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官微微抬头,灰蓝色的制服在灯光下泛着冰冷又柔和的色泽。他的眼眸则是深蓝色的,深邃内敛,叫人一眼看不透。
白榆忽然意识到,对方不是出身G星的审讯官。
他穿的这身制服,形制与本土的审讯官没什么两样,但质感好上太多了。
对方挥挥手,审讯台上跳出一个光屏,上面浮现出八张照片。
“你能从里面挑出你双亲的照片吗?”
白榆沉默片刻,视线在那些脸孔上流转几秒,真诚地回答:“我不记得了。”
审讯官:“你刚才还说对他们有一些印象。”
“是有一些。比如妈妈的歌声很好听,爸爸偶尔会抱着我认天上的星星之类的。”白榆谨慎地说,“请原谅我,警官。从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已经离开我。或许这些仅剩的模糊印象也是我通过想象虚构出来的。我太渴望记住他们,反倒有些分不清这些记忆的真假了。”
“倒也说得通。”审讯官点点头,在屏幕上挑出两张照片,“他们就是你的双亲。”
光屏上仅剩两张照片。
阴郁瘦削的女人,脸带伤疤的男人。一个棕发,一个红发。
唯独没有白榆的黑发。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父母的长相和你完全没有相似之处吗?”审讯官说。
白榆觉得对方的态度有些诡异,怕是有坑在等着她踩,但冒领户籍是现成的把柄,她不可能就这样承认:“你应该听说过基因突变嘛,长官。”
“基因。”审讯官重复了一遍,白榆顿时有不妙的预感,果然,对方接着说,“恰好,资料库里就有这两个人的基因样本。只要用你的基因稍作比对,很快就能出结果。”
……棋差一招。
白榆顿时无语,深吸一口气:“长官,您到底是来惩罚罪犯还是来查户口的?”
“可惜,我倒是想像对付其他人那样,用现有的罪名来威胁你。”审讯官的语气淡漠,但白榆能看出他似乎真有几分遗憾,“但你的履历确实还算干净。”
“谢谢夸奖。主要我不靠那些违法乱纪的手段也能赚钱。”白榆诚恳地说道,“在G星遇见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得的,长官。”
“那我们来聊聊另一件事。”审讯官低头,看向手里的调查报告,眉眼挺拔,“你的白记维修站,今天刚开业,是吗?”
“是的。”想起自己的维修站,白榆深吸一口气,“维修站是你们军警在追击犯人时意外砸毁的。说起来,你们是不是该担起责任,至少把维修站的建设费用赔给我?”
“你的维修站在开业之前做过商业登记吗?”
“……没有。”
“而且你在法律意义上是未成年人。你提前向有关部门做过申报吗?”
“…………”我在垃圾场边上建个维修站还需要提前打申请?
“最后。”审讯官没什么表情地抬头,然后背出一段律法条款,“根据《科技商品流通法》规定,特殊的科技改造品在流入市场前,必须经过标准的质检流程方可售卖。根据调查,你的售货架上有不少违禁商品,理应全部没收。”
白榆的肩膀瞬间僵住了。
“综上所述,治安局依法以非法经营罪追究你的责任。但念在你是初犯,情节并不严重,我们可以只对你处以罚金。缴清罚款,你就可以离开这里。”
她低头,一眼就看清了罚金的数额,倒吸一口凉气。
“那我的赔偿金呢?你们轰塌了我的店,总该赔钱吧?”
“你所在的那片土地属于公有,未经允许不可加盖建筑。”审讯官慢条斯理地总结,“违章建筑被毁,是不可能获得赔偿金的。”
白榆:“……长官,你是认真的?”
审讯官:“我是否认真,取决于你的合作态度。”
其实,对方不算个糟糕的审讯官。
从白榆和他接触起,对方就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既没有暴力恐吓她,也没有编些鬼都不信的瞎话来利诱她。白榆没有傻到认为他会很好应付,但她觉得,只要与他见招拆招,证明自己的无害就能走人了……没想到,此人之心黑比她想象的更胜一筹!
他们轰塌了她的维修站,却反过来跟她要钱?
换做平时,白榆是绝对不可能吃这个亏的。要跟她讲法律是吧?律师,她要喊律师!
……开玩笑的,现在她账户余额只有三点六九,连个毛都雇不起,她没资格嚣张。
白榆选择直接滑跪。
“长官,请你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们的人还挺闲,又是查我的底细,又在百忙之中调人查我的维修站……你们到底有什么目的?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只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审讯官注意到白榆的心态变化,斟酌片刻,居然没有马上开口。
半晌,他才提了两个有些怪异的问题。
“你有做过精神力检测吗?”
