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全余下的人,阿姀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一旦沈琢辱骂便立刻装做受不了的样子开始掉眼泪。他觉得无趣,几下也便腻了。
久而久之,养得了说哭便哭的本事。能跟周嫂子做了哭丧的生计,也多亏这番磨练。
衡沚薄唇抿了抿,在新帝畅快的笑声中一言不发。
周遭看热闹般的目光或笑或讽,都砸在他身上。
阿姀余光也了一眼,他的肩背单薄了许多。
待安静下来,衡沚也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笑,专心扮演起他的浪荡,“陛下君威凌然,公主玉姿,自得了陛下天辉。”顿了片刻,便有人在他抬手间递上酒盏来,“听闻公主将与游北和亲,臣于此,恭贺公主。”
酒盏高举于眉前,阿姀照着他的样子同举,两厢笑颜中自有针锋相对的意味。
崔夫人远远地看着,却觉得是齐眉的温情。
“侯爷客气。”
檀口轻启,灼烈的酒液也顺着饮入喉间。
衡沚垂手行至案前端坐,阿姀方觉得那酒呛得人头晕眼花,未愈的那点旧疴,也牵扯了出来,浑身酸痛无力。
挨过一轮又一轮的贺语,沈琢喝了一杯又一杯,竟然越来越起劲,命臣子也同衡沚般恭贺公主和亲之喜。
虽宴上人大多不齿,却也不想在新岁年节触了皇帝霉头,应着头皮向公主道出屈辱的祝词。
阿姀照单全收,真的如喜事临门般,喝酒都喝得尽兴。
好容易喝完一壶,才算是贺语都挨个说尽。
海平阁后有园林,冬日挂满晶莹的枯树丛中,羊肠小路,蜿蜒至一八角亭。
冷风吹过,靠着醒酒的阿姀瑟缩一下,体内酒液的灼烧与冷风相撞,冰火交融地难耐。
忽而肩头一暖,银灰色的大氅便落在了阿姀的肩头。
她惊异地回头,迎恩不会这么快来才对。
身后是清冽的松香,既陌生又觉得熟稔。
只这一眼,便差点撞进来人的怀里。
“喝晕了?”语气轻松,隐隐带着笑意。
阿姀低下头,看到了衡沚腰间熟悉的一个桃子扣饰。玉琢莹润,圆嘟嘟的,阿姀很是喜欢。
这曾是她日日戴着的佩饰,后来交给郑大做信物,郑大还给了云鲤,云鲤应是又交给了衡沚。
桃子可爱,悬在衡沚腰间,便说不出的旖旎。
她触手摸了摸,退后了一步。
“本宫可是要和亲的,早便定下了姻缘,小侯爷如此逾矩,岂非不知礼数?”阿姀一转念,不大痛快地道。
衡沚口上慢慢悠悠说着“知罪”,又更加逾矩地伸手替她拢了拢,好将她整个裹起来,一点风也钻不进去。
这是阿姀离开恪州后,今年冬猎,他在山中无所事事猎得的。
否则时时刻刻,都想得到去年她在时,草场手把手教她骑马的场景。
她伤了脚腕,坐在榻前捧了一把他亲手烤的栗子,一点不含糊地算计着,决计不让自己在他面前吃亏。
往来种种,竟也荏苒而去。
“殿下空手而去,未曾奉上佳礼,这便算是臣提前恭祝殿下生辰了。”衡沚躬身,与她完完全全行了个礼,绝口不再谈和亲。
阿姀不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在茫茫一片白中,格外刺眼的日光。看得久了,眼前一片幻影重叠,再看不清衡沚的眉目。
君骑白马傍垂杨,我倚关外送行柳。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还有彼此都必须做的事。未知的状况太多,真到所有事都做完,怕是垂杨枯绿柳折。
那又是何年何月呢。
“如此,多谢召侯了。”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潮气模糊。
阿姀没再多留片刻,顺着小道快步离开了八角亭。
步履生风,而她裘衣加身,丝毫不觉得冷。
衡沚立在原地,目光追着她的背影。
直至艰涩地缓慢眨动一下,只一下,她便再无影无踪。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
成婚的那天,也是如此雪霁初晴,身着嫁衣的阿姀与如今红妆秾丽,宫装加身的她,难以重合,却又在他私心之下重合。
良久,抬手抚了抚那柱身,似是她方才倚靠的温度还在,其实早就冷得彻骨。
迎恩老远地躲在后面,怀中抱着尚未给阿姀的披风,忧愁地看着亭中人的背影。
山也不能展,江也不得潺。
原来这便是殿下的三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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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地方写得很不顺,删了写写了删,就晚了我哭,就留到白天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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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淫奔也》
(后面半句是我编的
第94章 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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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宫里一贯的规矩,年初四是内宫宴。
所谓内宫宴,便是家人间一起吃折箩,也是民间的习俗罢了。为了彰显天子接近臣民,便早早有了这些规矩。
说是吃折箩,一种尊贵的主子们又怎能吃剩的东西,便只是将寻常的菜色减半,弄些清单不费事的,也便算遵循过了习俗。
新帝沈琢向来不爱这种场合,尤其不能大肆宴舞,违拗了他的本性,便一贯赖床懒去。
眼看快要到吉时了,薛平在殿外急得无头苍蝇般乱转,也不知怎么不惹火他这位主子的前提下,提醒他一声。
正是日头爬了起来,些许融融日光四散在各处,瞧着真一副辞旧迎新的场面。
薛平叹了口气,却远远见一甲胄小兵高举着什么东西奔来。
“五百里加急!五百里加急!有平州紧急军情,求见圣上!”
