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怀乘白说,是为了教阿姀这么个不成器的徒弟丹青,他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
于是买了枸杞小参什么的,便去酒庐打酒。
龚嵊路过也来买酒,发现怀乘白将这些药材混不管药性,全要放进酒里泡着,连忙上去阻拦。
结果显而易见,就因为此事吵了起来。
争论声引来了周围许多人,怀乘白便说不就是些药理药性罢了,打不了比一次。
这种幼稚斗气的行为,龚嵊还真答应了。
左右他学了二十年医了,总不可能吃亏吧?
当然,怀乘白有些目中无人,想将他当软柿子捏,却错撞在了树干上,输得好惨。
龚嵊哈哈一笑,倒也仗势,根据怀乘白的说法重新为他开了药方子调理,还让他莫要再浪费酒了。
怀乘白亦觉得对胃口,便说调理急什么,拉着龚嵊请他喝酒。
事情也便是发展到“五花马千金裘”的地步,阿姀收到了店家的信,赶快带人寻来了。
“诶,这小丫头是谁啊?”龚嵊一眯眼,发现眼前站了个穿杏花裙的小丫头,人倒比花娇。“怀兄,你还有这么标致的一个爱女呢?”
怀乘白本醉得无声无息,听到这话亦眯眼瞧了瞧。
哦,哪里是闺女,是个不成器的徒弟啊。
“哪里哪里,我岂有这福气。”怀乘白笑呵呵地指着阿姀,“当这丫头的爹,我还不得折寿啊?这是我学生。”
龚嵊那时还以为,怀乘白说的折寿是气得折寿,跟着乐呵呵笑了两声。
只见皓齿明眸的阿姀,下一刻便抄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这情形,突然就从折花门前剧,翻篇去了飒沓如流星。
“嚯。”小姑娘可以啊,刮目相看。
“把这两个酒鬼,扛回尚书府。”脸色骤沉,转身与老板娘说话时,又忽然转晴,“劳烦您了,记怀先生账上。”
怀乘白:……
你看,我说了折寿,消受不起啊。
第二日酒醒,龚嵊便知晓了,这原来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公主元宁。
那时既没有加封宣城,也没有得到什么来自父亲的恩赐。
原本元宁是武安帝赐给阿姀的名字,也便这么不清不楚地叫成封号了。
即便经年不见,这位豪气如云,放肆饮酒的公主,还是在龚嵊印象里熠熠生辉。
“想起来了嘛?”龚嵊捋着胡子,脸上也多了些岁月风尘,“那时送给公主的小玩意,公主也忘了吗?”
阿姀想到自己那点糗事,不大好意思地偏了头。
“自然想起来了,原来是您啊。只不过我逃得匆忙,并没带着那个小葫芦。”
龚嵊摆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我先瞧瞧你这位郎君死活,咱俩再叙旧吧。”
阿姀点头,随着他的脚步跟在身后。笑意仍在眼底,撇了撇嘴。
他乡遇故知,倒也不是什么愁肠百转的事嘛。
龚嵊特意去游北带回来的药引子,是外表上无长生木完全不同的花草。
从布背篓中小心翼翼地端出来,底部还带着个手心大小的花盆。
“这是?”阿姀好奇问道。
行医之人,原来严谨至此。为了不让草药枯死,看来花了不少心思在路上。
“这是瞬草,一种同样长在游北的毒物。中毒者朝生瞬死,因此得名。”龚嵊将花盆放在桌上,利落地揪了几片叶子下来。
“这两种剧毒之物相克,互相折抵药性,人便能活了。”
阿姀望了望床帐之后,面色苍白的衡沚,不大放心,“折抵之后,便没什么遗症了吗?”
龚嵊满意地点点头,“公主还是那个聪慧的公主啊。遗症是有,不过问题不大。瞬草服下之后,毒血会自然而然地排出体外,吐个两天血,便好了。”
“还要吐血啊?”即便知道毒血必然要排出,阿姀心中还是不忍,“先前龚先生没来,他已经放了好些天血了,这么个失血法,人能受得住吗?”
啧啧,龚嵊手中一顿,审视着面前,如今已然长成明月珠子般的公主。
人本生得莹莹,偏那青山一带似的长眉随凝神思索收紧,便有了几分清愁。
“年轻人嘛,情之深关之切,自然得很呐!”龚嵊用一副我全都懂的模样,慈祥地看着阿姀,“你先生若是知道了,大约也会开心的。”
云程甚至在一旁偷偷地笑。
再回看龚嵊,更是乐得瞧她热闹一般,毫不收敛。
欲言又止了半天,阿姀只好转移话头,“先生云游多年了,难道您见过他?”
