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见陛下。”
“…………”
室内忽然陷入沉默。
老公爵在沉默,为孙女感人的演技;高瘦的大臣在沉默,因为极致的惊愕,他看着面前这个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少女站在皇帝面前,某种程度却像是在照镜子,因为两人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似――
任谁都不会错认,他们必然有极为亲近的血缘关系。
不只是大臣,连白榆刚才都险些没绷住。
之前因为礼仪的关系,她一直没抬头注视皇帝。刚才那匆匆一眼的工夫就给她带来极大的冲击:
见鬼,这人长得和她也太像了!
白榆低头,死死遮掩住自己的神情。
偏偏,皇帝这时候开口了。
“……抬头。”
白榆还在整理自己的表情――准确的说是重新酝酿自己被意外打断的演技。见白榆迟迟没有动作,皇帝的语气又阴冷了一个度:“我叫你抬起头来。”
只见身着白裙的少女不安地掐着自己的裙摆,悄悄抬起头――她浓密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泪珠,像只被雨淋湿的蝴蝶,那张苍白的小脸上快速浮现出两片病态的潮红。
“请原谅她身体不适,陛下。”老公爵迈步,虚虚把人往自己身后掩了掩,“您这样会吓到她的。”
皇帝皱眉:“身体不适?”
老公爵继续扯瞎话:“是的。刚才我们来的路上坐了好几个钟头的飞船,加上她身体虚弱,有些晕车,自然不舒服。”
“……非常抱歉,陛下。”白榆见缝插针地表演,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又开始掉小珍珠,“今天是我第一次坐这么久的悬浮车――所以失态了。我愿意领罚,求您不要责怪爷爷……”
“…………”
所有人又是一阵无语。
所以她现在这个虚弱得站不稳的样子,是因为晕车?
她的声音越是可怜,皇帝的表情就越是复杂难言。最后,他的脸定格在一副见鬼似的、有些麻木的神情上:
“呵。”
他突然似笑非笑地发出一声嘲讽。
想必是在笑白榆的孱弱。
笑她身为公爵和皇室的后裔,居然没有继承到一点力量……简直弱的荒唐。
那个高瘦的大臣神色放松下来,也跟看乐子似的轻轻笑了一声。他想了想,转身道:“陛下――”
“谁允许你跟着笑的?”
“什、什么?”
“我说,谁允许你跟着笑的?”
高瘦大臣有些讶异地抬头,在看清皇帝的眼神时却悚然一惊:那双金眸一片冰冷,眼底却已经充斥着滚烫的怒意。
发生了什么?
大臣的大脑一片混沌,但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像是从一团灰雾中揪到一缕闪电。他快速地躬身请罪,脊背瞬间汗湿了一半:“请恕罪,陛下,是我失言……”
难以言说的恐惧如幽魂般覆上他的头顶。
该死!他忘了眼前这位君主是个多么危险的存在――
“来人,把这个没有礼数、自以为是的蠢货给我拖出去。”
皇帝冰冷的命令砸在高瘦大臣的脸上。他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有些不可思议。
“陛下,等等,您不是还有事情要委任我去做吗?您、陛下――”
他惊慌失措,说不出第二句话来。因为卫兵已经利落地把人制服,捂着嘴拖出门外。
“陛下,陛……唔!”
即使面前这个不断挣扎的男人也算政要显贵,但这些皇室卫兵堵起他的嘴来却丝毫不留情面。男人凭借着一己之力在卫兵手上不断抗争,但也没什么用――反而被拽着在地上拖行了一段距离。
两旁的仆人们低头,面不改色,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咣当一声,殿门沉沉地关上,将大臣的哀求隔绝在外。
殿内的空气顿时如一潭死水般沉寂下来。
老公爵和白榆也沉默地站在原地。
一段令人窒息的安静之后,皇帝揉揉眉心,很快又恢复懒懒散散的模样。
“蠢货。”皇帝评价道,“没把他丢进地牢算是便宜他了。”
“请您息怒。”老公爵不动声色地说,“索闵也算是有名有姓的大臣,想把他丢进地牢可不容易。”
皇帝抬眸,又笑了一声:“你常年不在帝都逗留,这些大臣的人脸倒是认得清楚。”
“陛下说笑了。他毕竟是最近呼声甚高的下议院议长候选人之一……我在偏远星球修养的时候,也常在星际频道上看见他的竞选演讲。”
“跳梁小丑罢了。”皇帝毫不留情地奚落道。
“最近他的名气很大。”老公爵摇摇头,眉眼透出一丝笑意,“辞去爵位之后以平民的身份加入下议院,也亏他做得出来。听说他还提出了很多惠及民商的议案……呼声还挺高的。”
皇帝却说:“议会里先不说,外面眼瞎的人还少吗?”
