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瞧了那串红艳的糖葫芦片刻,转身进了室。
翌日醒来,戚钰瞧见那串原封未动的糖葫芦,不高兴问:“你不爱吃?”
谢蕴顺着他的视线瞧去,“不知你是给我的,不敢擅动。”
“哦,那是给你的。”戚钰吃了口粥,语气随意。
自那日起,他回府时,时常会给她带些吃食零嘴小玩意儿。
谢蕴很忙,新嫁过来,掌着中馈,恰逢入冬时节,各府宴请又多,他们很少有时间黏糊糊。
新岁时,他们入宫参加宫宴。
御花园百花凋零,只剩一片梅林可赏。
快开宴时,戚钰去寻谢蕴。
她今日衣裳难得带着几分艳,站在一众诰命夫人中,眉眼如画,唇角噙笑,美得似是仙子。
可就是这般谪仙似的姑娘,因他受着旁人冷嘲热讽的奚落。
“……可惜了你,嫁给了那位?”
“戚二娘子别多心,我们就是替你不平,你这才貌身世,任是哪家世子公子嫁不得?”
“二娘子许是不知,这戚二爷在邺都如霸王,寻常人都是躲着走的,稍打听一番,便知邺都贵女,没人想嫁他。”
“都说二娘子在家中很是受宠,这怎的还比不上我们家的庶女,便是父亲母亲进宫求一求官家,也定然不会让自家姑娘嫁戚二。”
“二娘子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日后进宫,哪位都是诰命,以你品阶,只剩磕头行礼了,我若是你,干脆就不来了。”
戚钰听得脑袋冒火,刚想冲出去。
“背后不语人是非,夫君他很好,诸位夫人不必多说了。”谢蕴温温柔柔道。
戚钰瞬间熄火了。
那日宫宴后,回了府。
他们敦伦一番,不等谢蕴羞怯的背过身去收拾,戚钰便道:“我许你一个愿吧。”
只是还不等他入行伍,便被亲娘和媳妇儿按在了书案前。
经史子集,诗书礼乐。
他背得慢些,晚上就要熬夜。
他若是睡着,后背便要挨一棒子。
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上元节,那日府中来了一位郎君,姓王名观。
谢蕴说,这是她世家哥哥。
戚钰不瞎,瞧得出来,这两人分明才是他娘口中的才子佳人,极是般配。
那日后,王观隔了许久才来。
他娘瞧着王观的眼神,才像是瞧亲儿子,热切的紧。
无他,新科状元罢了。
戚钰心里别扭,瞧着那人与谢蕴说话就愈发的别扭,借口温书,起身便要走。
谁知那与他只打过两次招呼的人,竟是忽然开口了。
“二爷若是科考,赶明儿我让人将一些书册给你送来,那些是我挑出来,颇觉受益,二爷也可看看。”
永嘉公主激动:“那便多谢了。”
戚钰硬气道:“不必!”
说罢,大步流星的走了。
温书……自是不可能温的。
戚钰在院子里躺着晒太阳,片刻后,听着隔壁院子传来了动静。
有丫鬟摆了茶,他们于树下桌椅坐了。
“你过得可好?”王观问。
戚钰咻的竖起了耳朵,心里默默想,他待她也挺好吧……
“尚可。”谢蕴道。
与寻常跟他说话时不甚一样。
声音更松快,夹杂着几分叹息。
“阿蕴……”
“三哥唤我小字吧。”谢蕴打断道。
“你指望他科考功名?我来邺都两月,也听说了些,宜初,你若是生了悔意,我……”
“三哥,此话不必再说了,恭祝你金榜题名,贺礼晚些我让人送去你府上。”
一墙之隔,戚钰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不是傻子,听得懂那话!
而那日后,谢蕴瞧他时,目光依旧温柔。
戚钰那句质问也憋在了心底。
她让他科考到底是为何?
当真只是听从母亲吩咐,还是她想做官夫人,还是……她将他当作了那王观?
成婚两年,他书房的烛火熄得越来越晚。
心里不知何时攒了一股劲儿,在较量。
他们房事不勤,晚间谢蕴会让丫鬟来喊他。事毕,她去洗洗,他擦擦便回了书房,左右是睡不着,不如去多背两页书。
戚钰瞧见了一个小心翼翼行走于深宅大院的女子。
她不敢懈怠,不敢有一瞬放松的往后靠。
他甚至恍惚觉得,这只是与谢蕴同名,且长着相同的一张脸罢了。
可那个以为被夫君冷落的姑娘,蜷缩着安静流泪时,他的心口疼得要命。
不该是这样的。
景明五年,科考设于了五月。
从前跳脱缺根筋的少年郎,如今如换了一人,周身沉稳练达,荣登榜首,成为了这年的新科状元。
傍晚琼林宴。
边关和亲的消息,抵达了京城。
新科进士各抒己见,宴散时,已然醉汹汹。
戚钰身上沾了酒气,被潮湿春雨温柔拂去。
走出宫门,马车在外面等。
长随不及禀报,戚钰已然掀帘,一条腿跨上了车辕,却是动作顿住,瞧着马车里的人。
“你怎在我车上?”戚钰微微皱眉道。
梁青瑶握着帕子掩面,泫然欲泣,“钰哥哥……”
戚钰一双眉活似打了结,“你好好说话,这般矫揉作态做甚?”