“没有。”
“在你的成长过程中,有没有觉得自己哪里比较特别?”
白榆沉默两秒:“特别倒霉算吗?”
审讯官:“……”
审讯官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然后露出微妙的表情。
“最后一个要求。”他说,“能让我看看你的后颈吗?”
“?”白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是beta,警官。”
“看后颈”这种要求,对alpha和omega而言堪称是性骚扰。
虽然她是beta,她没有腺体。但正因为她是beta,这个要求就显得更离谱、更一言难尽了。
“抱歉。”审讯官的神情依旧无懈可击,“只是看一看,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疼痛感。”
白榆忍不住皱眉,但还是同意了――主要对方表现的不是很顾及她意愿的样子,她没有别的选择。
“那你最好小心些。否则我会告你借公职之便骚扰犯人的,长官。”
审讯官没有答话,干脆利落地走到她身边,抬手戴上珍珠白的薄手套。他微微俯身,和白榆保持礼貌的距离,但陌生人的靠近让白榆有些警觉――冰凉的触感轻轻抚上她的后颈,像是微风拂过花瓣那样轻,带着些微的痒意。
这时候她才读懂审讯官的体贴。
如果是手指的温度直接和她肌肤相贴,她会更觉得被冒犯。但隔着一层手套,勉强还可以接受。
而且,不愧是从帝都星来的老爷,讲究,身上还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水味。
那是微苦的针松、柏树和湿气缠绵氤氲在一起的味道,像是迈步走进清晨薄雾的树林中,一切都融化在露水的气息里。
……闻起来就很贵!白榆暗自评价道。
几秒后,审讯官彻底查看完了。他坐回原位,摘下手套,对白榆点点头:“感谢你的配合。”
白榆长舒一口气,问:“我可以走了吗?”
赔偿金她是不指望了。对方明显有备而来。狡猾的警卫军,难道仅仅是为了不赔她这笔钱所以把她查了个底朝天吗?这个审讯官又是什么毛病,喜欢摸beta的脖子?
在白榆谴责的、甚至略带鄙夷的目光下,审讯官面不改色地说:“抱歉,我们还不能放你走。”
白榆差点憋不住脏话。
“你们就非要让我交完那笔罚金吗?实话跟你们说,现在我的账户余额是个位数。就算要交钱,也得等我出狱才交的起……你们现在把我关着有什么意义?”
审讯官:“你不必再回那个牢房里了。”
白榆:“?”
只见审讯官扭头,对着墙上的监控摄像头说:“给她准备一个单人间。”
白榆:“…………”你人还怪好的嘞,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啊?
白榆清醒地意识到这事还没完。她趁机提出一个要求:“我有个朋友,叫艾丽,我想让她过来和我一起。”
“你维修站唯一的员工,艾丽・布朗斯,我知道。”在她被带离审讯室前,审讯官冲她轻轻颔首,“我们会满足你的要求。”
第三章
白榆就这么被带进了单人牢房。
半小时后,艾丽也跟梦游似的被推进来。
警卫军甚至把那件黑色皮夹克还给她了。那些银色的铆钉在灯下闪闪发光,晃得白榆眼睛疼。
“小榆!”艾丽看见白榆,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刚往前跑了两步,步调就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这……是牢房?”
当然是牢房,边上的合金栅栏撒不了谎。
但明显有人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做了改造。墙是新漆的,地上铺了一层木地板,床、衣柜、书桌、单人沙发,一应俱全。柔和的灯光打下来,有种雪洞般简单却素净的美感。
G星有这样的牢房吗?
“这简直比我住的房间还要好。”艾丽有些不可思议地打量四周,坐上床沿,还没坐稳,她就下意识双手撑着、在床上压了两下,恍恍惚惚地说,“这床好软。”
“什么情况?我们是从虫洞穿越到异空间里了吗?”她说。
“谁知道。”白榆表情不耐,拿不到赔偿金,什么都是虚的,“你那边怎么样,他们把你叫去问了些什么?”
艾丽一愣,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道:“你。”
“什么?”
“他们问的都是和你有关的事――从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到后来的日常生活。我基本都照实回答了,毕竟咱俩的过去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艾丽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侧脸,“其实,刚进审讯室不久,我突然就发现审讯官好像也没什么可怕的。”帝都星的人压着他们做事呢,像她这种履历还算清白的,他们也没必要揪住不放,否则一个个核实下来要判到什么时候?
“那是你运气好。”白榆说,“我遇见的审讯官就挺可怕的。非要摸后颈,可不可怕?”
艾丽倒吸一口凉气:“何止是可怕,简直是变态啊!”