出身尊贵却愿意放弃身份优势为普通人争取福利、政治理想都和民商经济息息相关――这样的人设打出去还是相当具有迷惑性的。
“那个蠢货刚才跟我提到了内阁改组的事――他胃口不小,正在竞选下议院的议长,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内阁首相。他说,自己既不打算顺着上议院那些贵族的心意办事,也不打算坚定下议院的立场,说他想上我的船,帮我组建只属于我的内阁。”皇帝脸上闪过一丝暗暗的讥讽,“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老公爵沉默片刻,却平静道:“其实,这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现在的首相来自上议院,内阁中基本都是些大贵族。他们明面上不会反抗皇帝,但也只限于明面上。
过两年首相卸任,内阁改组……如果皇帝打算亲自组建内阁,那索闵会是个很好用的工具人,大不了用不顺手的时候丢掉即可。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所以我才答应他觐见的请求,容忍他在我面前拿腔作势。”皇帝神色冷漠,“可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蠢。这种货色,没什么好指望的。我得让他从议会消失……你来还是我来?”
老公爵轻轻咳嗽两声,道:“您不必亲自出手……会传出您控制下议院竞选的嫌疑,对您的名声不好。”
“我的名声?我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皇帝反问他,像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事,“何况,这次是他自己送上门来的。”
老公爵:“那您打算以什么罪名处置他?”
“不敬皇室。”皇帝非常随性地、理所当然地说。
白榆:“…………”她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见这个罪名了。这位陛下是不是已经用这个借口处理过很多人了?
“不至于,陛下。”老公爵不赞同道,“我们只要想办法让他离开帝都,放弃议长竞选即可。”
“把他的脸皮剥下来?”
“这太残暴了,陛下。”
“那把他的腿打瘸。”
“这也不行。”
“这不行,那不行。”皇帝抬头,瞥了沉默的白榆一眼,忽然露出一种轻挑却令人寒毛直竖的表情,问她,“那你说――对,就是你。你觉得该怎么处置他?”
突然又被点到名,白榆下意识说:“不能毒哑他吗?”
皇帝/老公爵:“…………”
白榆:怎么了吗,难道她说的不对?……暂时被毒哑总比毁容和被打断腿要好吧?
“说的不错。”皇帝突然笑了出来,那双金眸亮的惊人,“就按你说的办。”
皇帝的心情似乎莫名其妙地多云转晴了。
他来了兴致,要和老公爵继续讨论政务,于是把白榆他们领到了偏殿喝茶。
“你不在的时候,厄尔西曾经上呈过几份军团改革议案,那些议案你都看过了么?”皇帝说。
老公爵:“那些我都抽空看过,尤其是关于边境防线那几条,很有建设价值。”
“你夸起自己的孙子来倒是毫不谦虚。”
“哈哈。正是因为这些年轻人的能力,我现在才能安分做个闲人。陛下不妨也对他们多些信任。”
“你说得轻巧,预算从哪里来,下议院不可能支持……”
聊着聊着,话题就向白榆完全听不懂的方向滑过去了。
但谈论正事的皇帝确实靠谱很多。至少他不发疯了,说起话来也像个正经人,不再那么阴阳怪气的。
白榆板板正正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小口小口抿着杯里温热的红茶。茶香抚慰了她,让她的精神也微微松弛下来。
突然,正在和老公爵谈论公事的皇帝不说话了,而是直勾勾盯着她这个方向。
白榆头皮一紧。
“这茶怎么样?”皇帝的语气平淡,仿若这只是个寻常的问题。
“……很好喝。”出于保守起见,白榆露出一个乖巧至极的笑容,“谢谢您的关心。”
不知道为什么,皇帝的脸色又隐隐阴郁下来。
白榆简直纳了闷了,她出门前照过镜子,确认自己的外形没什么问题――相反,现在的她走在路上多少也能迷倒几个路人。但皇帝的表情就很微妙,仿佛她这副样子非常辣眼睛。
到底怎么了?明明他们长得那么像。
……突然,她反应过来,正是因为自己和皇帝长得太过相似,每当她表现出不符合对方的审美的模样,他就会觉得不堪入目,好像连带他自己的形象都被侮辱了。
白榆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大意了,她之前居然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你实在弱的不像话。”果然,皇帝毫无感情地说道,“除非你改掉现在这幅做派,否则你出门的时候最好戴个面具遮住自己,免得丢我的脸。”
白榆:“………”
她将视线悄悄撇向老公爵。果然,老公爵正在气定神闲地看戏,嘴角却挂着隐隐的弧度。
过分了!居然不提醒她!虽然装成柔弱小白花也是她自己出的主意……
“怎么突然哑巴了?……不许掉眼泪。或者我也叫人把你给拖出去,你可以在外面哭个够。”
“………”这人还有没有公德心,居然恐吓妙龄少女!