“钰哥哥,你救救我,我不想去和亲……”梁青瑶红着眼哭求道。
外面雨一时半刻也停不了,戚钰跨入车内,坐在另一侧,抬手掀起了车帘,“赶车吧。”
今日他中状元游街,晚上家里定然等着他开宴庆贺呢,老的老,小的小,没一个能挨饿的。
“官家尚未决断。”戚钰道。
这话说得违心,方才宴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官家是有意和亲的。
如今宫中没有适龄公主,只有梁青瑶这个年十九,云英未嫁的郡主。
梁青瑶苦笑了声,“钰哥哥何必自欺欺人呢。”
沉默片刻,戚钰道:“我救不了你。”
莫说是他,便是他娘永嘉公主,也做不了梁青瑶婚事的主。
“钰哥哥,你纳了我吧……”梁青瑶忽的起身,跪在了戚钰跟前,仰面哭泣道,“我与你做妾,便不会被指去和亲了……”
戚钰一惊,侧身躲开她的手,斥道:“你起来,跪着成何体统。”
“钰哥哥……”
“此事我当真帮不了你,且不说我从来都时将你当妹妹,与福安她们无甚异同,便是纳妾,我并无此打算,你在此求我,倒是不如去求皇后娘娘,她向来疼你……”
话未说完,梁青瑶却是冷笑了两声,笑声怪异,让人汗毛直立。
“她疼我?”梁青瑶讽刺的扯唇,抬手擦去了脸上的泪,“钰哥哥,你还想知道程敬的埋骨之地吗?”
这话刺得戚钰心口一疼。
安远侯府,窝藏前朝余孽,企图谋反,罪不容诛。
程氏上下斩首午门前,不可替其敛尸。
“程敬的尸首,是我收的,到底是有自幼一同长大的情谊在,我也不能瞧着他死后,尸骨被鸟鸠吃了不是?”
“钰哥哥,你纳我只是权宜之计,等此事罢,你寻个由头将我赶出府便是。”
“你也正好借着这次,试探一番嫂子的心意不是?一箭三雕,钰哥哥,何乐而不为呢?”
戚钰气过很多次,因谢蕴永远都是那副温柔模样,他有时甚至不知,她寒暄问暖的到底是他,还是王观。
可他说出纳妾时,他瞧见了,她脸上的失神,不可置信,那副脆弱的神情,燃起了他心里的火。
或许,梁青瑶说的是对的。
他该激一激她。
清水小筑闭门半旬月。
王观来了。
游魂似的看着这些过往,戚钰被她裙底的血刺红了眼。
第92章 近她情怯
王观说完那句, 欲要转身,忽见他泪湿沾巾。
豆大的泪珠滑过山根,洇湿了枕着的软枕。
王观怔了一瞬, 在他榻前蹲下, 唤道:“戚钰,戚钰, 你醒醒……”
戚钰伸手, 想去抱她。
王观将她打横抱起,鲜红蹭在他月白锦袍上, 愈发的刺眼。
泪滑下, 却是不见湿濡,戚钰眼瞧着他们出了清水小筑,而他,困在了这里。
声音由远及近――
“戚钰, 戚钰,你可能听见?”
“戚钰, 醒来。”
“戚钰, 阿蕴还在等你回去。”
床榻上的人, 忽的轻动了下。
王观不及露出喜色, 就见他胸腔动了两下, 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眸中泪未停, 缓缓睁开了眼。
“戚钰……”王观浑身都僵了。
戚钰唇动了动, 又吐出一口血来。
王观大惊:“你……”
帐帘被掀起,医师进来了。
王观立即起身, 让开了榻边的位置,语气焦急道:“我方才唤他, 他突然吐血了,这是何症?”
医师自也瞧见了榻上那刺眼红云,“大人且稍等,我先把脉瞧瞧。”
戚钰伤在后背,一动不动的盯着床榻上那团血污,满目猩红。
她该多疼啊。
分明喝药还要他用蜜饯哄的小姑娘,却是能端起那安胎药一饮而尽。
她那般珍惜那个孩子,可他做了什么呢?
