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茉张了张唇瓣，不知回以什么，最后，便只笑了一下。
-
“嘭。”
“嘭。”
“嘭。”
…
10米气步/枪是ISSF国际射联的比赛项目之一，赛程规定资格赛男子60发在105分钟内完成，女子40发在75分钟内完成。（*）
阒寂的训练场内，唯有打靶声。
手举枪支，用全身的核心力量稳住枪身，同时还要分出注意力去瞄准靶心。训练场内闷热难耐，但每位射击选手都必须穿着专业的训练皮服与毛衣。
在训练开始半小时的时候，汗水已经浸满了原起的后颈。
十几公斤的枪支悬于枪架，支撑点完全在手上，小臂已酸到胀痛。偶尔有想放下枪休息的时刻，教练针对他人的训话却又像是对每一位选手的告诫，响彻训练场：“说了多少次了，核心要稳！”
“怎么稳？就一个字，练！”
每个人都专注于自己的枪靶。
这是一个不容许分心与失误的项目。
涔涔的汗珠从太阳穴往下掉，原起却似觉察不到。他的目光紧紧扣着步/枪的觇孔和准星，视线里，只有枪靶上10.9的靶心。
除了调整核心以及读靶，近两个小时的训练里，原起没有改变过自己的位置。直到打完最后一发激光子弹，放下枪的那瞬间，小臂发麻的钝痛感才像触点一般蔓延开来。
去读靶机的路上，原起试着抬胳膊，霎时，几欲撕心裂肺的胀痛感像是枝蔓一般缠绕住整个右手臂。
可乍一看，甚至无法看清他神色的变化。只有走近，才能看见他微微拧起的眉头，听见他那愈发沉重的呼吸。
教练没来之前，原起便先看了自己的成绩。比他个人的最佳生涯数据差了1.7环。
原起的眸色沉了分。
60发的子弹，1.7的差距，看起来是极小的误差。
但对于射击项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这是不会被教练宽容、更不会被自己原谅的数据。
还未走近，看见原起那低垂的目光与思索的神色，教练便知道，今天的训练结果他不太满意了。
但这也不代表着他会对自己的学员手软。
看了眼读靶器，教练指出原起一处9.7的失误，张口就骂。中途还不忘停下来，告知大家可以去休息了。通知完，又继续骂。
离场时，众人都向原起投来怜悯的目光。
大家都知道原起被训的原因不是他技术不好。而是因为世锦赛的那枚金牌是他拿下的，也就是说，两年后的奥运赛上，多出来的中国参赛席位是原起锁定的。
也因此，暑假回来之后，原起被骂的频率已然直线上升。
经过时，徐昊屿朝着原起做了个默哀的动作，被教练一眼瞪了回去，当即屁股着火般地跑开了。
而当事人原起却似毫无怨言。一米八八的高个，此时沉默地站在教练面前。背挺拔，除了涉及细节的部分会开口和教练争论几句，此外一语不发。
连续不断地骂了近二十分钟，教练大喘气，然后朝原起摆摆手：“今晚回去平板支撑做个三十组。走吧。”
他知道原起是会把他的话听进去的学生。
到了休息室，脱下厚重的训练服，还未从蒸腾的热度中降温下来的运动员有不能立刻洗澡的自觉。（*）
原起从装备包中拿出条干毛巾，坐在沙发上擦汗，空出的那只手点开手机，先在备忘录的专门分类里记下了今天教练的训话要点。
提前原起二十分钟回到休息室的徐昊屿此时已经洗完澡，衣着清爽地晃悠到原起面前：“骂完了？”
原起没理他。
他们的室友兼队友，成泽，此时也刚好在旁边。听见二人的对话，插嘴进来：“你们那个管理学组好队了吗？”
徐昊屿惊：“老师不是说下次课前组好就行吗？”
“说是这么说，但那群学霸们好像课上就组好了。”成泽的话里有些阴阳怪气的成分。他把所有文化生都称作“学霸”，带着贬义色彩。
闻言，徐昊屿心觉凄凉，有些惨淡地“啊”了声――
完了。
他们一群没上过课的运动员组课，直接点播一首《凉凉》得了。
语毕，成泽将目光投向原起。见原起像是在看微信消息，便喊了他的名字。
视线从微信聊天界面上收回。
原起抬眸，目光平静。
成泽问：“要一起组队吗？”
徐昊屿在心中替原起回答了。
不然呢？他们这群孤苦伶仃的运动员，除了抱团取暖，根本没有出路了。
要是时间能重来，要是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徐昊屿一定要重生回大一，和同学们打好关系。
正追悔莫及着，便听见原起沉澈的嗓音响起。
“不了。”
？？？
听见这和所想截然不同的回答，徐昊屿睁大眼睛，看向原起。
室内的灯光透过眼睫，在原起的眼睑之下覆下一层极淡的阴影。他神色漠然，平声道：“我组好队了。”
他的手中，是因为长时间未触而欲熄灭的屏幕。
微信聊天界面中，对面的头像是白底的茉莉花简笔画。
【jasmine：你管理学要和我一组吗？】
第11章 Cupid
收到原起回复的时候，坐在自习室的黎嘉茉还顺便收到了一个来自他的520红包。
黎嘉茉：“……”
