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从前与衡沚通信保平安,那时在宫中身心皆困,沉疴不愈,不愿写多了字,也怕手上无力握笔不紧,反叫他看了忧心,便只写一个安字。
回忆起来,竟没给他写过什么情真意切,绵绵不绝的家书。
想到此,望着他在院中的身影,阿姀觉得很有些可惜。
于是一个计划,在她心中暗暗成型。
不过还不是时候。
除夕过了的一大早,阿姀便找到了王宣。
他又宿醉了。
闻着屋里浓郁的花椒酒味道,阿姀有些犯愁地皱了皱眉。
这还能谈事吗?
不多久,王宣迷瞪着眼,从内室走了出来。
“这么一大清早,殿下有何事?”甚至话没说完,便开始哈欠连天。
周遭被帘幕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几乎算得上暗无天日。
看来,王宣的坏名声,都是从这里传出来的吧。
阿姀咬着牙,堆着假笑,“听闻书中有新历垂钓的习俗,特地来邀侯爷一同垂钓,便在蜀江边,钓竿都已经准备妥了。”
王宣没搭腔,看着她的眼神却另有深意。
“这么冷的天,殿下要往蜀江边垂钓?”王宣倚着旁边的柱子,饶有兴趣,“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喽。也好,我瞧你从来此地便心里藏着事,想来,也该到了大家和盘托出的时候了。”
他往后走,披上件外袍,“请殿下先行,待我重整衣着,定来赴约。”背着人,闲闲散散地回道。
阿姀在原地站了站,觉得自己在此事上又落了下风,便一言不发地走了。
姜还是老的辣,只怕王宣说得不假,从她轻易答应来蜀中的那一日,王宣便已经察觉到她心中所想了。
什么鱼符,什么信物,不过都是借口。
天下能有什么大事。
国事而已。
--------------------
emmmm大概也许可能快要完结了,之后会做一些修文,或许有什么想看的番外也可以写在评论里鸭
第156章 愿者
======================
蜀江边,寒风凛凛。
前几日落雪后,冰封的江面还未完全化冻,漂着些冰碴子。
好冷啊。
阿姀裹着大氅,瑟瑟缩缩地站在岸边上,身体一阵一阵发寒。
选在这么冷的日子开江垂钓,蜀中人也真是火力旺盛。
衡沚拿来个小暖炉,不由分说塞进阿姀手中,解了她的寒气。
蜀中的冷,与恪州还不完全相同,与都城更是不同。恪州风雪侵袭,但只要炭火烧得旺,衣裳穿得厚,也不妨碍什么。
但蜀中的冷显然不在于穿衣,即便是裹成熊一般,寒气还是能见缝插针地涌进身体的各个角落。
令五脏六腑都觉湿寒。
王宣显然是个老手,来的时候几乎春风满面,也看不出宿醉和颓废。铺张地令人又是搭棚子,又是生炭火。
连不同材质的钓竿,都准备得齐全,饵食更是精心挑选,一看便是有备而来。
“两位,鄙人迟来了,先行告罪。”王宣笑呵呵地拱手,当真为此赔罪一番。
阿姀看他的样子,完全不受天冷的影响,倒像是春游来——“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只剩将这句先言唱了出来畅快一番了。
三架马扎,齐齐立在棚子里,前面各放了个用银丝罩子罩住的炭炉,配好器具,王宣坐在两人中间,施施然挥起钓竿。
“你俩会钓鱼吗?”王宣左右一看,自得起来,“我在这做了十几载的垂钓翁喽,可别输给我。”
阿姀干脆将头移开,一声都懒得搭理他。
衡沚娴熟地将杆一抛,也闲闲散散地揣起了手,“此话差异,垂钓在于乐,何必非要钓上来呢,愿者自会上钩。”
意思便是本意来此就不是钓鱼,钓不钓得上也不稀得同你比。
王宣吃了个瘪,没趣地收起了笑。
乐倒是很快转到了阿姀这个旁听者的脸上,她虽没有衡沚娴熟,却也按部就班地挂上了饵,将鱼钩抛下去。
“侯爷可别小瞧了他。我与他相视数载,发现他最大的天赋,就是学起东西极快。你未到前,他不过在河堤上寻了几个老者学了两手,便已见娴熟,谁输谁赢,不正如逐鹿中原一般有趣吗?”