戚钰深吸口气,又是一口血吐出,眼角滑泪晕了过去。
医师被这动静惊了惊,探着那脉象喃喃道:“奇了,脉象紊乱,肝气郁结……昨夜拔箭时还不是这样的……”
“可这吐血症,分明像是急火攻心……”
“但这偏偏,他的伤口并未异样,也没伤到肺腑……按理说,将养半月便能好大半了……”
王观往榻上瞧了眼,目光怔怔。
他不信鬼神,不事鬼神,如今倒是有几分生疑。
医师方才探脉未觉,他倒是瞧见了。
戚钰那一脸失魂落魄,恨不得赴死的神情。
若是因战场之事,小将军瞧过多少了,手中的长枪又沾了多少血,不该如此。
那便只能是睡梦中的这段时辰。
医师轮流瞧过,这箭伤并不伤及性命,那便只能是他自个儿遇着了什么。
将床榻收拾过,又喂了参汤,临近傍晚时,戚钰再次醒了过来。
这次,守在他榻边的不是王观,而是程敬。
“祖宗啊,总算是醒了,蹲的我腿都麻了。”程敬伸了懒腰,浑身骨头咯嘣响。
他站起身,又问:“喝水吗?还是要尿尿?”
戚钰盯着他没说话。
程敬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这般盯着我做甚?怪让人害怕的。”
他说着上前,劲腰微躬,一双锐利的眸子与他对上,眸光尽是试探,“你还是戚钰吗?”
帐中气氛骤降,像是一瞬冰雪落,针落可闻。
半晌后,程敬直起了身,哈哈笑道:“逗你的,怎还紧张了呢?”
梦里那个笑着赴死的人,如今就站在他面前。
戚钰心里却是静得很。
许多不一样了。
谢蕴这次,有叔父叔母陪着,阿执也在,还有崔芙,她爱的人都好好活着。
程敬也活着。
纵然阔别三年,如今瞧着,与过往无甚不同。
“那三箭,你射的?”戚钰哑声问。
程敬‘昂’了声,“还成吧?”
戚钰气笑了,“我找你两年半,你一出现便给我一箭?”
程敬倒了杯热水给他,“要我喂你吗?”
戚钰冷冷瞥他一眼,自己伸手接了。
程敬抱臂靠在榻前站着,“这怎的能怪我?还不是你不行,若不是我那三箭,北霜国的人怕是这会儿还追着你们呢”,他说着,下巴朝帐外一抬,“他们现在还能全须全尾的吃烤羊?”
程敬说罢,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王三哥也忒狠,他们吃饺子,就给我喝碗汤,你一会儿给我要碗饭啊。”
戚钰将空杯子递给他,“你是不是许久未与人说话了,怎的话这般多呢?”
程敬哈哈笑了两声,回敬道:“你是不是也许久未与人说话了,怎的话这般少呢?”
他说着,手指转着杯子,似是随意闲聊的问:“梦里梦见了什么,睡这么久舍不得醒,王观都以为我给你下毒了。”
戚钰眼皮颤了颤,少顷,深吸口气,“忘了。”
程敬不置可否,耸了耸肩道:“忘了好啊,得一身轻。”
戚钰心口倏地一沉。
是啊。
忘了才能松快。
可那些伤痛,谢蕴都记得。
初时成亲,他不知谢蕴为何对他不喜,那般漠视,也不知她为何与程敬针锋相对。
如今倒是全都懂了。
可她不计前嫌,和离之时,留下字条让他去救兄长。
是释然吗?还是原宥?
可他哪里配得她如此相待啊。
“想什么呢,我让人去喊王观来啊,你替我说说话,别把我关进那牢里待着了,我可是偷了北霜国的战略部署图来的,这也算是投诚吧。”
小片刻,王观与张将军一同过来了,身后还跟着三位指挥使和几位副将。
这阵仗,程敬往边角站,听着那嘘寒问暖声,不禁勾唇笑。
小将军走哪儿都得许多人关心啊。
众人唯恐扰了戚钰歇息,话说罢,便走了。
王观与张将军晚些,临走时,王观吩咐人道:“将墙角那个还关进牢里去。”
程敬急了:“G,不是,人醒了就这样?三哥这就是卸磨杀驴啊。”
王观微微侧身,“本官与你并无干系,莫要乱攀亲,北霜细作,没将你杀了,便是本官的仁慈。”
程敬:“……”
戚钰接收到他的眼神示意,开口道:“……他不是细作,他偷了北霜军略图,来投诚的。”
这话一出,张将军白了的脑袋都扭了过来。
案桌前,程敬执笔,将那军略图画了出来。
“白虎山,此处易守难攻,他们原先想着佯败,引得戚钰来追,将人活捉,来与郢朝和谈。”
戚钰身份贵重,长公主的幼子,官家的亲外甥,用他威胁郢朝,多半是要割让城池。
张将军又哪里想不到?
越是明白,越是后怕。
这金疙瘩在他这儿出了事,他怕是得吊死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