纵使已经有心理准备了，再看到这个微妙的数字时，心里还是会生出一种别扭的异样感。于是她打字：“课时费一周结一次就可以啦~”
【7：好。】
正当黎嘉茉准备找一个表情包来终结掉这次对话时，却看见对面的聊天气泡突然位移，是一条新消息。
【7：脚还疼吗？】
找表情包的手顿住。
【jasmine：不疼了，昨天那双鞋太磨脚了，换双鞋就好了^^】
【7：好。】
想了想，黎嘉茉又发了一个可爱联盟的小猪表情包。如她所料，原起也没再回复。
又在图书馆呆了会儿，去操场运动打卡完后，黎嘉茉回到寝室。一进门，听到声响的程诺就立刻扑了上来：“怎么样怎么样！他同意了吗？”
黎嘉茉被程诺的热情吓了一跳，随后点点头：“同意了。”
“能不同意吗？”正坐在座位上看TED演讲视频的周瑾桉幽幽道，“不和我们一队的话，他就得和其他体育生一起抱团了吧。”
听到“抱团”两个字的时候，黎嘉茉微微抿了下唇。
不知为何，周瑾桉将这个有点贬义的行为词和原起联系上，让她有些不舒服。
所幸程诺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对周瑾桉的话恍若未闻，星星眼地拱起手：“天呐，我以后就要和世界冠军一个小组了。”
说罢，她假装手持话筒，四面鞠躬：“感谢CCTV，感谢跨专业课让我们相遇，感谢……”她将目光看向黎嘉茉，张开手臂，紧紧抱住黎嘉茉：“感我的室友谢黎嘉茉，我在体育界的唯一人脉！”
身体被程诺紧紧勒住，黎嘉茉有些喘不过气。
而程诺似乎对原起――或者说高水平运动员――的生活很感兴趣，拉着黎嘉茉的手不停追问，诸如他们平时的训练细节、生活安排。
黎嘉茉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一来，她确实不清楚这些；二来，她心觉自己和原起也不熟，如今的关系也只是堪堪在“认识”的基准之上，从她的口中向别人叙述原起的事情，总觉得不好。
连着几个问题都落了空，程诺的兴奋劲慢慢过了，最后有些遗憾地叹口气：“你们真就纯上课啊？哎，还以为能从你这听来一些原起的事情呢。说真的，我觉得他特神秘，特高冷，别说说话了，我连靠近他都觉得空气突然安静了。”
看见程诺丧气的模样，黎嘉茉忽得生出一股负罪感。微张唇瓣，想尝试着解释，可话还没出口，就被周瑾桉打断：“你有空关心原起，还不如多多关心我们呢。人家的生活可是和我们差了十万八千里。”
那句“他其实没有那么冷漠”被浇灭在嘴边。
周瑾桉的话仿佛一个轻柔的耳光，落在黎嘉茉脸上。不疼，没有声响，旁人听不见，却对当事人起了提醒作用。
刚刚那样的念头，她似乎不应该有。
毕竟她和原起那短暂的交集，应该也只是生活在别处的一瞬擦肩罢了。
但不过黎嘉茉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她继续和程诺交谈几句，便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准备收拾东西去洗澡。
看见自己座位旁一直空空如也的那个位置，此刻却反常地堆了一些杂物和护肤品，黎嘉茉感到意外，问：“隋妙语回来了吗？”
隋妙语是他们寝室的第四人。
因为学号在新传专业的第一位，刚好跟在经管大类专业的后面，所以当初分寝室分到她们寝室来了。
她是黎嘉茉在现实生活中接触到的第一个将电视剧里的大小姐生活演绎出来的人。
比如因为嫌寝室床小，整个大一都是自己在校外租房住，所以她的座位之前一直是空空的。
“哦，她今天晚上回来过了，那时候你在图书馆。”程诺说，“她这个学期要搬回来住，过几天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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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周课程的推进，金融专业的同学们慢慢发现那些运动员们并不是所有课都会来上，比如常常有下午的课程和他们的训练时间冲突，那些课他们自然是不上的。
而且从周一到周五，原先整整齐齐来上课的运动员大队，人数也日益稀少了。
不过黎嘉茉每节课都能看见原起。
或许是受对原起的初印象影响，每每看见原起，黎嘉茉都会下意识地去观察他今日的穿搭，发现原起一周穿搭，从上衣到鞋子，确如大家之前议论那般不带重样。
而有几次，原起似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抬头看了过来。
毫无例外的每一次，黎嘉茉都会在原起抓到她这个“偷窥贼”前做贼心虚地转回脑袋，而后长吁一口气。
好险。
