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
浓重夜色里,有雪白纷扬。
第90章 受伤
姑苏。
院子里噼里啪啦爆竹声响, 炸了一地红纸屑。
谢执脚步轻快的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小萝卜头。
今夜除夕,家里人坐在一处守岁。
谢家主与一位堂叔对弈, 瞧着像是要赢了, 笑得眯眯眼,再吃口茶, 好不乐哉。
谢祖父穿着暗纹织花锦缎袄, 坐在躺椅里,眯着眼轻摇, 似是睡着了, 怀里趴着只橘色小猫在打盹儿。
女眷们坐在软榻上打叶子牌,轻声细语的闲聊。
谢夫人腿上枕着颗脑袋,似是正熟睡。
谢执走过来,轻声道:“我阿姐睡着啦。”
跟屁虫似的一串小萝卜, 也个个儿探出脑袋来瞧,鹦鹉学语似的低声:“姑姑睡着啦。”
谢夫人不禁轻笑, “你阿姐成日里督促你们的功课, 哪里能不累?”
谢执鼓了鼓脸, “今日过年, 叔母就莫要说我功课了, 被叔父听见, 又要我抽查我背书了。”
说话间, 却是见趴在谢夫人膝上小憩的人, 忽的惊醒坐起。
小萝卜头被吓得个个儿不敢动,瞪着圆眼睛瞧着漂亮姑姑。
“做噩梦了?”谢夫人轻拍着谢蕴的后背问。
谢蕴今日穿了件胭脂色的夹袄, 颜色愈重,便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 就连唇色也浅淡,像是吓得不轻。
是梦吗?
可戚钰倒在了她面前,那血泊……
谢执抬手,在她面前挥了挥,小大人似的问:“阿姐,你可是梦见姐夫受伤啦?没事,梦里都是反着的,姐夫好着呢……”
安慰的话没说完,那边谢家主瞪眼道:“你阿姐还未与他成亲呢,你乱喊什么?没规矩。”
谢执吐吐舌,小声道:“说的过年不骂孩子呢……”
谢夫人轻柔的笑,与谢蕴道:“阿执说的对,梦里都是反着的,别怕。”
谢蕴颔首,胸腔里一下快过一下的跳动却是让人心神不宁。
雪地里,烽火连营,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刀剑相撞,飞羽流矢。
“将军,粮草都烧了!”
“将军,这群狗东西的营帐也快烧没了!”
北霜国的营地留兵一万,十三卫两千。
厮杀艰难,眼瞧着那边火光,戚钰当即下令:“突围,撤退!”
“是,将军!”
都杀爽了,他们可是烧了狄人十三鹰!
北霜人也杀红了眼,他娘的,中原人真恶毒!
大王子回来,他们怕是得以死谢罪!
“将这领头的活捉,交给大王子处置!”
“是!”
头盔下,戚钰不屑的轻挑了下唇角,手中长枪狠狠掼下,马蹄踏过尸身,卷起了地上残雪。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去,有跨弯刀骑矮马的,也有方才凑在一处吃饺子的。
温热的血溅到脸上,又迅速覆上些冰凉。
北地鹅毛大雪寻常,但他们回家难。
“冲!”
“将军快走!”
戚钰利落杀了旁边的狄人,战马飞掠,“走!”
余光扫过什么,顿时眉目紧锁,大喊:“赵大牛你做什么!赶紧走!”
“我带他……带他一起走……”男人身强体壮,正将地上一个心口中刀、口吐鲜血的人往自己马上扯。
戚钰只瞧一眼便知,这人十之八九活不成了,可那是他弟弟。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经不住耽搁。
只这片刻,身后狄人已经追了上来,眼瞧着那弯刀就要落在赵大牛身上了,戚钰调转马头,手中长枪‘钪’的一声挡下,吼道:“走!”
生人尚且不及活,又如何去顾及战死的将士?
焦土,黄沙,便是上沙场时,将士准备好的归宿。
戚钰不及想他们在死前,是遗憾不能回家多些,还是对留在这里的害怕恐惧更多。
但他做不了许多,只能尽力将活着的带出去。
赵大牛终于把弟弟拖上了马背,一双眼猩红,咬紧牙关,狠狠夹一下马腹,便冲了出去。
戚钰紧随其后,如离箭的弦。
身后马蹄声响,紧追不放。
戚钰知道,那是狄人。
冰天雪地,只他们的马蹄上戴了铁烙。
骏马狂奔,忽的,有破风声从身后传来。
长随大喊:“将军小心!”
戚钰回头,竟是三箭齐发!
那身后紧追的黑压压的一片,却是停了下来。
这是笃定他会中箭?还是笃定他会死?
恐惧袭上心头时,冷汗爬满了后背。
戚钰手中长枪利落耍了个枪花,咣当两声,有两只箭羽没入了厚雪中,一支利刃破开轻甲,陷入皮肉。
“将军!”
