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冢国光想这也算是另一个意义上的“永远在一起”吧。肩膀上突然一沉就多了个脑袋,脖颈被她头顶细软的绒毛扫的发痒,目光一倾,就能看到睡意昏沉的三日月昼她优异的鼻梁和小巧的鼻尖,挂在眼下的黑眼圈的,两片微微开启的薄唇,一,二,三……屏住呼吸还可以数清纤长的睫毛。他不自在的动了一下,她就蹙着眉念念有词:“手冢……十文字烧,锡纸鲑鱼……啊……茶……茶泡饭……”
没能忍住,他低眉颔首,偏过脑袋在空荡荡的后车厢里拉出一道明朗的弧线,露出一排整齐皓亮的牙齿。从须贺神社有直达三日月家的公交车,此刻他们正乘坐着7路公交,继续在柏油马路上四平八稳的颠簸。他拨弄着她散开的长发,三日月好像又长高了两公分,但在高中的最后一年还是没能实现一米七的理想,然而她的男役生涯,甚至是话剧生涯已然戛然而止,如今看来身高问题似乎就不再是问题了,她一直豁达,潇洒,时常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又有着闪烁着认真锋芒的眼睛。
窗外呼啸而过的冷风顺着一指宽的窗缝挤进公交车,卷起了十八岁少年白皑皑的衣领,他低下头,偷偷吻上她的额头,温柔的目光像水一样透过镜片,落在还说着“五目炒饭”的三日月昼身上,只有月亮和星星知道。
东京的第一场雪要比往年来的更晚一些,一直到十二月份的隆冬,距离中心考试不久,但势头却格外猛烈。浩荡的雪将青学妆点成森森的古堡,晨光熹微的清早被踩的一片狼藉的小路如今又静悄悄的恢复如初,雪花义无反顾的从阴云里跳下来,坠落到忍冬叶子上,或是图书馆边缘的窗台上。
借阅室的暖气开的很足,窗户上挂着一层雾气,嫌闷热而靠窗坐的三日月昼折叠着后颈,颈椎发出僵硬的关节得以疏络的舒爽声,她伸出手指,在玻璃窗上写下这个名字——昼。从变透明的痕迹里能看到附近不知哪所学校的避雷针:“手冢,雪要停了。”
对方没有回应,她又喊了句:“手冢?”才扭过头,桌对面的手冢国光不知何时撑着下巴,悄然无声的睡着了。站起来,椅子就被腘窝推着后退了一步,摩擦着地板发出细微的“呲啦”,她张开五指,举在他紧闭的双眼前晃了晃,又伸手戳了戳他的鼻子,离近了看连脸颊两侧的毛孔都不清晰,皮肤细腻的让女孩子都嫉妒,茶褐色的刘海垂下来,情不自禁的帮他拨开,向前倾,当她反应过来后,就已经轻啄了他有些干裂的嘴唇了。
三日月昼倒吸了一口冷气,四下张望确定不存在目击证人,直愣愣的站在原地,像只被冻的硬邦邦的冰棍,满脑子都是“我做了什么?我玷污了高岭之花!我真是个禽兽!怎么连本能欲望都控制不住呢!这样的三日月昼和牲畜有什么区别!”甩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但目光触及他清俊的脸,转念又想:人生值了。然后又抽了自己另半边脸“好疼”:清醒一点啊三日月昼!
于是在手冢国光支撑着下巴的胳膊肘一歪,脑袋点了下惊醒过来后,就看到了对面的三日月昼脸上赫然一片通红,如果仔细一点,就能看到她藏在黑色秀发下滚烫的耳尖。或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他声音里还夹杂着慵懒和沙哑,简直性感的要命:“怎么了?感冒了?”
