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贵价的从来不是砖石,而是峭壁上修建的苦命钱。
青横山的笋与菌菇,在蜀阳这样的主城中都十分抢手。王宣的府上便特地购入了这些用来烧菜,还有些散养山间的家畜,都十分有滋味。
虽说与一马平川的平州相比,能种的粮食远远不够,但靠着这些,再加上长势喜人的竹子,也算吃得起饭了。
走到竹栅栏前,衡沚扣了扣木门,“家中可有人在?”
不久,一个中年妇人,便来启开了门。
“两位找谁?”口音有些重,只能勉强听出意思。妇人鬓发银丝丛生,身形清瘦,眼神却极亮,看得出是个好相与的人。
阿姀一双杏眼笑得弯起来,“这位夫人,我与夫君来拜谒青元寺,路过口渴,可否借些水喝?”
两个人都生得好,瞧着也不像是打家劫舍的,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夫人。
农妇一看,也放心不少,赶快大方地将人请进来,“不成问题,两位快快请进。”
在村妇的介绍下,阿姀了解了像他们一般,登山一般渴了饿了,或是有什么状况来求援,不是什么鲜见的事。
今年刚过春,来得人还不算多。等到再过些日子,山里的寒气彻底散了,届时凉爽宜人,来此的人便更多了。
“这是我们自家种的忍冬,去年刚收的,两位尝尝。”农妇很是热络地烧开了水,将两个干净的瓷碗放在二人面前,“只是家中没什么茶具,见笑了。”
见二人饮水的动作都极为默契,农妇不由笑道,“两位来此是求姻缘还是求子啊?青元寺很灵验的,我们这些人,生孩子前都要去庙里求平安的!”
约莫是看他们年轻,便按以往接待游人的经历去猜了。
“原来此处求姻缘很灵验。”衡沚挂着浅淡的笑,问道,“那还真是来对了地方。不知我娘子何意,我是要求姻缘的。”
这话说得,农妇听不甚明白了,“怎么,这位娘子不求吗?”
阿姀觉得莫名其妙,“我们已经成婚了,还要求什么姻缘吗?”
良人在侧,不是已经很美满了吗。
“哎呦,我的娘子。”农妇拍掌大笑,“世间的姻缘,哪有求到头的说法呦!未婚前来求婚姻顺利,成了婚来求百年白首。求夫君专一不变心,求家宅安宁子嗣昌盛,那都是有的呀。”
阿姀回望衡沚,清澈的双眼中,似乎不大相信他会变心。
“两人相爱,便是缘分一丝一缕交织。”阿姀摇摇头,“若是郎君要变心,说明他虚伪又不诚恳。既是这样的人,即便是求了佛祖,他也不会回心转意的,没什么用处。”
农妇一时说不出什么来。
话虽如此,事实也是如此。可人心中想存留一份希冀,哪里又是什么错处呢。她心中笑这小夫妻二人到底新婚,一切都想得如此简单。
“我娘子是有注意有脾气的人。”衡沚打着圆场,又添了些热水给阿姀,“她做生意厉害,在家乡远近闻名。只有我求她不变心的份,何至于让她求我呢。”
原来是,倒插门啊。
农妇再看向衡沚,眼中多了几分了然的同情。既如此,想必在妻家也没什么说话的余地,如此谨慎,倒也有情可原。
不过,这世道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竟也有女子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地方。
“敢问两位从何而来?我还很少听说有女子做生意的呢!”
“我们从北地恪州而来。”阿姀先答了她的疑问,才继续道,“做生意有何不可,在我们恪州,女子还可以同男子一般念学堂,做教书先生或是账房的。”
她大大方方说出来的,都是衡沚这些年的辛苦所得。
其实有人在的地方便会有保守的思想,阿姀也是知道的。
就像她从前女扮男装,去村子里教书,被发现后几乎被斥骂着赶出村子一般。女子在很多地方还承受着不见天日的苦楚。
衡沚对待所有的女子皆一视同仁的守礼,云鲤在他府中这些年,几乎与他和云从几人一起长大,也从没有得到任何轻蔑或折辱。
除了对她,初见便又捆又骗的,也算是端方的君子。
这些都与他母亲徐夫人的教导分不开。
“真好啊,还能念书。”农妇羡慕地道,又叹了口气,“我有个女儿,从小便聪明机灵,她哥哥去学堂学的诗文,她都会背会念。我想让她也去念书,也能嫁得好些。可十三岁时,她爹便做主将她远嫁给剑南道的一户屠夫家去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不曾见她了。”
做母亲的,最难提及的便是儿女远在天边,不得相见。
剑南道距蜀阳不算远,要是走官道,即便是水路,十天也足够到达了。
十日的路程,十年还未走到,可见捆住她们的,并不是长路漫漫。
阿姀想说什么宽慰她一二,却又怕自己更伤了她,只好默默低头喝茶。
这世上的人,出身有所差异,是自己不能选择的事。她与衡沚所幸生在富贵家中,自小衣食无忧,便不该在聆听旁人的苦难添油加醋。
这是做人的良心而已。
农妇自觉失言,抹了一把脸,“天色也不早了,行夜路也多有不便,我看两位不妨住下,明日接着上山吧?”