她的话带着深意,很难让王宣不多想。
沈琢是阿姀一手拉下水的,她能有如此大的效应,想必跟身后人的支撑有极大的关系。且不说衡沚、李崇玄和顾守淳这些亲眷旧友,或是陈氏家臣,只怕那些隐在背后的文臣,也没少暗中相助。
不然,以宣城公主同严同均素无交情的过往,何至于夫妻二人亲自撰文刻碑,还在崇文塔为其奉了香火牌位。
互不相识的人与人之间,不过都是利益牵扯罢了。
王宣自恃年长,多在这世间走了数十载,将年轻人的心比自己的心,盘算起来,逻辑也很快能理得通。
那今日相约于此垂钓,居心也略见一斑。
如果是因他反心昭著,同都城的皇权不和,那就更是符合王宣对这二人的猜想了。
年纪轻轻,总想着拯救一切。
“行了,天气也怪冷的,殿下若有话说,不妨早些直说。”见她也不安心于垂钓,连水面起了波纹,有鱼在饵四周环伺也没发现,十分心不在焉。
阿姀确实在漫无边际地措辞,又生怕说得不对倒惹怒了王宣。
交情是一回事,但谈起正事来却是另一回事。
“我在想,原州、恪州与蜀中,雄踞大崇,将都城裹在中间,可以算得上是鼎立。但原州与恪州,都是为了抵挡游北人虎视眈眈而养了重兵,蜀中又是为何呢?”
她倒是一点不藏着掖着,上来便直奔主旨。
王宣舒了口气,望着阴沉的天色,却不知怎么开口了。
若说起当初,一方面是圣旨封他去蜀中,也算是到封地上任,没什么好说的。可也难免是带着气去的,正巧那时陈昭瑛被赐婚太子,他又怒又伤,不愿眼见新人,便痛痛快快地躲远。
到了蜀中才发现,南境确实算不得太平。
山匪横行,为祸百姓,是家常便饭的事。甚至朝廷派发或上缴的财物,都会被山匪劫走,杀戮平民官员,连眼都不眨。
是以刚到任的几年里,王宣也想做出一番功绩来,好改善蜀中百姓的生存境地。等到攒下一些银子和兵马,便大刀阔斧地剿匪,手段也毒辣,时人称之也惧之。
后来便是沈琮、沈琢继位,这两个人的皇帝做得比山匪还令人唾弃。一年比一年高的赋税,哪怕是年年丰收,也救不了靠天吃饭的百姓。
王宣开始抗旨,独大,是因为觉得皇权无能,不配令他臣服。
“你父亲和你叔父,都是混账,当得什么龟儿子皇帝,一人吃饱不管天下死活。”他嘴上说得云淡风轻,好像那是早就过去了的旧事。
实则某一年上京述职,见农户家中米粮不满,连吃饱饭都无法满足,却还要向朝廷交粮食税时,确实恨得牙根痒痒。
阿姀听他咒骂,非但没有反驳气急,反而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若不是他们混账,我也不至于做出这么混账的事。差点引发了与游北的战乱,只怕是天下人都要骂我是祸水咯。”
“哼。”王宣蔑笑一声,“你以为,以废帝的行为作风,哪怕你真的去和亲,来年北蛮子一时兴起要打仗,他也能说是你伺候人家伺候得不周到,惹了人家生气了,你信是不信?”
阿姀:“……”
似乎,真的非常可信。
“我这人毛病也多。”王宣像是毫不在意一般,将自己从头到脚批判一遍,“人呢,死轴转不过弯,又张狂自大。正因后者,所以几十年来不服朝廷,想要自立一统天下,却又懒得兴兵造反祸祸百姓,实则也确实没那个能力,便是如今的结果了。”
阿姀侧头看他一眼,想要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一点虚伪,却都没有。
也对,不是人人都如沈氏一般,虚伪敷衍。越是能力出众,心无旁骛之人,才越能心安理得地将自己的野心说出来。
“是以,我守着我这一亩三分地,过过地头蛇的日子便挺好。”王宣语气平淡,“旁人不都说我是地头蛇吗?”
衡沚那边动作了一番,已经有鱼上钩了。
蜀江江鲤也素来闻名,加之府中的掌厨手艺出众,今日即便是得不到想要的结果,也不算白来了。
“估摸侯爷也看透了我来此的目的。”阿姀自嘲一笑,“但这天下的乱子是我弄出来的,总得让我来解决。如今朝中孤儿寡母,只剩我小叔那么一个流放长大,赶鸭子上架的摄政王,整日焦头烂额,我岂能隔岸观火。”
所以她只是来要一句话。
“蜀中保持如今的态势,不上供不纳税也不必去述职,完全可以。”阿姀将条件谈得很宽,并不在乎这点米粮,“如今的大崇要的是安定,只要蜀中这样一如既往下去,又有何不可呢。”
话说得藏了一些,却又很分明。
王宣默了默,实在没找出她这样做的好处,“你好不容易,给小太子的爹弄死了,如今又要为他的江山操心,就不怕他记恨与你?”
阿姀提着心眼儿等了半晌,等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话。
“你做事总是这么畏首畏尾的吗?”她也不讲究什么说话的分寸了,包含疑惑地问,“小太子爹也没见过一面,何况……”
何况亲爹现在给他当伯父呢。
这句话咽回了腹里,阿姀又续道,“何况如果现在天下便不太平了,那南北蛮子都如狼似虎,大崇却千疮百孔,不是一样的生灵涂炭吗?”
