爱情向来需要勇敢,她第一次这么勇敢。
回到家,沈丘照镜子的时候,才发现脖子上有一道伤痕,他早就忘了什么时候划伤的,沈伟业看着孙子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傻乐,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孙贼,是不是发生什么事儿了?”这烟鬼又开始抽起烟来。
“没有啊!”说这三个字儿的时候,笑容还在沈丘脸上挂着呢。
“我看你小子是得到回应了?”
“啊?”不知道村子里有几个间谍,怎么发生什么事儿都藏不住啊,沈丘敷衍地点点头,看着沈伟业用那嘲笑的眼神儿盯着自己看了半天,沈丘都不好意思再笑了。
最近,王苗苗的成绩提升很快,放学后,她总来柳不言家里蹭饭,周老太太做饭好吃,每次码字结束后,沈丘也不想走,就这样,四个人一起吃着饭,听王苗苗讲学校里的事情。
“我们学校的饭菜特别难吃,我在里面都吃到虫子了。”
“吃饭呢苗苗,这种话题吃完饭说。”沈丘扬了下眉,还给柳不言夹了块没有骨头的肉。“不言,这个肉好吃,你尝尝。”
“我们有几科老师都辞职了,思想品德都没人给我们上,数学老师除了数学还教英语呢,我觉得她数学比英语好,她讲数学的时候,头头是道。”
“她再努力努力能把语文都教了。”沈丘乐呵呵地说。
教师,也是一种资源。说白了,这其实是教育资源的一种不匹配,但通常火辣辣的现实并不被人重视,柳不言只是听着,一句话都不说,吃饭也吃得循规蹈矩,不一会儿就放下了筷子。
“最近我的食欲比柳姐姐的还好,你们知道为啥吗?”王苗苗很会引出话题。
“为什么?”沈丘问。
“嘿,偷偷告诉你们,我们学校都有几个学生吃坏了,我最近中午都买零食吃,或者压根儿不吃。”直到王苗苗说这句话,柳不言才表现出了在意的神情,“那老师知道吗?”
“老师通常自己带饭,不过,数学老师清楚得很,她告诉我们少吃学校的东西,但班主任说那些人就是感冒,让其他人不用担心。”
柳不言听着王苗苗笑哈哈的声音,觉得这件事情并不单纯,虽然是镇上的学校,食堂也不至于差到这个地步啊,她拍了拍沈丘,“她们学校的资料怎么能查一下?”
沈丘会意,拿出手机查了查,不ʝʂɠ一会儿就问,“嘶——唐大宇是谁啊?”
周老太太反应过来,插了一句话,“唐大宇是咱村里出去的,村里的路都是他修的,现在人家开了个厂子,可有钱了,也算是咱泊子村有名的大善人了,要不咱这穷乡僻壤的,谁管你呀。”
善人?抑或是披着皮的善人?柳不言总爱把人往坏处想。
唐大宇就是和教育局合作的那位高人,他年纪轻轻出外打拼,几乎各个行业都涉及到了,镇小学的食堂,就是唐大宇承包的业务之一。
王苗苗嗦着周老太太炖的排骨,香得眯上了眼睛,沈丘觉得小姑娘胃口不错,是一件好事情,便又给她盛了一碗,“长身体时期就多吃点儿。”
只是这家伙把骨头吐得满桌子都是,于是收拾桌子的任务就直接交给了她,王苗苗嘟着嘴,还有点儿不满意。
“你还不服气了?”沈丘只是瞪了下眼睛,小姑娘就去收拾了,他边洗碗边观察,王苗苗虽然不愿意做,但对于收拾桌子这等小活儿,手脚还是很麻利的。
然而,温馨的他们谁都不会想到,镇医院正人满为患,家长带着自家小孩,挤满了医院的儿科。各个说的是头头是道,原来这些孩子,都有着同样的毛病——腹泻不止,貌似是吃坏了东西。
“我们孩子天天都在你学校吃啊——”
“医生呢!他们是不是一个毛病!你说!”
比春运火车还要热闹,一个个家长踮着脚,气得满脸通红,被叫出来顶包的刘老师刚从厕所出来,就和家长们解释起来,“抱歉,等一会儿我们校长就来了,放心,一定给大家一个解释!”