而后又长叹一声,“算了,他自远走了也不曾给我消息,天下之大,任他去浪吧。”
龚嵊为衡沚诊了脉后,还难得夸了他几句。
无非是说什么,多亏常年练武底子就是厚实,脉象平稳之类云云。
全是看在阿姀流露出的关怀,特意说给她听的。
接着拽着云程去厨房煎药,两个人眼神交汇,溜得比耗子还快。
腿也不酸了,气也不喘了。
阿姀右手隐隐疼了好几天,刚才没来得及说,这会儿便想跟上龚嵊让他看看是不是扭伤了。
近几日来生意多得要命,就是贺生一类根本不用找人筹办的红事,许多人也要花高价来买个彩头,求一副召侯夫人的对联。
大约是写字久了,本就疲劳,又不甚注意,跟着秦熙连着练了几天挽刀花,痛得越来越明显了。
见她转身要走,床上忙伸出只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不动则已,这一动,外力一激,疼得阿姀当即惊呼一声,人靠倒在床沿上,“啊!”
衡沚人本来模模糊糊,不太清醒。高热不退叫他灵台混沌一片,双眼如有千斤般难睁开。
只是潜意识察觉到阿姀在身边,并且就要走了,才本能地想留住她。
可这一声痛,加之撞在床边的响动,彻底让衡沚清醒了。
“怎么了?”那双眼睁开,烧得嫣红一片。语气里急切,嗓子干得比割老木头的声音还糙。
指腹滚烫的,灼烧着阿姀的腕间。
一双疼出泪的眼,对上另一双迷茫不清的。
相顾无言的瞬间,还以为在上演话本子里,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
衡沚不知自己睡着了多久,只觉得恍如隔世。
这样近地看着她的机会,平白地少了半辈子一般。
却还记得她喊疼,低头看了看她的手。
“应该是扭着了,猛地抓一下,就有些疼。”
瞧他以为多严重,周身凝着沉沉的气息,阿姀赶快解释道。
阿姀付在床边,衡沚坐直了身体,便显得高她许多,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前似的。
滚烫的手心小心覆住已然有些肿起的手腕,轻轻揉着。
“我有两件好事,你想先听哪一件?”阿姀狡黠地扬起唇,明丽莹亮。
“你说一个,我听一个。”衡沚的眼中的冻湖水,春风吹皱,声色沉醉。
“首当其冲,便是龚先生风尘仆仆回来了,你很快就可以摆脱长生木的苦痛了。”阿姀自觉这更是紧要,便毫不保留地说了。
“嗯,还有?”
这么平静,一点也不开怀的样子啊。
阿姀继续道,“我呢,包管了如醉的后半生,她心甘情愿地把从前查不到的贺涌的事,全都说了。”
只花钱就能办妥的事,阿姀讲出来,莫名有些得意,已经在心里夸了自己许多遍。
“这么厉害啊。”衡沚一笑,将她带起来,好安稳地坐在自己旁边。
“这些,不算好事吗?”阿姀试探着问。
衡沚盯着她,沉吟片刻,“还差一点儿。”
“那什么算是好事?”
“好事?”衡沚念着这两个字,似乎陷入沉思。
阿姀便静静等着,一些无源的预感,使她的心跳渐渐快起来。
衡沚久久无言,既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如何详述。
自幼习文勤勉至今,也有了无法言喻的时候。
眉眼峰峦般,阿姀不由衷地接近。
再近。
“情之深,关之切吗?”
情之深,关之切。
字字珠玑,直坠心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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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接下来要发生点什么了(端详.jpg.)