王宣点点头,不是认同她这慈悲之心,是觉得这话说得,就十分像陈昭瑛生出的女儿。
她当年也是宁愿顾全大局,也不惜委屈自己。
总是操心得太多。
“你不妨直接说,让我不要谋反不就得了。”王宣慢悠悠道。
“你最好不要谋反。”
这句话,却是衡沚说的。
两人扯皮来去的功夫,他已经上钩了两次。鱼都肥美,差不多可以收杆了。
“你若反,以蜀中的局势确然易守难攻,但蜀中粮食产得少,互贸往来时多要购进平州与营州的粮食。相比起来,矿藏也远不如平州和恪州。且背后便是南蛮,他们擅长翻山越岭,蜀中的地势对他们来说不在话下。”
衡沚站起了身,他一身深色缀着绒毛的厚衣袍,穿在身上也似春夏般平展。垂眼俯视的样子,更添了几分冷峻。
“待那时恪州营挥师南下,只怕蜀中两头夹击,不知先顾哪面了。”
阿姀趁着王宣分神看衡沚,悄悄冲他点了点头。
“好好跟她说着话,又与你何干了?”王宣恼怒地瞪他一眼。
衡沚全然不在意,“她的事与我的事有什么分别。且朱秋威胁公主姓名这桩事,还不算了呢。恪州最是护短,小侯夫人都叫人欺负了,岂还能坐得住?”
所谓“勿谓言之不预也”,不过如此。
江面风冷,衡沚的一番话,却让阿姀听得心潮涌动,觉得他的形象无意间又高大伟岸了几分。
王宣左右侧头,将两人都相看了一眼。
郎情妾意,好不温存。
那还能如何呢,人家都威胁到这份上了,真打起来,蜀中可没那么多兵。
“行,看在你娘的份上,答应你便是了。”
连钓竿都懒得收,王宣心里冰凉一片,站起身就背着手走了。
--------------------
注:“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
“勿谓言之不预也。”——《官场现形记》
第157章 寻山门
========================
不管是看在谁的面子上,得了一句应承,阿姀便放心多了。
没过多久蜀阳又开始下雪,天冷难行,通信也因在年关里,又是山路全然难行,跟着断了几天。
待到雪化时,天地间也有绿意冒了头,冷得猛,回暖也快。
阿姀挑在通信的第一日,将写给太后和周嫂子的信,都寄了出去。
三月底,等到彻底天气彻底和暖,阿姀与衡沚开始游历蜀中山川。
蜀地多青山,其中最出名的一座便是青横山。
若说这是一座孤山,其实也不算十分确切。青横山虽高耸,山间却又有些村落,如同镶嵌在峭壁上,看着惊险万分。
据说山顶有处很古老的禅寺,此行是倒不是来求神拜佛,多是为了看看这百年禅寺究竟有什么门道,值得许多人不远万里苦登山顶,也要一观。
阿姀穿着轻便的马服,将长发高高挽起,“怀先生也曾来过青横山的。”她望着山路上一片青翠的竹子,借着衡沚的手臂一发力,跃上了一个小陡坡。
“他还能登得动这么险的山?”衡沚笑了笑。
“怎么小瞧人啊小侯爷。他与龚嵊龚圣手是多年的好友,我曾告诉过你吧?两人年少时同行,还来上头的青元寺求过学业的。”
青横山确实不好攀登,加上寺庙坐落在山顶,人们便将苦登这一事,当做是神佛的考验。许愿难,还愿亦难,所以口口相传,声名渐广。
只是他们二人没什么好求,顶多是为还算可口的斋饭而去,便显得枯燥了些。
是以登到一半,阿姀有些走不动了。
“衡沚,我们歇会儿吧?”阿姀叉着腰,小腿酸痛,“前面好像有几户人家,去讨口水喝好了。”
衡沚手执匕首,在前头挥砍枯藤开路。听到阿姀告饶,走回她身旁,“我早知你气力不够,却夸下海口说自己一定行。”
他轻笑,伸手在阿姀面前,“娘子输了,五两,可要记得。”
上山之前,两人为登山下了赌,阿姀若是喊累,便算输了,要倒贴衡沚五两银子。
虽说海口夸在前,但不喊累,几乎是不可能之事。所以阿姀早也就能屈能伸,甘愿输了这个赌。
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掌心,阿姀没好气道,“说什么,初见那日,你还欠我五两银子没给呢。一袋银子发到我这儿就没了,你是不是当我傻啊?”她靠近了,带着质询的语气,“两厢折抵了。”
衡沚飞快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因为没给五两银子,成婚这么几年了还在被念叨。
阿姀最近心情不错,吃得也开心,这脸颊总算是鼓起来些,捏着也有些手感了。
衡沚带着满满当当的满足与骄傲,拉起阿姀的手,便往不远处的民居走去,“听你的,带你去休息。”
即使山路难行,这些乡亲,也习惯了时代居住在山崖上搭起来的宅子中。家里殷实些的,会用砖石再行加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