白榆盯了眼墙上的监控摄像头。
“话说回来,他们为什么一直跟我打听你?”
艾丽幽怨的眼神像在质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秘密没告诉我。
“我怎么知道?”白榆好整以暇地从桌上抽出一本书,随手翻阅,书页白的像雪浪一般。
这个时代的书籍易得又不易得,因为人们已经习惯无纸化阅读,书籍要有需求市场才会出现,越繁华、人口越多的地方就越常见。但在G星这种地方,她还真没见过几本完整的书。
白榆思索片刻,就在艾丽等着她发表什么真知灼见的时候,却听见她说:
“――我饿了。”
艾丽:“…………”
艾丽有些忧伤地垂下头:“别提了,我也饿。从早上到现在一直没吃东西呢。”
“你想吃什么?”白榆问。
“什么都行。我不挑食。”艾丽忧伤地说。小时候饿极了她连垃圾都啃过,长大了怎么可能挑食?
“啊,那我想吃奶酪白酱三明治和一杯冷咖啡。吐司要烤的脆脆的,辅料要黄瓜不要西红柿,盐和胡椒少许,咖啡加枫糖浆。”
艾丽露出一个“我不理解”的表情:“醒醒,小榆,咱们可是监狱里的囚犯。”
然而,一刻钟后,牢房的门打开了。
他们送来了一份奶酪白酱三明治和一杯咖啡。装在白瓷盘子里,盘子四周还镶嵌着好看的金色花边。
而艾丽只得到了一块蛋白棒和一瓶能量水。
艾丽:“?”
白榆神色自若地端起盘子,拿起用油纸包好的三明治,一口咬下去,酥脆的口感和浓郁的香味有安抚人心的魔力。
真是见鬼。
白榆文雅地、慢条斯理地进食,外表看不出什么,心里却早已开始快速盘算。
……这群人还真是冲着她来的。
*
另一头,在监控的背面,之前审讯过白榆的男人正低头盯着显示屏。他身边站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看起来精神矍铄、双眼清明。
“她发现我们了。”审讯官说。
“当然,她很聪明。”老人的视线一刻也不离屏幕上的白榆,语气隐隐有一丝颤抖,“为什么还不把小姐带走?她吃的苦还不够多吗?”说到句尾,他的眉间甚至浮现出明显的凌厉。
“先别着急,康奈先生。”审讯官抬眼瞥了墙上的时钟,说,“基因比对结果半小时内就会出来。”
基因对比实验从白榆入狱那一刻起就已经准备就绪。实验并不复杂,早该出结果,只是她的父母身份特殊,基因数据由机关重重把控,单是申请对比实验也要转好几道手续,拖延了不少时间。
“还有什么好质疑的?看看她的长相……世界上难道还有这样的巧合吗?”老人不甘示弱地说道。
“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能轻易下定论。何况她是个beta。把所有程序一丝不苟地完成,对她最好。”
他们审问了许多人,才把情报范围缩小到几个人身上。从其他星球流落到这里的、符合条件的孤儿不少,但也不多。虽然他们对调查结果有九分把握,但等最后的基因比对做完,就会变成十分把握了。
审讯官看着屏幕。在发光的显示仪器上,白榆的脸多少有些失真。但这并不妨碍审讯官回忆起触摸她后颈时平坦的感觉,
虽然令人惊讶,她的确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beta。
他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
两人就在这凝滞的、窒息的沉默中相对。
忽然,老人开口:“我们动作有些大,不会走漏消息吗?”
“我会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掉。”审讯官说,“我正是为此而来的。”
老人再次沉默了。
大概十分钟后,审讯官的光脑收到来自帝都星的消息――
基因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
*
白榆没在牢房里呆很久,就又被带走。
吃饱喝足的她有更多的耐心,脸上甚至重新挂起似有若无的微笑。
刚坐下没多久,她就感觉自己正被某道炙热的目光注视着――是审讯官身边的一个老者,从他的穿着就能猜到他出身不凡,和那位低调的审讯官相比,恐怕他才是真正习惯于被人仰望的那个阶层。
老者望向她的眼神慈爱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他似乎很想说些话,但踌躇半天,什么都说不出来。
……果然和她猜的一样么?是她家里人找来了。
不是,哪家的豪门贵族这么随便,能把孩子落在这种地方?
白榆还没想好该摆什么态度,对面的审讯官先开口了。
“您好,小姐。”和之前相比,现在他的态度更接近于公事公办,像个机器人那样平稳地通报自己的姓名,“我是诺兰,帝国警卫军上尉。这位是康奈先生。”
“您好。”康奈突然窜了起来,在桌边走了两步,随后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躬身行了一个优雅的问候礼,“您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