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姀此时忽然想起了衡沚来。
他那种虚实不分的声势,次次如汹涌海潮,叫人探不清底。
拿捏着他的神态动作,阿姀将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之上,捏着自己的指骨,“张十六死了,我和小侯爷在宕山上带着他回山庄,路上被伏击,是邶堂的人杀的。”
赵卓听后,身体一僵。
阿姀的目光直直地锁着赵卓,很快捕捉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邶堂,你应当很熟悉吧。”
她的轻声慢语,落在赵卓耳中,就是慢刀杀人般的凌迟。
原来一切,她都知道。
“你一定在疑惑,为什么我会知道你与他们的关系。”阿姀愈加放松,甚至带上了点笑意,“因为那夜在飞禽驿窗外的,你夜半听到的策马追逐张十六的人,都是我啊。”
赵卓像是个蒙在鼓里的聋子,骤然得到了听觉,阿姀的话如一击又一击的重锤,撞在鼓面上,惊得他骇浪惊涛。
“所以你内心并没有将我算在仇人的范围内,因为我没有杀掉张十六,反而是他效命忠诚的邶堂,一边亲刃了自己的探子,一边追杀你,使你落得如此境地。”
“是也不是?”
赵卓想起,那夜张十六逃生,最后同他说的一句话是“我若生还,定会来寻你”。
人的命数大概是有些心中预知的。这种预知,既不是圣贤书能够解释,也不是易经六爻能卦得出。
每每说出这样的话,彼此之间,大约就是永别了。
他们替邶堂传信,起始总有一句,式微式微,胡不归。
赵卓曾经问张十六,此为何意。
那时的张十六在半山上放着自己散养的几只羊,豪放不羁地坐在山头上,望着天。
“世家贵族们闭眼不问苍生,朝廷若不仁,就推翻了再建新政。人要活下去,能忍气吞声一时,不能被欺压一世。”
张十六曾经走过大崇的许多地方。
茂林深山的村子里贫弱病苦,可皇帝兴建宫室需要林木,需要有人烧瓦。边关城中的百姓居无定所,因为游北与麓南冒犯挑衅,将军们百战而归,朝廷不给军费,就要征百姓的钱粮。
因为大崇境内如今三地鼎立,都城居中,行商访友不能快意而行,见不到地人总有诸多遗憾。
赵卓生在骛岭道,并没有张十六那样崇高的抱负,也没有他劫富济贫的心。他觉得苦,但也没有张十六说得那样苦。
但这就是邶堂之内,人人心中恪守的信条。
可也是他坚守的这份本心,害了他的命。
“是。”他孤苦伶仃地站着,肩膀都垮了下来,“可你故意救我,难道不是想对我报复?”
阿姀长叹一口气,心道我也不是什么阎王恶鬼,活生生的人倒在我面前,我凭着本能的同情搭救了你难道不符合常理吗?
有了这层隔阂,就算真是善心大发,也是百口莫辩。
好在他今日苦痛都受了,看样子不仅被阿姀的话唬住了,也没有什么生出危险的可能了。
“我是想从你身上得到邶堂的消息,这与我同情萍娘与你的幼子并不冲突。我若不救你,你一家三口便早死于一月之前,你也了然于心吧?”
赵卓连连摇头,像是叮嘱自己千万不要为她的话所动一样,喃喃着,“我不会告诉你的,我不会!”
周嫂子从身后扯扯阿姀的衣袖,瞄了一下还在地上的萍娘。
阿姀眼中黯下来,也知此刻不是时候,“你现在可以不说,但若是走出这个门,再流浪上几日被邶堂的人发现了,连孩子都得跟着死了,所以你必须听我的。”
说到孩子,赵卓忽而怔了一下。对,他还有尸骨未寒的妻子,还有懵懂不知的孩子。
“你也听说了吧,今日参军夫人在途中被杀,这就是邶堂的手笔。”阿姀走近了几步,“城外有个义庄,若是不放心,可以先带萍娘去那里,我和周嫂子会一起替她守灵。”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这人说动了。
经褚晴方这么一闹,原本该去棺材铺子问的事也没问成。
好在义庄还有能临时赁的棺床,便先凑合一夜不在话下。
而接踵而至另一个问题,开始攀上阿姀的心头。
城里城外现在不知有多少邶堂的眼线,若告知公堂大肆派兵也显然不现实。
那么带人躲去义庄的这几日,该由谁来护卫他们几个手无寸铁的人的安全呢?
便在此时,周嫂子抱着熟睡的孩子,赵卓找了布裹着萍娘,屋内死一般沉寂。阿姀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被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一颤。
“是谁?打烊了,明日再来吧。”她尽量将自己的语气调整得温和,可心却如战鼓般猛地跳了起来
“新夫人,是我。”
刀柄抵在门上的丝绵纸,透过街上的灯显现出一点轮廓来。
阿姀双膝一软,几乎卸掉了所有的力气。
是云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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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本命太太开文了,兴奋地狂打滚于是差点开天窗了.jpg.