白榆纠结良久,故意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下轮到皇帝沉默了。
他有些烦躁地敲了敲桌面:“别笑,看着闹心。”
哭也不行,笑也不行,白榆低下头装鹌鹑。
“这孩子是个beta,殿下。”老公爵放下茶杯,出来救场,“您不必用那些标准去要求她,这对她来说也不公平。何况她小小年纪就吃尽苦头,我们只希望她接下来的人生顺风顺水,幸福快乐。”
“幸福快乐?”皇帝轻声重复,“真是奢侈的愿望。”
“但我相信,如果她父母还在,也会做出相同的决定。”
突然,皇帝缓缓抬起头,直视老公爵。
他很少认真地直视谁的双眼,之前连说话的时候也一直是心不在焉的、冷漠至极的,只有当他认真注视着某个人的时候,眼中才会倒映出影子。
“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过问她的事?”
这话似乎很危险,但又似乎听不出任何情绪,白榆却突然感觉如坐针毡。
沉默。死寂一般的沉默。
皇帝那双金眸里酝酿的风暴和肆虐的暗影几乎要将人撕碎。但老公爵却依旧一言不发,仿佛这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
“算了。”
他的语气中有浓浓的疲厌和颓唐,像是整个人被卸下力气似的,手中的杯子摔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都给我滚。”
第十八章
直到被轰出宫殿、重见阳光的之后, 白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站在原地,细细回忆刚才皇帝的所有表现,眼巴巴地望向老公爵――
……刚才他们的对话, 是她想的那样吗?
果然, 老公爵也跟松口气似的,伸手微微扯开自己的衣领,道:“差不多了, 陛下应该能明白咱们的意思了。”
和阴晴不定的皇帝对峙还是需要些胆量的, 即使身份显贵如公爵也无法气定神闲。
刚才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皇帝:白榆只是个beta,承担不起继承权带来的压力, 希望皇帝不要过分苛责她。但皇帝的反应这么大, 恐怕是真的动了心思……
老公爵心情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孙女, 也有一瞬间在质疑自己的判断, 但想起利维娜和亚欣的惨烈结局,他很快就抛弃了那一丝仅剩的犹豫。
“我们回家吧。”他的手掌覆上白榆的额头, 慈爱地笑道, “以后,你就是伊尔洛, 也仅仅是伊尔洛。”
白榆迟疑一秒, 点点头。
看来她母亲封地上的那些产业真的只能充公了QAQ
“这位陛下的脾气真怪。”虽然一切尘埃落定,也算如他们所愿, 但白榆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陛下和你一样,年轻的时候吃过很多苦。”老公爵说, “前一位君主……也就是他的父亲,不是个对爱情忠贞的人, 娶了很多任皇后。那些皇子皇女们不是一母所生,背后又各有势力, 斗起来的时候杀人不见血。陛下的母亲早逝,又没什么人能庇佑他,一开始处境非常艰难。”
白榆一愣,这些八卦她倒没听说过。虽然前任君主换过三个皇后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那时候皇室对外宣传的印象一直是家庭和睦、其乐融融,就是运气不怎样,有好几个皇子皇女莫名其妙地夭折……有些人甚至认为,现在的陛下能上位也有一部分捡漏的因素,如果那些皇位竞争者都活到今天,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但不管怎样,现在的陛下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那她的母亲利维娜公主呢?
一个盛名在外的、血统高贵的、美丽柔弱的omega,她在那场斗争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无论陛下表现得如何,他还是很爱你的。”老公爵语重心长地对白榆说,“如果你有空的话,可以多来皇宫转转。”
白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奇怪,像是在劝她关爱空巢老人一样。
但皇帝刚才又是讽刺她又是恐吓她,还摔杯子赶她走。她得心脏多强大才能无视这些威胁,“多来皇宫转转”?
“他跟我母亲真的关系很好吗?”白榆不禁怀疑道。
“……或许你不清楚,陛下和你的母亲――他们是双生子。”老公爵缓缓说道,“他们是彼此最重视的家人。”
双生……?!
白榆惊讶得失语。
难怪她和皇帝长的那么像。
“好了,不聊这些了。”老公爵微笑,步履轻快地往前走,“我们回家吧。”
……
短暂地支棱一回后,白榆又回归了悠闲的咸鱼生活。
老公爵回来似乎不仅仅是为了她的事,还和之前他与皇帝谈及的军部改革议案有关。一时间老公爵和厄尔西都忙得团团转,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见他们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