这是个好提议,路过了这一处有人聚居的地方,再往上走,万一没了人迹,夜里兴许会遇见野狼。
“那便麻烦您一夜了。”阿姀歪着头,瞧着俏皮可爱。
“不妨事,不妨事。”农妇摆摆手,带他们去看屋子,“我男人恰巧带着儿子去打猎了,只怕今日不会回来,有你们与我作伴,总好过我一人。”
夜里,阿姀独自坐在农妇家小院前的石墩子上,抬头看着漫天繁星。
这里离天幕更近,星子也更大更亮。明日定是一派晴朗,阿姀想。
“怎么坐在这儿。”衡沚洗漱过,便不见屋里阿姀的踪影。找出来一看,才发现她如兔子一般,窝在这石头上坐着。
“恪州好啊,有些想家了。”她微微弯着唇,不假思索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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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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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鸡还没叫,农妇家小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衡沚似往常一般,拥着阿姀而睡。
只是这一闹,想睡也难了。
听隔壁屋的动静,农妇应当是先急着裹了衣服,而后跌跌撞撞出门去。
还拿了门后的铁锨。
阿姀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困得眼皮都掀不起来,“那我们也去看看?都拿铁锨,万一是什么坏人呢。”
衡沚如此说,是因为听到了铁锨划地的尖锐之声。那铁锨木柄很长,农妇气力不够大,所以拖着地。
“我先出去,你穿好衣服再出来。”他随后套了外袍起身,走前还记得给她掖好了被子。
阿姀哪还有睡衣,顶着清晨春寒,很快也跟了出来。
没见到预想中的惩奸除恶场面,没有如期上演,反而见到农妇与一女子抱头痛哭,而衡沚干站在一边。
“这是怎么回事?”阿姀走到他身侧,问道。
眼神向那两人望去,哭得肝肠寸断,也叫人不好打断。
衡沚低声为她解释,“可记得昨日农妇与我们说,她女儿被嫁去剑南道,十年不得一见?也是巧,今日一大早,她便跑回家来,见上了这一面。”
阿姀讶异地张口,“世上竟会有这样巧的事?”
谁说不是呢。
“娘!整整十年,女儿没有一日好过,筹谋数年,就是为了今日!”
即便是在哭,阿姀也隐约看得出她清秀的眉目,和难掩的憔悴。
看来是在夫家受了很多苦。
等到两人哭完,农妇才赶快拉着女儿来见人。
“公子,夫人,打扰你们了。”农妇将自己的眼泪抹干净,“这是我女儿芳莲,昨日才说起,今日,就见到了。”她的话里有些局促,皆因女儿过得并不幸福,所以见面也并不包含多少欢乐于其中。
芳莲怔愣着,这才见到家中俩个生人,乖顺地低头,“见过二位。”
家丑向来是不外扬的,他们两人杵在这儿,只怕人家母女也不好说些体己话。
“啊,不打扰的,我们也正好准备上山,算是巧遇了。”阿姀还是有些困,所以脑子便算不得清醒,说话也没什么技巧了,干巴巴一句话,说完四人都不知所措。
衡沚握住阿姀的小臂,告辞道,“多谢留宿,我夫妻二人欲赶早去青元寺,烧炷头香,便不多叨扰了。待下山之时,再来拜会。”
等到走得远得已经看不到冒着炊烟的院子,阿姀才感叹道,“芳莲看着是可怜人,被迫远嫁,还被夫家看管着,十年都不得回家来看看。”
衡沚是男子,男子在这天下掌权,女子永远背负着纲常。他自觉自己在男子加强于女子的苦难上,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评判的资格,只好沉默着。
“要是她真的受了夫家欺负,能和离便好了。”阿姀没头没脑地说着。
昨日登山费的力气大,早起双膝有有些酸胀。
阿姀以手撑着双膝,想起了衡沚方才的话,“一会儿到了青元寺,要不真去烧头香吧,不然也早早避出来,也太不划算了。”
衡沚倚在旁边一棵树上,“可以。”
他一向很擅长顺她的心思,且总是乐此不疲地躬行此事。
正好,他也有些想求的。
世上有人信神佛,便有人对此嗤之以鼻。衡沚多半时候,属于后者。不管是从前身为世子,还是如今身为一方王侯,他都更信自己实干出的成果。
天不下雨,便想办法引水修渠;适逢疫病,便收购药材在城中义诊放药。
总比日日跪在佛像面前,祈祷天下太平,来得更令人心安一些。
但他也是凡人,凡人生于世,就会有希冀,有所求。
直面自我的欲求时,或许活得会更加清醒些。
不过从来不擅潜心拜佛的两人,待被僧人们客套地请进大殿,生涩地跪在蒲团上之后,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连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才合适。
“呃……这位师父,我们远道而来,家乡远僻,少有佛寺。初到贵寺,不知这上香,可有什么规矩?”阿姀悄悄抬头,问了一句。
小师傅看着年纪不大,像是一早便遁入空门的。人生得白白瘦瘦,穿着件朴素的僧袍,两手合十,挂着串念珠,神色安详。
“两位施主不必担忧,心诚则灵,无所规矩。”
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显得空灵悠远。
阿姀倏地被触动,转头看了看身侧的衡沚。
周身烟蓝常服,依着习惯扎紧袖口。躞蹀一束,便修饰出身形如鹤。合着眼,将亲手点燃的三炷香高举至额。
露给她的半张侧脸,是高挺的鼻梁,和早已不知多么熟悉的薄唇。
心中慢慢细数,他是如何在每个静谧的深夜,吻过她的鬓发额角,却又惊觉佛前妄念失宜,慌忙收了心,闭上眼。
佛寺的院内,有一株高大的菩提树。
据说是立寺之时,一位高僧亲手所植。直到如今,已是参天绿荫,枝繁叶茂,缀满了香客求姻缘抛上去的红绳。
旁边放着一张书案,置了笔墨纸砚,还有一把两指宽的红绳。
阿姀率先问了句,“方才上香,求的什么?”