原本埋在习题册里的头颅做贼心虚,压的更低了:“没有!哪有!就是暖气太热了……嘿……嘿嘿……”
手冢国光狐疑的扫了一眼,身边萦绕着淡淡的木质香,那是属于三日月昼的味道。她立刻把A4大小的材料立起来,藏在后头将自己挡了个严实。努力做着心理建设:不就是接吻吗,这个年纪的高中生里还有许多□□女咧,三分之一的人恋爱都谈过三四五六段了吧。如同打了好几个死结的麻绳,越解越乱,她趴在桌子上觉得自己就是个逃避责任的流氓。而且是第二天就忘了个稀里糊涂的那种流氓。
中心考试成绩下来时,三日月昼毫无疑问拿到了A,在接下来国立大学的考试中也十分顺利。总的来说,她这一生几乎是一路畅通的渡过了第一道关卡,连个“稍等”的黄灯都没遇见过,更不用说红灯或“此路不通”了,结束最后一场私立立命馆大学的考试,对于三日月昼来说就算是彻底解放了。
同样报考医学专业的大石秀一郎曾问她为什么不考虑东京医科大学,她漫不经心的偏着脑袋:“为了更多录取男生,会故意压低女生的分数。”
“怎么会呢。”
她狡黠的一笑:“开玩笑啦。”
后来东京医科大学的丑闻爆出后,大石秀一郎每每想起她若无其事的表情,就会冷不禁打个寒颤——指不定她哪句听起来随口胡诌的话里就掩藏着不为人知的真相。
毕业典礼那天,作为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准新生三日月昼胸前配着花,和手冢国光一起作为优秀代表上台讲话。菊丸英二站在台下拽了拽大石秀一郎的胳膊,凑过去小声嘀咕:“我们这一届真是活在三日月亲的阴影里呢,入学是手冢和三日月亲,毕业还是手冢和三日月亲。”
是的,就连毕业这天也被她搅乱了一个环节。既定的讲话没能如计划举行,因为三日月昼失踪了。这里所说的失踪并不是真的下落不明,而是说她溜走了,当着整个三年级生,当着全校老师,当着三日月家的三位家长,胆大包天的三日月昼真的丢下演讲稿件人间蒸发了,最后还是大石秀一郎上台来救了场。目睹这场事故的手冢国光脸色铁青,下巴上足矣挂个秤砣,抬脚迈出礼堂,哪怕已经是在青学的最后一天,闹出乱子来的三日月昼都得接受惩罚。
而此刻,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的三日月昼正在爬树。她在礼堂里准备上台之前就透过窗户看到这只隐匿在绿叶底下,下不来又上不去的幼猫了,凭着对礼堂的熟悉,一路悄无声息的顺着过道溜出来,手脚并用,灵敏的顺着糙厉的树干爬上去,跨在最粗的那根枝梢,脱掉别着花的制服外套裹在手上,小心翼翼的向前方蠕动,伸手攥住这只卡在抽新芽的树枝下动弹不得,只能不停叫唤又声音细小的幼猫。
不知何时,盘虬纠结的树根上站了手冢国光,他斥责一声:“你在做什么,整个礼堂的都在等你。”
“哦呀,手冢。”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恩将仇报的猫崽就挣脱她的束缚,朝她胸口蹬了一脚,亮着尖锐的爪子,顺着树干滴溜滑下去,钻进不远处的灌木丛里,消失不见了。而三日月昼因为这一下失去了平衡,猛地栽下去,好在有小腿勾住树梢,形成了倒掉着的局面,被地吸引力牢牢抓住的百褶裙翻下来,亮出底头全整的蕾丝打底裤,宽松的上衣也往下掉,露着精致的马甲线和内衣边角。
于是手冢国光到嘴边的责骂就被刷一下红到底的羞涩占据了,一言不发,尽可能冷静,甚至冷漠的僵立着。她敏捷的起身,“唉咻”一声,恢复如常:“我一开始就说了不想上台讲话啊,既然你有空出来找我,那这件事肯定就是解决了。”
“这不是你绕乱秩序的理由。”
才不想和他有口舌之争:“是是是……”低头看了一眼高度,她勾出奸佞的微笑:“喂,手冢,接住我。”就从枝头一跃而下扑到他怀里。
手冢国光连忙张开双臂握住她纤细的腰肢,恶作剧成功的少女揽住他的脖子,让薄荷味和木质香卷在一起,纠缠不止,分割不开。手缓缓向上蔓延,一直到她柔软的头顶,轻轻的揉了几下:“闹够了吗?”声音里是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温柔和无奈,而那冰冷的外壳和气闷都也在她张扬明媚的笑容里被击的粉碎。她从前他怀里跳出来,脸颊上贴着玫瑰色的红晕:“还可以吧。”
“被猫抓伤了吗?”