“你猜我会不会信!”一个母亲指着她的鼻子。
刘小平毕业后直接进了这所小学当老师,教数学,也教英语,其实是找不到英语老师了,校长很无奈,才让刘小平一周的课翻了个倍。
虽然大家极力劝导她去大城市工作,但考虑到父母老来得女,岁数大了,便没往远处走。
可能每份儿工作都有其不悦与痛苦的地方,而在这里任教,比她想象的还要痛苦,教给孩子们知识,明明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是这并不是她生活的全部,就比如今天这件事情,她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了那个暖壶的塞子。
不过,她这个塞子明显坏掉了,或者说,她这塞子掉进了壶里。
“我们不管!孩子上吐下泻的!你们是不是得给我们说法!”这几个农民工大叔今天刚从外地赶回来,往日里不怎么回家的他们,听说孩子病了,纷纷坐了最早的一趟火车,几个当家庭主妇的母亲,有理有据地分析着,刘小平听了那些话连连点头,话糙理不糙,可惜,她没办法站在家长那边。
工作群里的领导还在催她,让她安抚一下家长的情绪,把错归结在流感身上。
刘小平只是回了个表情包。
她太清楚学校食堂什么样了,就连她也要自己带饭,而学生们没有这样的自由,就算是允许带饭,也没人给他们做。
在电视上、主流媒体上看了那么多小学课堂理想中的模样,刘小平只觉得自己蛮惨的,她所在的学校并不寻常,学生们都是些父母远在大城市打工的留守儿童,都是些缺爱的孩子,都是些值得心疼的孩子。
有些家庭穷到什么地步呢?刘小平觉得自己一天的工资二百块钱,能让那孩子吃上一个多月。
群里终于有了动静,过了好久,校领导才慢慢悠悠地现身,说自己跟这件事情完全没有关系。那个秃顶男扶着眼睛,一股猥琐但有钱的气质扑面而来。
家长逐渐愤怒起来,想要群起而攻之,刘小平一个女人横在中间,家长们也不敢直接打这个背锅的女孩儿。
“小平啊,你给我挡好,这个月多给你点儿钱。”那个秃顶小声儿地说了一句。
刘小平在人流中漂浮着,一股名为委屈的东西呼之欲出,或者也不是委屈,而是种更伟大的东西,她不懂,只是突然放下了双手,侧过身,退到墙边。我摆烂了,我不管了。
紧接着,秃顶男迎来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顿毒打。
耳边的吵闹声好大、好大,空旷且有力,刘小平笑了,然后掉了两个豆大的眼泪来,这工作她不想干了,但如今,恐怕想干也留不下了。
第15章 把良心割下来,变成一块块的野心
那些家长举着拳头,叫嚷着,臭骂着,几个男主任突然现身,想把校长拖出来,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
刘小平抖着身子,离开了现场。二十多年终是一场大网,给予她不切实际的梦幻,可她还是想守护那场梦幻,就当是为了孩子们吧。这场战争,她站在孩子那端,亦是站在儿时的自己那端。
集体食物中毒这件事儿发酵得极快,过几天村里人就都听说了,可惜也就只有在村里流传广泛了。
柳不言听了这个故事的大概,仍然没什么反应,只是告诉王苗苗接下来的日子要带饭吃,哪怕是让王久贵多辛苦一些呢。
这天傍晚,沈丘刚读完这几本书的评论,柳不言突然让他给通讯录里一个叫“周记”的打电话,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过柳不言嘛,她做事没那么多为什么,接通后,是一个爽朗的声音,略带有一些磁性。
“柳作家?你给我打电话就好比世界末日——迟迟等不来啊,今天这是?”
“大新闻哦。”
接下来,沈丘看着柳不言把她听到的所有关于镇小学集体食物中毒的消息讲述了出去,语气很是客观。对面那人倒是很有耐心,听了半天,还时不时“嗯嗯哈哈”地回应几句,真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
“所以,周记者你会关心这事吗?好像,不是你职能所在吧?也可以拒绝的。”柳不言很擅长让人在拒绝前就猜好对方的心思,出乎意料的是,周舟一口答应下来,“不如这样吧,虽然我公司不让我碰这种题材,我们更关注人文和民生,不过既然你都说了,我就肯定会帮到位,毕竟之前靠你的采访和建议,我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
周舟是一个记者,在一个小城市的电视台里,每天宣扬着正能量。最开始经历了几次职场潜规则和不成文规定的洗礼后,他对新闻传播学产生了怀疑,也对自己的职业,滋生了很大的割裂感,由于他的报道都无法播出,很快就要被领导们“适者生存”下去了。
要不是柳不言突然小火了一把,让他捕捉到了这个题材,策划了一部较为成熟的小城文学纪录片,恐怕早就拎包滚蛋了。
这个纪录片的想法还是柳不言提出来的。
“小城文学”这种很有出息的作品,很快就成了台里的香饽饽,在各个平台上的播放量也都出奇的高,质量为人称颂。周舟这才稳固了地位,得以在这个职位上混迹多年。
这人算是心思活泛,不拘泥于传统方式的媒体平台,他独自运营了一个匿名的网络账号,还蛮火的,应该可以借此披露一些事实吧,就这样,这件事算是盘活了。
沈丘听着柳不言还和周舟说了很多废话,不由得开始好奇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不过柳不言已经和自己在一起了,要做大度的成熟男人。
作为朋友,柳不言和周舟聊了好久好久,聊得沈丘都快睡着了,才挂了电话。
“他答应了,如果有可能的话,这件事情会被很好得解决。”
柳不言其实没必要和沈丘说这些事,可沈丘听了,算是一颗心吞到肚子里去了。
柳不言补了一句,“那个叫唐大宇的,恐怕要惨了。”
农村的夜来得很快,晚霞散去,就已经黑透了。沈丘看着柳不言在笔记本上写的歪歪扭扭的大纲,竟生出几分感动来。最开始柳不言还一脸漠不关心,结果还是插手了呢,这人,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有魅力。
“我没什么人脉,这个周舟只是还我的人情,我们之间没什么故事。”柳不言真的看不见吗?自己在想什么她都知道?