“风调雨顺,你呢。”
“生意兴隆。”
视线相对,都被对方的保留逗笑了。
阿姀拿起一根红绳,有些不解,“这红绳这么轻,怎么才能抛上去挂住的?”
衡沚没答,拿了笔给她,“你先写,写了告诉你。”
这会是专程求姻缘的红绳了,写不得别的,无非就是长长久久,和和美美一类的甜话。阿姀在脑海中搜刮诗文,不想写这些俗套的词。
最终写了那句郑风——“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衡沚将自己写的那条捂得严严实实,没叫阿姀瞧见一点儿。他从怀中摸出一个铜币来,将两根红绳穿过方孔,系在了一起。
阿姀看得咋舌,“你还真有法子啊。”
“要多高?”衡沚抬头望着树梢,往后退了几步,找着最好发力的位置。
挂得越高,便寓意着姻缘越牢。往往人们为了争个好彩头,都努力地往最高的枝丫上扔。
这么高的一棵菩提,无论是挂上哪一枝,都够她高兴了。
“自然是最高那枝!”
即便如此,阿姀还是兴致冲冲地说道。
衡沚侧眼瞄了瞄,当真挑了枝最高的,抬手轻轻一抛。随着他的力道,铜钱红绳丢了出去,轻巧地寻到了那处繁茂的树枝,稳稳地挂在其上。
阿姀的眼睛追着那抹艳红色,直至它投身进新生的嫩绿枝叶中。
衡沚的红绳上,什么私心也没留。将两根红绳缀在一起,是他从踏进寺门便想好的做法。既然都连在了一起,她的所愿,也便是他的了。
“如她所愿。”他在心中默念着。
青元寺的斋饭做得很不错,方丈请他们用斋,便直到午后时分才启程下山。
“这里的笋是很好吃,像斋饭那样随意清炒一二,也能有如此风味。”
人快走回农妇的小院,便歇下心闲聊着。
可尚隔着有些距离,便听见了争吵声。
这回怕不止农妇与芳莲,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
难道是芳莲的夫家跟着追来了?
阿姀有些担心,“去看看吧?”
衡沚没着急,而是从怀中抽出匕首,照着身旁一棵竹子砍了下去。三两下削掉横生的竹叶和剌手的竹节,将其削成一支寻常的攀登竹杖,递给了阿姀。
“以防万一,拿着它防身,别一着急就冲上去。”
这话说得,仿佛她是很莽撞的人一样。
“咱俩一块儿经历的生死还少吗,这算什么万一。”她显然有些不满,微蹙着眉,紧抿着唇,便显得脸颊鼓起来一块。
衡沚笑眼瞧着,腾了只手出来,指节蹭了蹭她的脸颊,“跟紧我。”
到了才知道,吵架的这些人,原是农妇和丈夫,还有他们的一双儿女。
芳莲又在哭,这次倒不见得是因为思念父兄,反而双眼发红,面露愠色。
“你休想!十年前便是你这个没本事的,为了点彩礼钱,硬是把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给一个傻子做妾!妾!”农妇气得面色酱红,不住地指着男人的脸,“如今傻子死了,夫家要用女儿陪葬,这是多缺德的事!女儿好不容易逃命回来,你竟还想为了那点赔金,再把她送回阎王殿去?呸!除非我死了!”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瞪着眼睛吼道,“那又如何!你儿子定的亲事,人家姑娘早早死了,现在外头都传他克妻,直到现在还没个家室。若不是为了多给些钱,好歹要个媳妇儿回来传承香火,我至于做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