第46章 停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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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州城外的义庄并没有州府拨钱,完全是私人筹建。
筹建的员外郎是惠舒年间人,原本是因为恪州在边城,经常有游北人劫掠百姓。为了给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派发口粮,另外能有存棺之处,便建在了员外办的私塾外十里。
衡启驻定恪州之后,便筑起了铜墙铁壁,百姓起居便有所改善。加之员外郎后来家道中落,死于病痛,无人承继。人们逐渐不再需要义庄了。
简而言之,这里已然荒废了许久。
阿姀领着头,站在黑灯瞎火的义庄门前,既有些怯,又有些难以言喻。
这地方她也没来过,即使在恪州待了半年,也不甚了解这种的地方。之前偶然一次与棺材铺的掌柜交谈时,掌柜才对她说起了这地方。
这儿也太荒凉了,早知道还不如待在铺中,遭遇不测了喊两嗓子还能招来人救。
以手掩面,阿姀的背影瞧着有些头疼。
“夫人,要我先进去探探吗?”云程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下子吹亮了。
有些大文豪性格跳脱,特别喜欢写些志怪话本。年幼时,崔夫人为了培养阿姀读书的兴趣,没少在这里下功夫。
想着,生涩拗口的文章不好读,那浅显的志怪话本还能吸引不了小孩子吗?反正都是同一人写的,水平上也差不了多少吧。
索性崔夫人的打算是成功了的,阿姀不仅读进去了,且其构想的能力也突飞猛进,甚至能将话本中描绘的场景尽数绘于纸上。
怀乘白对此有些骄傲,还拿出去炫耀过自己这个不露姓名的关门弟子。
那画如今,也不知流传到哪儿去了。
总之,眼前的这场景,在阿姀的脑海中忽然就与年幼时看过的话本子重合起来。
阴沉的夜幕,如鬼魅妖邪般伸展着的枯死树枝,随风而飘的纸灯笼,门锁上的铜锈。
每一处都明示着不同寻常。
阿姀咬咬牙,心一横,“衡沚将你指给我管,不能让你一个人去,一同吧。”
她也吹亮了个火折子,递到门锁那里照亮。
云程仔细地看着这把锁,却发现并没有锁上,只是照样阖住了。又因年久风吹雨淋,锁环和锁杆锈在了一起,并不难办。
握住锁杆,云程手上用了力,猛地向上一抬,那锁已然松动了。退开锁杆之后,轻推一下,就打开了门。
这处义庄的布局,其实和书塾很像。走进去后绕过影壁,便是一间开阔的院子。院子两侧横陈着许多石桌,高而宽,想来是平时施粮所用的。
再往里走,便有了一间屋子。黑暗中火折子照亮的范围有限,再细的也看不清了。
檐上挂了四盏灯,云程独自走过去,发现灯是油纸做的,里面的油芯只是干了。火折子小心翼翼地从底部空洞伸进去,轻轻一挑,灯便亮了。
一连将四个全部点亮,这院子里多少有了点人间的气息。
阿姀轻舒一口气,边走近便打量着这件没有门的屋子。
屋子正中向后凹进去了一部分,又在尽头的地方向两边延伸出了两间小门。若是俯瞰,便会发现这是个呈“工”型的房屋布局。
这样的屋子在很少见。起码一般人家造房子时,请来的风水先生若不是个和主人家有宿仇的,不会认同这样建造。
其实习俗上讲究一个事死如事生,停棺的地方也是要讲究风水的。只是义庄与到底不必寻常人家自己办丧事,只要花钱怎么都行。
义庄无人筹款,自然是成本越低越好,这样开办此处的员外郎才不像是个冤大头。
两处延伸的屋子,是供守灵的人休息居住的。凹进去的那部分像是个细长的廊道,中间修建了一个宽大细长的石台,想来就是临时停灵之处了。
前面的部分也修建了相同的石台,用来防止别的一时无法下葬的棺木。
虽说看起来不太像样,但阿姀不得不承认,对于这间屋子的的功效来说,已经达到了极致。
曾在这里守灵的每一个人,都不会如她一般惧怕凄冷阴森的氛围,阿姀心想。
屋里亮了灯,众人才都看到了地上落了厚灰的蒲团和草席。蒲团每一个,中心都深深凹陷进去。草席也已经发黑腐烂,散发着臭气。
这是草木受了潮之后,会出现的常态。
人们在这里陪伴自己的家人朋友,直至人生最后一程。
相反,却要燃烧许多灯烛,将整个屋子照亮,亮得耀眼。如此仿佛告诉离去的亲人,我们仍在此处等候。
离去的人,好像也能循着灯火,再度回来。
凡人对于生死的态度,总归来说都是从无法接受,逐渐理解,再到平静接受后直面自己生死的过程的。
只是为了苦读这一个道理,就要付出自己仅有的一生。
信神佛的人还会期待自己的往生,而更加清醒的人便在这个离弦之箭般的过程中,消磨了自己的所有。
四周有很多烛台,有的烧了一半,有的已经烧尽,只留下孤寂的烛台。
那些放置烛台之处,无一不是淌满烛蜡,狼藉一片却又有着超脱之美。
阿姀发着呆的功夫,云程已经从后面的水井中打了水,帮着将正中的石台擦干净,赵卓将萍娘安稳地放上去。
来时匆忙,并未带足纸花一应的祭品。可眼下连棺材都没有,也没人想到这里来了。
阿姀收敛好自己的思绪,四处走走瞧瞧,还捡回来了不少旁人没烧完的纸。打算好歹折几个元宝烧给萍娘,不至于她孤单上路,连盘缠都无。
“云程,你会生火吗?”