略带嘶哑的声音,如闪电般划破了整座安详的崇安殿。
沈琢尚在酣睡之中,蓦地被这声音惊醒,一股脑从榻上坐了起来。
他狠狠喘了两口气醒神,带着怒气一把扯来床帐,正对上了一脸严肃的薛平来。
“回禀陛下。”薛平率先一步搭话,不给他任何责怪的余地,“斥候来报,平州有紧急军情,需当面呈报于陛下。兵部的几位大人,也在偏殿等候您了。”
军情?
沈琢听后,才算是略微清醒了些,“大过年的,能有什么紧急军情?一个二个都要来烦朕!”
半个时辰之后,站在殿中的斥候,与几位急得干瞪眼的大臣,才算是见到了这位姗姗来迟的天子。
“说吧,何事。”沈琢身穿明黄的吉服佩冠,烦躁地撑着手臂,摆弄着冠上的穗子。
军情大事,加盖军印,是只有面呈天子才能拆封禀报的。
一众大臣等着这半天,生怕有什么大事,奈何沈琢迟迟不来。
“启禀陛下。”斥候迅速跪下,将军报递给了薛平呈上,“平州刺史急报,谌览起兵造反,半个平州已沦陷!”
“什么!”兵部尚书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谌览造反?”
吃惊的竟不是年节起兵,而是主谋,竟然是谌览。
余下几人皆神情复杂,心中各有各的思虑。
沈琮四顾茫然,问,“谌览何人?”
这句话一出口,倒是比眼下更紧急的军情更让臣子们哑口无言。
按理说,这谌览,算是宗室亲族。
平州长公主乃是沈琮的姑母,谌览是她最小的孙辈,即便是没落,也算半个宗族。
谌氏早些年在祖籍在豫州,而后才迁至平州。原本根基也浅,待长公主死后,便更秋日黄花,不可抑制地衰落下去。
家底交到谌览手中,他满心都是愤恨。
因家道中落,平州任随便是谁都能茶余饭后笑话他两句。谌览年幼过得恓惶,而后骤成家主,肩上背上了整个家族的前景,人也难免因此自负。
为了向上爬,做了不少奉承求人的事。
奈何学识不高,也学不来圆滑,直到现在依旧碌碌无为。
机缘巧合之下,开始和邶堂狼狈为奸。
此次起兵,除了他自己仅剩的一点家底,凭着日常忽悠诓人的积累,也有一些头脑空空的人愿意追随他。
自封了个“辅国将军”,凭着自己对平州府的了如指掌,纵火烧毁了州府公堂,烧杀抢掠,竟还一路势如破竹起来。
只是,沈琢身为天子,不对自己治内之人了若指掌也便罢了,出了紧急军情,五百里加急送来,还不认识造反的宗族?
这天子当得,当真是荒唐。
诸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根据眼下的情况,给出个最合适的办法来。
“陛下。”兵部尚书蹙着眉,人瞧着穆然肃谨,“臣以为,平州本无驻军,对叛军自然无还手之力。应当趁着谌览还未将势力扩大,由陛下亲自点兵,前去平叛,生擒谌览带回都城重判,以儆效尤。”
余下的大臣们纷纷起身,附和着尚书的话。
沈琢阴晴不定地坐在上首,手里仍捻着那穗子,半晌没答话。
“陛下?”
再抬起眼,只见天子眼中邪气谋算流转,似是不怀好意。
“真想了想,觉得尚书说的当真有理。”沈琢翘翘嘴角,“那么领兵之人,各位有何见解呢?”
说罢伸手一指,按人头挨个点名,“诸位都是我朝武将中的肱股之臣,谁愿意为了平叛,去对付凶残的谌览呢。”
“你,你,还是你呢?”
最后,手指落在兵部尚书的眉心前。
年逾古稀的老人鬓发花白,带着一半怒不可遏,一半荒唐可笑,跪在明堂之下,“陛下实在高看臣了。臣自二十三岁中举,至今五十年来为大崇呕心沥血,如今这把年纪了,提枪都是问题,如何能掌兵呢?”