“没有。”她把外套往后一甩,豪放的搭在肩上:“特意用衣服包起来了。”
良辰美景,早樱开的山花烂漫,立在中央大道上恍惚之间就有一种落英缤纷,世外桃源的错觉,假如忽视三日月女士的呵责的话——原本伤感的别离场面生生被她搅和成了一出笑话,早乙女琉奈和花崎诗织安抚着气到头晕的三日月女士,拼命朝跪在一旁的三日月昼使眼色,荒川先生连忙把她拉起来,按着她的脑袋弯下腰:“阿昼她肯定知错啦。”
能屈能伸才是生存之道:“三日月女士,我真的知道错了,不会有下次了。”
但是会有下下次。
不论如何,感谢三日月昼为青学莘莘学子提供了一场印象深刻的毕业典礼,日后回忆起来也是值得一提的谈资。
然后就到了分别的时刻了。
离开日本那天,手冢国光坐在书桌后,握着一只巴掌大的礼物盒,独自对着窗外漫天飞旋的花瓣发了许久呆,礼物盒里只有一枚镶满钻的发卡。他推了下眼镜,想起这是和三日月昼一起配的眼镜,转一下手腕,想起那是三日月昼送给他的护腕,收拾行李,又在网球袋里发现了她赔给他,而他却还没拆封的毛巾……还有房间角落里那一盒拎回来就被母亲围着质问许久的恋爱养成游戏,深吸一口气都是她喜欢的薄荷味。
除了大满贯,这是他第一次有“无论如何都想要得到”的念头。
手冢彩菜蹑手蹑脚的在他门前蹲守许久了,顺着微微敞开的门缝凝视着他手里那枚发卡。早在收拾房间,在他床头柜上的抽屉里发现它时,手冢彩菜就已经明里暗里试探过她的主人了,可惜少年的口风紧俏,怎么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另一边,送给花崎诗织和早乙女琉奈升学礼后就去逛街的三日月昼被大谷千鹤子拦了下来:“能谈谈吗?”
她顿了一会,在花崎诗织担忧的目光中走向了附近的露天咖啡馆。明明是她发出的邀请,却需要三日月昼率先开口:“大谷夫人还好吗?”