手腕:没人关心一下我吗
注:
“五花马,千金裘”——《将进酒》
“折花门前剧”——《长干行》
“飒沓如流星”——《侠客行》
李白开会(bushi)
不正经作者感言:
谢谢小天使“序曲”灌溉营养液~作者手动花式比心5分20秒~
第58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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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思是个善做事的人。
如醉将所知的一切对阿姀交代了个底朝天之后,他便立刻带人一一核实。
阿姀将衡沚的令交进杨思手中时,甚至看到了他有些虔诚又郑重的模样。
也不知道衡沚用什么拿捏人心的。
便不说秦胜光了和褚惠了,两个看着他走到这里,辅佐了父亲现在是儿子,全了贤臣的名声。
公堂中有杨思,军中有段参为首的巡防营精锐,又是左右手般的助力。
加上章海这种完全只看利益和浮于表面所谓交情的富商,也能在酒过三巡后,因为实在被打肿了脸充了胖子,开始妥帖地归入了衡沚的阵营。
通观如今的恪州局势,衡沚看似什么都没有,却又什么都有了。
原来他擅长的是,阿姀手中一顿,出神之间忽而笑了一下。
是春风化雨啊。
“想什么呢?”秦熙反手一个响指,打断阿姀的出神。
她那杯茶,都满得快溢出来了。
“啊?哦。”阿姀后知后觉,回到了闹市的昌庆楼之中。
二楼最静的一个包厢,临窗放着只茶案。
章海特意给阿姀开了这一间,左右的包厢也全都腾空了。
这人是再会做人情不过的。
投选结果公示后不久,他便在自己的昌庆楼办了个小小的仪式,邀请了全城商家来庆功。
一个张扬的行事,却又附上了诚挚的态度。就算是有些人不愿来,也不好将情绪放在面上了。
阿姀没去,却命人以衡沚和她两人之名,封了一份厚礼送去。
章海自然诚惶诚恐立刻受了,对着送礼去的云程和云鲤酸文软话说了一堆。
由此,章海觉得,无论是以召侯夫人的身份,还是以水长东掌柜的身份,阿姀赏脸来他昌庆楼谈事,都该奉上最好的条件才是。
面前的茶飘香,还是最新的明前茶。
“这褚晴方,在大街上干嘛呢?”秦熙捏着杯子,目光在楼下的街巷间来回地晃。
阿姀也跟着瞄一眼,方才还在小摊前挑选的褚晴方,又去了茶摊前悠闲地喝茶。
昨日是褚夫人出殡的日子。整个流程办的简洁又快,就仿佛是要尽快了结般草率。
按理说,无论是她身后的蒋家,还是郎君在恪州的能耐,都不该至此。
阿姀头一次以唁客的身份,站在路边祭棚旁,心里十分复杂。
衡沚仍在病中未愈,也得撑着来全了这个礼数。
素服之下,两人的手交握着,好在衡沚难以支撑的第一时间,阿姀来得及反应。
衡沚虽然仍有病容,长生木毒性解去后,还是精神了很多。
那日的最后,阿姀率先问出了意味不明的话后,气氛有了凝滞的质变。
衡沚也没想到,他们之间向来朦胧的那一扇屏风,阿姀会是先绕开的那个。
破了循规,寻求一些新立。
“衡沚,你是不是……”
阿姀没头没脑地,抛出了这一问。
其实是想问,他们是否有些越界,生出了点不该有的想法。
可实在没这个脸问得这么明白,万一只是想太多了,岂不是很丢面子?
阿姀回想了一下自己,好歹也是有些身价的掌柜了,于是临到嘴边话又咽了下去。
于是也只是眼神黏着,好像想只凭眼里的情绪,就将所有的话沟通开来似的。可显而易见,是行不通的。
她不曾看到的事,随着自己的话头挑起来的,衡沚眼中一刹涌动,又随着她的戛然而止,熄灭下去。
只留一缕暗淡的青烟。
此心向明月,又一次企图破而后立,败北了。
所以在人前还故作缱绻着牵着手,既自然又别扭,阿姀心中便觉得不得劲儿。
仪式都完毕之后,她迅速甩下了衡沚,独自去寻褚晴方。
她看起来又瘦了一圈,连续操劳数日后疲色顿现,像是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了一般。
人多眼杂,阿姀并没和她说几句话。褚晴方过来周全礼数般握了握阿姀,她走后手中便多了张纸条。叠得很小,无人发现。
回去的路上,阿姀将纸条打开来,是一句“明日午时会与东街”的话。
纸条拿给衡沚看,这是两人的眼中的情绪却完全对上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阿姀想偏了。
赵卓给的西南方位,她当下想到的,便是刘敬铭。
虽然觉得刘敬铭对于整个恪州事态变化,还远不到现在的这种程度。但种种证据的指向,都将刘敬铭钉死了。
是以阿姀将刘魏二人全都丢进大牢之后,发现还是审不出与贺涌有关的消息,这时才发现了自己思路的局限。
她再次将想法全都画在纸上,企图辅助自己重新寻找思路时,衡沚不声不响地为她添了一笔。
衡沚州府的所有官员的信息,毫无疏漏地详述给阿姀听,想让她自己察觉到走的错路究竟在哪儿。
“在这件事上,我已然毫无保留地将所有消息告诉你了。”衡沚在烛光之下,像个洞察人心的明镜,“所以你想要利用邶堂做些什么,也能告诉我吗?”
阿姀想了想,“我若说,我要谋反呢?”
衡沚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开来,“你是沈家的人,谋沈家的反,当然与我无关。”
似乎凉薄透顶的一句话,字句之下,又暗含着些别的意味。
阿姀并不见怯地回视,显然并没有多么信任,“开玩笑的。”
衡沚也不信。
案几相对两侧,两人各执纸笔,写下了自己怀疑的人选。
就按衡沚那样通顺的思路来讲,阿姀其实只是写出来,与他的对照一二,才会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反推。
他写出的几个字,却令阿姀瞪大了眼睛,“你确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