话说得严肃,也确实伤了老臣之心。
除此之外,剩下的人也开始人人自危。毕竟这位新帝尚算壮年,而他们的年纪都已不小了。
今日这般对兵部尚书,不久的来年便有可能自己也受到这样的待遇。
这些人各怀心思,似乎也没有人真正将心思放在军情上。
掷地有声的一段话说出来,君臣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但大崇现在的状况,其实也由不得沈琢说出这般目无老臣的话。武举三年一次,每年中举的举子也就这些,便是有心培养,也培养不出什么将才来。
加上朝廷早就是风雨之舟,在沈琢的掌舵下算是勉强前行,修修补补,好歹不至于沉了。
至于何时这些跟随武安帝,辅佐三朝的臣子全都归西,此后的这只小舟命运几何,便是再也说不准的事了。
半晌,沈琢笑了一声,算是亲自打了这个圆场,“瞧尚书大人说的,朕不过随口一说罢了,岂能做真?”
稍作松气,便接着说,“朕已想好了,既然在平州又不算远,正巧年节未过,衡沚不是在都么,便派他去吧。”
说罢,人竟一拂袖走了,
一众目瞪口呆的臣子,便目送着天子抱怨而去,“还不如早些吃折箩宴去。”
就如此?派兵力几何?何时出征?平叛军如何组建如何配置?使用什么战术?这些问题倒是一个还没提到,做主的人便不管不顾地走了。
薛平急匆匆跟上沈琢的脚步,紧接着叫人摆驾宴阁。
只余下斥候与臣子们,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大崇危矣,危矣啊。
接到旨意时正是初五。
衡沚在都城既无家人也无有人,闲闲在府邸中煮了些饺子,就着都城有名的椒浆,看雪半落未落,将化不化。在院中握一块磨石,继续打磨着那把小巧的匕首。
来时匆忙,未带些随身的衣物,也便只有这套朝服可穿。但广袖又并不合适做事,索性脱掉了,只着玄色中衣,束起发,齐齐整整地坐在院中。
管家是从前衡启在时,便替他守着这处宅邸的老人。许是年纪大了的原因,瞧着郎君一副单薄衣衫,看着是清俊,也实在感觉冷得很。
他提了炉子来,打算将那椒浆煮沸,喝点热酒更合宜。
衡沚低头,拇指在尖锐的锋上抹了抹。
终究还是没忍住,“小侯爷,衣着单薄,进屋加一件吧。”
衡沚回头,身后是苍翠的青松。
“多谢您操心,我在北地住惯了,不冷。”
许是年节之后,等不到过了元月,衡沚便要动身返回恪州的原因,这些日子老伯也刻意多与他作伴。
一个个都是孤家寡人。
即便是老伯,除夕也有儿子来接他回去守岁。衡沚才二十出头,便一个人在这莫大的宅院中,自独自待到天亮,怪可怜的。
“年轻人,总觉得自己身子骨好。”念叨着,老伯还是将椒浆热上,算是添了点火气在院子里。
只是这酒终究没烧热,宫里便来了人。
薛平亲带着圣旨,衡沚一言不发地从后院去了前庭。
看着消失在小门尽头的年轻召侯,老伯叹了口气,熄了炉子上的烛火。
衡沚猜得不错,果然好事是轮不到他头上的。
去年尚能装乖顺从,甚至费尽心思弄来假的天子游猎图给新帝。可今年战事一起,再也没办法视而不见。
一有动作,便会惊动旁人,沈琢便会知晓。
他今晨先一步得知了谌览谋反之事,便觉得和自己脱离不了关系。
果不其然,这圣旨便如及时雨一般,浇了他个透心凉。
手中再握着明黄的卷帙回到院中时,雪粒又开始纷纷扬扬地落下。
这里的雪不比恪州,那是鹅毛般的雪片,积在地上松散静谧,晶莹干净。
衡沚在院中站定,再将那圣旨展开来看着,雪便落得他满身,眼睫之上都是冰凉的白。
老伯撤了酒壶和饺子,叫人拿去庖厨回温,乌木的小案上,只余一把锐利的匕首。
衡沚的手紧了又紧,终是寒着脸,将东西丢在了案几上。
“我的爷,这可不能乱扔啊!”老伯见状,提心吊胆地跑过来,细细拂去上面的雪粒,好好地将圣旨收了起来。
便像是棵青松般,衡沚站在那儿也不动,好一会儿过去了,果然耳朵尖都冻得通红。
去平州平乱,这是衡沚早便想到的。只是当事情真的板上钉钉,他还是心头不悦。
且不说这一来一回,少说两三月,若是开了春,根本不可及时收到恪州的消息,那便再次将北地陷入了险境中。
若是此时走了,便是一转曾经的守势便攻势,战场刀剑无眼,也便不能再见阿姀了。
思量了半天,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将桌上磨好的匕首揣进怀里,才转过身来,“莫等我,今夜不归。”
说完转身便走。
“哎!”知他也不会停,叫了一声老伯便噤了声。
算了,主子想做的事,做便是了。左右他自己有分寸,瞧着比先召侯沉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