“我知道,谁担心这个了。”沈丘嘀嘀咕咕着,继续帮她回复网友的评论。
她冲着沈丘的方向笑了一下,白炽灯下,有些不属于这人间的美感,可能这就是所谓的,神?不不不,这么说太大了,沈丘想了半天,都不知道如何描述这种动心。
“柳不言,如果被一个人的人格魅力击中了,你会怎么描述啊?”
那女子会意,表情里还带着几分骄傲,“我才不自吹自擂呢。”
沈丘不由自主地靠近柳不言,想要亲吻他的爱人,但又悄然远离了,这样容易吓到她吧。他换成了握手,他握着柳不言的手说,“我上辈子一定是拯救了上帝。”
“呦,你这不是挺会描述的吗?今天到这里了,你快回家吧。”
周舟请了ʝʂɠ个假,他是坐着客车来的,还带着小相机、三脚架、云台,他一个人穿梭在医院里,他非常清楚,来这里不仅是因为柳不言,也是出于自己的私心,他特别喜欢管这种事情,从小就是。
这样的性格也注定让他无法很好地在职场中生存,过刚易折,但他又忍不住自己的刚性。
“那个,请问,你是他们的老师是吗?可不可以问你一些问题?”
刘小平靠在医院的墙边,这几天领导让她看守在这里,看来,自己还能留在这个岗位上。
她看见周舟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想要逃跑,周舟软磨硬泡,甚至提到了信仰层面上,刘小平觉得这个男孩儿比自己还要倔,不就是工作吗!丢了再找呗!
她倒是可以把良心割下来,变成一块块的野心,但那就不是她了。
一想到这不快乐的工作,就没什么可留恋的了,她跟着周舟坐到医院的长椅上,落日的橘色光影印在他们的脸庞上,格外美好、绚烂,她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经过家长的大力配合,这期节目终于在某平台上播出了,周舟也压上了所有名誉进行了实名爆料。
通过广大正义网友的热度接力,最终,这件事得到了妥善的解决,不管里面有什么弯弯绕绕,有什么大人物的操控,总之,学校承担了所有孩子的医疗费,也允许接下来的日子里,学生可以自行带饭,或者在校外吃午饭了。
唐大宇的公司被查,贿赂问题、质量问题、合格证过期等问题,每一项都得到了法律的追究。
自此,唐大宇没再来过泊子村了,村民对他的情感也愈加复杂起来,路可以不修,但不能吃坏我们的娃。这个善人,也变得不再纯粹了。或许,他从来没善过。
刘小平被辞职,她没多说一句话,只是在最后一课上,叮嘱班里的孩子们好好学习。
周舟的匿名频道,现在已经不算是匿名频道了——“黎明”栏目,增长了几十万的粉丝,他又火了。
他在办公室里偷偷看着涨粉页面,挠了挠头,有些懊恼。“我又欠柳不言人情了,几十万的人情债。”他哭丧着脸,但是内心的激动无可比拟。
刘小平离开家乡了,就在今天,但是也没走特别远,她认为,人生在于经历,也许到处闯闯,会有不同的际遇。
王苗苗今天放学回来,刚下校车就往柳不言那里跑。“姐姐!我们班数学老师刘老师辞职了!她是个特别负责的老师!我真想她。”
“那你们现在谁教啊?”柳不言淡淡地问,波澜不惊。
“一个新老师,长得特别凶,还很爱发脾气,但是我们在课上看了一个节目!上面是爆料视频!同学们都可开心了!”
“那这个老师,人应该不错。”
今天的晚餐吃得较为平常,可王苗苗还是吃了很多,这段时间里,她没有那么干瘦了,学会了好好吃饭。
秋收进入了尾声,沈丘在大晚上接到了刘洋洋的电话,他的这位死党不同于往日的活泛,反倒是伤心地诉了半天苦,这让沈丘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波澜壮阔起来。
如果说,如今沈丘的生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那么刘洋洋就一直在稳步向前,看似非常成功的打工人典范,今天却在电话里异常委屈。
“丘子,我头发真快掉没了!我现在,全身都很疼,好久没在床上躺这么久了。”
算了,就听听吧,毕竟上次宋耕那件事,还多亏刘洋洋了呢,刘洋洋改了IP地址,把那家伙的新闻,准确投放在不同圈子里,嘚瑟了一番后,宋耕的父亲失去了几个稳定的合作伙伴,这些事情够他们喝上一壶的了。
教子无方,就会受到背刺,这颗子弹最终作用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今天的刘洋洋哭得不太对劲儿,“丘子,我,我。”
“到底怎么了?你今天吞吞吐吐的,不像你啊!”沈丘有些急切,人生难得一知己啊,二十多年的时光里,刘洋洋就是那个能为他两肋插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