云程方才坐下,又迅速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会的,夫人稍等,我去捡点柴火回来。”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眼前这沉重的氛围,阿姀看得眼花气短,着实不想再待下去。
自然是没拒绝,云程也很清楚自己的位置。自被主子指派来帮夫人的忙,当然是夫人说什么做什么。
义庄外头有片荒地,种的都是桃子。不过附近村子似乎全都迁走了,桃树还没长起来,就全都枯死在地里了。
虽说眼下到了春日,下了几场雨,但这些雨丝的作用微乎其微,一眼望去还是一片荒地。
背后是黑暗阴沉的义庄,面前是在夜里张牙舞爪的枯树,这场景还真是让人后背发凉。
云程尽量避开好的树苗,只砍了点确实枯死的树枝。
“夫人不知道吧,我这点挑柴的本事,还都是主子教的呢。”
脚下的枯草被阿姀一步一步踩得刷刷响,听到了衡沚的名字,不禁觉得好笑,“他?公子爷教你挑柴啊?”
显然有点不信。
云程还是少年心性,回头冲阿姀一笑,眼中萌生着崇敬,“夫人这就有所不知了,小侯爷十五六岁那年在巡防营,吃的苦头可比我多多了。”
虽然有点不想承认,但荒郊野地里忽然听云程说起了衡沚的往事,阿姀就觉得冰冷冷的五脏六腑突然回暖了一些。
就像从前某个宿在草棚的寒夜,快要冻死的时候,听闻旁边守夜的人说起陈昭瑛。虽未曾亲见过先皇后,语气中却无不对陈昭瑛在都城施粮的事有敬佩之意。
他说,这里太远了,即使是乞讨,在都城多好。陈皇后是好人,若是天再舍些寿数,也许此生还有机会受到她施的福气。
另一人说,别说了,都是新朝了,小心叫人拿住把柄。新帝可不是好说话的主儿。
阿姀缩在黑暗中,一边笑他们对自己这位皇叔要畏不畏、要敬不敬的样子,一边笑人都成了一堆白骨,还有人念着陈昭瑛。
如今她只能去黄泉施福了,阿姀荒凉地想。
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让阿姀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人可能都是这样,在难以为继的时刻,只要有人说起自己亲近的人,就能变得好过起来。
陈昭瑛是生母,即使阿姀是陌生的,也有破不开斩不断的血缘。而不知什么时候,衡沚竟然也被她归进了所谓“亲近”的行列。
当自己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时,也觉得无比离奇。
“小侯爷那时正与人突围到北边的戈壁荒滩上去,六个人一匹马,哦就是滔行。”云程将一把枯枝用衣服上的布条背在后背,继续道,“剩下几个人非不让杀掉滔行吃肉,就连夜走了出去,刨了好多带根茎的东西烤了吃。”
阿姀心想这几个人还真不害怕吃了中毒。不过还都算是好汉,寻常人估计早就杀掉小马煮汤喝了。
好久都没见滔行这匹威风凛凛的小马了,阿姀鼓鼓嘴巴。
“结果抽签,小侯爷就抽到去生火了。那时他可是一点不会,在侯府时是肩不挑手不提的。于是找了好多树枝回来,都是湿的根本烧不着。”
在北地干燥的地方,草木多内在多汁,这是由于适应地域气候而自我演进的结果。衡沚并不常年在外,也不懂这些。
结果就是烧出一堆呛人的烟不说,一点火星都没见到。
周围几个人年纪都比衡沚要大,历经生死早就将身份之别抛诸脑后,此刻都很是慈祥又纵容地看着皱眉冷静的小世子。
衡沚偏不信这个邪,一晚寻了很多种树枝来生火,最后才总结出了些许经验来。
这是人生极为宝贵的历程。回去之后,带着某种少年人的骄纵,衡沚将这个方法炫耀似的,交给了云程。
阿姀跟在后面埋头走路,一边听着一边想象衡沚十五六岁时的样子,不自觉地就弯了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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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在一直不断地想生死这件事,如果能超脱地看开,也许就不是普通人了。人又很难不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个。
有限的幸福里,要天天开心,珍惜身边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