“指挥使!”
几声急呼,马还在狂奔,风声呼啸而过,刮得脸生疼,戚钰大喘着气,额前渗出了汗,却是压不住后背的疼。
他回头,黑幕沉沉中,只见后面似有一人驾马而来。
身长体阔,肩背弓箭,那驾马姿势,如捕食的狼。
“程二!”声嘶力竭。
咚的一声,滚落马背。
来人追了上来,单手勒马,马蹄高扬。
他瞧着那被抬上马的人,顿时啧了声,“好惨啊,小将军。”
军营里。
长随将自己主子背进帐,眼泪都彪了出来,“军医呢?传军医来!”
外面兵戈未止,厮杀声纵然是在营帐中都能听清。
不时有人抬着伤者进来,营地乱哄哄的,弥漫着血腥味。
王观是与医师一同过来的,瞧见帐中站着的人时,神色顿是一凛。
“王大人。”身着狄服,编着小辫儿的人打招呼道。
长随听见动静,刚想解释,便见王观朝榻边走了过来。
盔甲难脱,颇费了一番功夫。
医师查验伤口,道:“右肋下,箭矢没入两寸有余,劳大人将那烛台端来,再吩咐人烧些热水来。”
王观吩咐人去取热水,又将烛火端去,问:“可有性命之忧?”
医师:“不算凶险。”
王观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指着那帐中唯一异服的人,吩咐护卫:“将他关起来。”
“我是友非敌。”程敬道。
他说着,下巴朝那边准备拔箭的床榻轻抬,“那箭可是我射的,不然王三哥以为,他们怎能这般齐整回来?”
王观面色未动,道:“关起来。”
程敬:“……”
油盐不进。
第一缕曙光破开云层时,外面的厮杀声终于停了。
小片刻,几位指挥使和将军都过来了。
“小戚受伤了?”张将军皱巴巴的脸都没洗,身上还穿着沾着血污灰尘的盔甲,语气焦急。
王观颔首,“中了箭,医师说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还在昏睡着,没醒。”
张将军也忙,顾不得休息,便将诸将召到了帐内。
戚钰昏睡,长随替他去了。
“粮草都烧了,十三鹰也烧了,他们营地一万人,昨夜对战时,约莫损了一千……”
“十三卫伤亡如何?”张将军问。
长随:“方才清点过,战死两百一十二人,伤了三百八十七。”
张将军点点头,“乌尔济受了一剑,伤势不明,但如今他们营地烧了,王庭距此地约莫四五日脚程,军粮筹集也需要时日,他们撑不了太久,估计会速战速决,要提防他们这两日再次攻城。”
“便是北霜国没攻城,我们休整两日,出兵征讨。”
没商议太久,一刻钟后,诸位将领便分去歇息了。
而近晌午,戚钰也没醒。
王观守了他半日,终是察觉不对,让人去请了医师来。
王观:“药喂了一回,我看伤口,血止住了,也没发热,他为何还没醒?”
“还没醒?”医师进来,也面色诧异,“不应该啊。”
伤口虽是深了点,但是没伤到肺腑心口,按理说早该醒了。
医师上前,又检查过伤口,确如王观所说,并无不妥。
他思忖一瞬,问:“小将军可是又旁的病?”
王观:“……昨夜之前,他都活蹦乱跳的。”
程敬蹲在牢里,饥肠辘辘,刚问了句何时放午饭,就见那芝兰玉树的来了。
“王三哥,关着归关着,好歹给口吃的呗。”程敬屈着条腿坐在草席上,背靠墙,吊儿郎当道。
却是见面前的人神色严肃的盯着他。
程敬吐掉嘴里的干草,“怎么了?”
“戚钰还未醒,你那箭上可是用了毒?”王观问。
“我又不要他命,用毒做甚?”程敬粗声道,“那医师莫不是庸医?给他换一个瞧瞧,屁大点儿伤还能治不好?”
王观未置可否,稍顿,又问:“他先前身子可有不妥之处?或是有相克的医药?”
“没有,那厮可是戚国公府当宝贝金疙瘩养大的,他便是多吃两碗饭,他哥都得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了,身子好着呢,至于医药,从前他舞刀弄枪也伤过,没听说有什么药不能用的。”程敬皱眉道。
王观‘嗯’了声,转身出了内狱。
程敬扯声喊:“不是……三哥,你将我也放出来吧,我去瞧瞧他!”
王观头也不回道:“蹲着吧你。”
午时,营地里的几位医师都过来了。
挨个儿把脉查伤后,却都摇头,“不该如此啊。”
王观紧皱的眉化不开,送走你几位医师后,喊来长随在榻边照顾戚钰,他转身去了张将军的帐中。
张将军也在为戚钰的伤忧心,伤兵营里,比戚钰伤重的多的是,那些士兵已经能吃饭了,只这细皮嫩肉的小子怎就不见好呢?