“在恢复了。”她绞着衣角:“妈妈说你去探望过她。”
那是一年前,大谷夫人罹患乳腺癌不久:“是。”
“你为什么要来呢?”大谷千鹤子捂着额头,飘忽不定的眼睛里蓄着泪水:“阿昼,你让我知道原来大声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是如此快乐,甚至会因为稍微做些调皮事而得到大人的宠爱。在我眼里,你就像是能掌握住解开所有事的那枚钥匙,你把我带进了阳光底下,却没告诉我这份阳光会灼伤我的皮肤。”
“如果知道你会对我的朋友做这么过分的事,我从最开始就不会伸出援手。”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起伏,冰冷的和平时判若两人:“不是我没告诉你这份阳光会灼伤你的皮肤,是你自己亲手毁掉了这层防护罩。觉得我很绝情对吗?小学时怕大谷夫人看到你形单影只一个人而哭泣,哪怕我不想和你再有纠葛,还是会和你讲好,面对大谷夫人时就牵着手,不然她会哭。我从来不是因为哪种如同中世纪麻风病一样传播迅速的流言蜚语而丢下你,而是因为你亮出的那把刀插在了我致命之处。”
“但是……可是……”
“我不欠你的,我也不是抛弃你的那一个,正相反,是你推开了我。”她浅浅的叹了口气:“你欠诗织一句对不起,记得还上。”
她只是在那时作为一个十岁,贯彻善良的人,将大谷千鹤子拉出了泥潭,她只是不够精明,识人不清,以为救的是只兔子,实际上是只猛兽,可她也没有推开这只猛兽,而这只猛兽反戈一击吃掉了她的同类,才让她举起了武器——太温柔是不行的,她吃足了教训。
离开之际,大谷千鹤子最终还是向邻桌的花崎诗织道歉了:“你是这么多年,唯一一个被我威胁,却没有离开她的人。”
花崎诗织抿直了嘴唇:“阿昼对我的意义,并不比她对你的意义少。”
刚好能在咖啡馆藤椅上休息片刻,早乙女琉奈搅拌着咖啡,提及了另外一桩让人头疼的事:“你喜欢手冢君吧”
“是啊。”也没矫揉造作,承认的大大方方。
“怎么不说?”
懒洋洋的抬了下眼帘,翘着二郎腿:“也没人问过我啊。”
“他都要去德国了。”
“我又不去。”她翻了个白眼,看出了早乙女琉奈和花崎诗织的担忧,她把垂在肩膀上的发线绕道到手指上来回缠着,慢悠悠的开口:“他要去德国做职业球员,而我要留在日本做医生,我们不同路,以后他会遇到志同道合,秉性相投的人,而我也不会因为喜欢他而改变我自己。”
如同那出告别舞台上的童话剧,他们都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事。的确,那清贵的少年无意之中路过了太多人的人生,温暖了太多的人,包括三日月昼。
“也不去送他吗?”
一片沉默的空白之后,她酸涩的笑着回答:“不了吧,我不擅长分别。”
接到手冢国光的告别电话已经是晚上的事了,三日月昼站在电梯里,信号不好,只能听到一片杂音。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她听见他说:“之前你问我最喜欢什么礼物。”
“我最喜欢你。”
原来那不是一通告别电话,而是一通告白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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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恋爱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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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Chapter.43(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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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国光伸出手指,生着茧的指尖泛着青白,面带倦容。在挂着层白雾的玻璃窗上写下这个名字——昼。窗外城市的轮廓影影幢幢,天际昏沉的一片,远处高楼上的信号灯有韵律的闪动着。
时针刚刚指到十,他洗了个热水澡,早早在住所休息了。
隐约之间听到了一些声响,他睁开眼睛,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从门缝中溜进来的感应灯光,一个黑影从缝隙中闪了门,灯光缓缓地消失,“咔”的一声,门上锁的声音令他心中一紧,支起身来询问:“是谁?”
等视线逐渐明晰,他终于看到了那个轮廓,她穿过玄关和客厅,绕过廊柱,迈进隔断,赤着双脚渐趋向他走来。
“三日月?”他狐疑又情不自禁的喊出这个名,但那黑影不为所动,并没有回话。她半张脸埋藏在黑暗,半张脸沐浴着月光,穿着翻驳领的睡衣和长裤。多年不见,她似乎一点都没变,仍是瘦瘦高高的,眼睛明亮,抿成一条线的唇角突然扬起,被静谧浸泡的房间里响起她清冽的声线:“国光——”
这个时候,三日月昼应该还在焦头烂额的上病理课,绝对不可能出现在罗马,所以他蹙起眉:“你是谁?”
“真是让人伤心的问题啊。”她坐在床沿,慢条斯理的晃悠着细直的小腿,倾身上前。他克制不住那只伸向她脸颊的指尖,轻轻触碰她的皮肤,眉角,鼻梁,最后整只布着茧子的手都覆了上去,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念一道破解潘多拉魔盒的咒语:“阿昼……是阿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