她在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潜意识地躲着原起。
有几次，黎嘉茉想出门上厕所，可当她在走廊上远远瞥见原起的身影时，她居然条件反射地掉头跑回教室。
也因此，哪怕她和原起几乎每一堂课专业课都在一起，仍没在线下说过一句话，就连微信聊天，也停留在黎嘉茉的那个表情包。
甚至有一次，黎嘉茉和原起在楼道里正面撞上，一上一下。
他依旧是众星捧月般地走在人群中心，而黎嘉茉则背着沉重的小书包，孤零零地往下走。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原起的目光沉静地望向她。黎嘉茉在心中纠结了一下，都欲鼓起勇气和原起招手了――
可走在原起身边的人高马大的运动员们注意到原起的注意力有些分散，纷纷寻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刚刚鼓起的勇气就像是气球，被他人用视线的小针一扎就漏气了。黎嘉茉又匆匆地错开眼，攥紧她的书包袋子，顺着墙壁，强装镇定地跑下了楼。
而也是这次经历，让黎嘉茉明白了她为什么有意无意地避开原起。
她不想成为被关注的对象，偏偏原起永远是视觉中心。
她的潜意识帮她作出了预判，如果她在平时和原起打了招呼，那教室里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肯定会呈指数型增长。
甚至会引来很多类似于程诺那样没有恶意，但是会令她感到压力的询问。
于是，生理开启了保护机能。
看见原起，黎嘉茉的第一反应就变成了逃跑。
…
周五上午。
因为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公共交通去开在郊区的福利院当志愿者，黎嘉茉六点便爬起了床，在六点半，准时成了刚开门的食堂的第一批用餐者。
由于来得过早，卖馄饨的窗口还要等待馄饨出锅。黎嘉茉站在队伍的头部，利用等待的空隙看财经网公众号。忽地，氤氲的热气中，从隔壁窗口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
“阿姨，要二十个水煮蛋！”
这一嗓门成功地吸引了黎嘉茉的注意力。
心中诧异真的有人可以一顿吃二十个鸡蛋吗，黎嘉茉没忍住，往身旁的队伍瞄了眼。
便看见为首的、正在和食堂阿姨沟通把鸡蛋装起来的，是她大一的同班同学，穿着橘色调训练服的徐昊屿。
而不知为何，这些运动员，仿佛身上的细胞都格外敏锐一般。黎嘉茉才堪堪看清徐昊屿的脸，就见他那双黑溜溜的眼珠子已经飞快地转了过来。
对视一秒。
在黎嘉茉心想徐昊屿应该不认识自己，打算佯装无事发生地撤回目光之际，对面的徐昊屿就高高举起了手，露出一口白牙：“嗨，黎嘉茉！”
此时，食堂人迹稀少，几无声响。徐昊屿这一声，字正腔圆，荡气回肠，空气中的每一个氧气分子都在他的声音里震荡。
脸颊微微发热，但黎嘉茉脸上不显山露水，也冲徐昊屿招了招手：“嗨。”
…
射击队近期都有晨训安排。
今天要出校外和友校进行训练交流，教练要求大家六点五十到操场集合跑圈，再统一坐车到隔壁城市。
靠近餐厅入门处两张紧紧挨着的餐桌，都被穿着统一的橘红白训练服的男生包围了。
“起起！”
徐昊屿手拎装了二十枚水煮蛋，兴冲冲地跑回来。屁股刚刚碰到座位，手中的鸡蛋就被瓜分到各个碗中了。
徐昊屿早有预感地从口袋里掏出四个鸡蛋，往自己碗里塞了两个，又放了两个到原起餐盘里：“我看看碰见黎嘉茉了！她还和我打招呼了！”
说完，徐昊屿睁眼，想看看原起是什么反应。
但是，还没捕捉到原起的神情变化，旁边就有人嚷嚷着问：“黎嘉茉？谁啊？起哥的迷妹？”
徐昊屿刚想抢答，却没想，坐在一旁剥鸡蛋的原起忽地出声，语速如常：“我同学。”
“就是那个，his teacher！”在原起说完后，徐昊屿又挤眉弄眼地补充道。
自打他知道原起真的去找黎嘉茉当课程辅导之后――不过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之中的弯弯绕绕，只当原起是听了他的建议才主动联系黎嘉茉的――徐昊屿就常常这样称呼黎嘉茉，并且把这件事情大肆宣扬了出去。
于是，在他一提到teacher这个词，坐在一旁的大家都做出恍然的神情，八卦的心立刻退去大半。
但还是有人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在哪呢？让我看看teacher长啥样？”
“在――”
“吃饭。”
徐昊屿刚想给大家指黎嘉茉的方位，就被原起出声打断。
原起目光微垂，专心地剥着手上的鸡蛋，缓慢道：“等下迟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