先前在他手底下操练时,也没发现戚钰这么不耐伤啊。
老头愁的头都要秃了,试探问:“要不,派人送小戚回京?”
面前的年轻人,瞧着文弱,手段却很是厉害,来这儿不过几月,大刀阔斧,将青州官员收拾得妥帖。
张将军与之说话,难免也带了些商议。
王观倒不是没想过,可冰天雪地的,不宜挪动。
“我先让人去城中找大夫来瞧瞧,若是不成,再安排回京之事吧,将军觉得如何?”
“就按大人说的办吧。”
“那将军好生歇息,我便不打搅了。”
王观回了自己的营帐。
如今有伤者,帐中炭盆烧得火旺,将帐子煨得暖烘烘的。
那趴着的人还是原来的姿势,半寸未挪。
王观走过去,一根手指在他鼻息间试了试。
有温热的气息扑在他指腹。
王观轻轻舒了口气,道:“赶紧醒来,不然我明儿便将你那缀着狐狸毛的氅衣穿了。”
第91章 上一世
戚钰好似坠入了混沌, 他梦见了自己。
梦里的老娘可真漂亮,簪花黛绿,老爹也凑合吧, 他还见到了皇外祖父。
老人和蔼的将他抱在膝头, 听他叽叽喳喳的说掏鸟蛋的趣事。
怎会梦见自己呢?
莫不是他死了,走马灯?
梦里调皮捣蛋的小郎君长大了, 一日从马场回来, 他娘说要给他娶妻了。
戚钰不以为意,“哪家闺秀瞎了眼, 竟是瞧上了我?”
永嘉公主:“我求官家给你赐婚了, 你新妇是姑苏谢氏的大姑娘,才貌品性都是上佳,如今圣旨约莫已到了。”
看着梦里发脾气的人,戚钰默默地想, 真不识好歹。
又难过,他怕是都没机会娶她了, 若是谢蕴知晓他战死, 该哭成什么样。
不管新郎官如何不情愿, 新妇带着十余车嫁妆入了邺都。
亲事由礼部操办, 他拽着程敬去偷偷看了那位谢家大姑娘, 还好, 不丑, 配得上二爷的俊朗。
只是, 江南姑娘都是水做的不成?
盈盈一眼瞧来,他半边身子骨都麻了, 窘迫的撅着屁股往繁枝绿叶中藏了藏。
戚钰瞧着那锦衣华服冒傻气的自己,脸木了。
原来他从前竟是这般的蠢。
都怪荣华富贵腐蚀了他的脑子。
戚钰又默默想。
拜堂敬酒, 夫妻洞房。
她疼得一双柳眉轻蹙,他也其实有些疼……
如先前谢蕴与他翻旧账,戚钰新婚两日都不在府中。
晨起去云七堂问安时,他大哥问起他,谢蕴替他遮掩了过去。
没有挨家法。
不一样了。
戚钰心口一紧,这是怎么回事?
回门酒时,他如记忆中那般,被人喊了去。
也没赶上送叔父叔母出城。
他看着梦中戚钰回来,跨过院门,视线蓦然一怔。
不对。
那时他回来,谢蕴已将院子改了名儿,唤作四宜堂。
可方才那门匾之上,悬着的分明还是清风堂。
谢蕴也与记忆中不一样,梦里的她,更规矩,更端庄,更温柔含蓄。
她没问及他为何夜里没回来,温声让丫鬟去端饭菜。
戚钰心中愧疚,刚想与她解释这两日被马场的事绊住了脚,便听她劝他去读书,考取功名。
梦里的戚钰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
顿时没了吃饭的心情,臊眉耷眼的转身走了。
戚钰能感受得到他的憋闷,可瞧着垂眼坐在案桌前的谢蕴,却是愈发的心疼。
她也才十六岁,离了家人,嫁给了他。
母亲与她说,劝他考取功名,她守着规矩,敬重婆母,侍奉夫君,不多过问他的事,如母亲所言那般对他规劝,却惹得夫君厌弃。
戚二爷混账惯了,心里不痛快,便寻人喝酒。
他酒肉朋友多,会捧着哄人的更甚。
听那些人半猜半哄的说谢蕴的不是,戚钰心里别扭,没久坐,出了酒楼。
天色不早,勾栏红袖招。
喝得醉汹汹的人,躲开轻纱藕臂的拉扯,在街角买了两根糖葫芦。
果子又大又红,裹着一层糖渣,又酸又甜,很是好吃。
戚钰咬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吃,晃进门时,手中只剩一串,别别扭扭的放在了那人的梳妆台上。
他心想,他才没有哄她,不过是二爷吃不下了。
谢蕴侍奉公婆,回来晚些。
床帐未放,一人裹着被子睡得极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