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乘白见状,喟叹着,“呦呦呦,阿姀真是长成了,你如今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可是越发进益了!”
半黑不明的天色里,见一双明亮的眼睛灼灼盯着自己,想刨根问底,可她却给不出痛快答案来。
阿姀有些不自在地吞了吞口水。
怀乘白兴许连衡沚是谁都不知呢,套话的语气,也就从前能蒙蒙她罢了。
不知道更好。
阿姀垂着手,指甲无意识地划着指腹,还并未想好如何将这些事和盘托出。
“马上要起战事了,担忧城中安危罢了。”
怀乘白手中那扇子一顿,复又摇了起来,“怕什么,打起来就跑嘛。”这话说得,吊儿郎当好没形状,“缘何半路上,不回恪州去啊?你那相好的,我见倒是个将才呢。”
“什么相好的?”阿姀惊诧,却下意识地反驳了这话。
“哼。”扇子尖敲一下阿姀的额头,“你当我这些年在外面是流浪的啊?庙堂风云,江湖风雨,都略知一二罢了。”
那“了”字尾音拖得长,颇有些引以为傲。
所以无论是私逃被通缉,还是被抓回去,甚至在都城再次逃婚,所有难以启齿的经历,怀乘白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甚至如今这危难,有一半的火都是从她身上烧起来的。
阿姀自觉装了半天的傻子,耳根子都烫了起来,口舌麻木,不知所言。
“看来我教你教得不错,那游猎图,都仿得一般无二嘛。”
阿姀抬头看着他,“先生,这你也知道啊?”
怀乘白一辈子无妻无子,除过学宫那些吵吵嚷嚷的学子,也就看过这么一个小丫头长大。
分别了这些年未见面,嘴上虽不说想,心里却一直惦念着她,是以走到哪儿都要打听打听她的近况。
没想到那年走到恪州,偶然识得了召侯的世子,送了幅画,却为阿姀的今后冥冥之中助了一臂之力。
时也命也,有时这天命,这缘分,不信还当真不行。
“你皇叔疯癫一般,求了这画数载,一心觉得这是明君当政的象征。想证明自己是明君,拜托弑兄篡位的名声。”怀乘白嗤笑道,“其实谁都知道,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自你祖父过世以来,咱们这朝廷哪里出过明君了?连你爹都是混账。”
远在江湖,总算是想骂就能骂了。
阿姀也低眉弯了弯唇。
“这画留在手里,迟早是个祸患,于是为师便顺手送给那召侯世子——哦,也就是你不认识的那相好的。”
怀乘白意有所指地盯着阿姀,黑暗中,她那头发丝都秀气地吹着。夜风一吹,就跟着飘动。
真是人生不相见,动辄参与商啊。
十数年前,他头一次见到这位宫中唯一的公主时,甚至还生过鄙夷之意。
玉粒金莼养大的公主,定是娇气又没有耐性,即便是收她做学生,也只当是还陈皇后曾对他的恩情,不会太长久的。
如今看来,她学得很好,甚至可以青出于蓝了。
阿姀却不知道,她盘算着如何应答的这一时半会儿,怀乘白的脑中已白驹过隙地过了十年。
“这事,说来荒唐。”阿姀搓了搓冰凉的指尖,心中七上八下地,“先生如今也看到了,我做的是白事生意。非是爱财而取之无道,因我逃出宫以来,一直靠此计为生。”
所以后来如何哭了衡沚亲爹的坟头,又如何权宜之计地与衡沚搭起了伙,讲着讲着,也就顺理成章起来。
等从头到尾讲完了,天色也更亮了些。
“这两年的事,都挺荒唐的。”阿姀清了清嗓,算是转开话头,“国力式微,再怎么不愿意我仍是公主,逃避和亲,还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如果真的和游北打起来,每一条人命,都该算在我头上。”
她的话凉凉的,如夜半的雨,落在寂静的青石板上。
不真的见到备战的肃穆,还真的不能切身体会到这其中的因果关系。
怀乘白沉吟着,连连点头,“你这夫婿找得不错。”
阿姀:“……”
她这正忏悔着呢,至少也该谴责一下吧!
“老子看人的眼光也很不错嘛。”怀乘白意犹未尽地高声了些,“你瞧他行事做派,做世子时便已对他们恪州局势有了清楚的认知,应是装着忍着,等到了继位,收拾了干净了有不轨之心的旧臣,免去了恪州内乱的隐患。画送了他,本是想抵他出手相助。如今看来,总比给你混账叔叔划算得多了。”
阿姀扶额,“这些跟眼下的时局都没什么关系,先生不如给我出出主意,让我能顺利保下原州,你就能很快见他一面了。”
周遭一片寂静,除了风时不时卷起树梢,只剩下师徒之间,总算是开诚布公的对话。
怀乘白将扇子一收,收敛了不正经的神色,“我一直在等你这句话呢。”
经年不见,这小丫头唯一长歪了的地方便是总将事情埋在心里,见了他这个亲师父都这么能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师徒生分了呢。
他本就是为了原州的事来的,遇上阿姀只能说是巧了。可阿姀偏生拧巴着,让他心头觉得烦闷。
阿姀抬头,似有不解。
“为师知道你留在这的打算,也知道你做了自认为的亏心事,便一定过意不去。”怀乘白语气沉了沉,“但有些话,我一定要点醒你。”
“古往今来,王朝送公主和亲来维护疆土安宁之先例数不胜数。生在皇家,要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道理也不假,可你不同。你自出生后,受过公主的待遇吗?你食过公主的俸禄吗?你那混账父亲只因自己生育艰难,先害了你无父母疼爱,后害了你母亲,害了整个忠于大崇的陈氏全族。你常年不在宫中,可知你母亲陈后在宫中过着怎样生不如死的日子?”
谈及此处,怀乘白难免心中疼痛。
他一向不是个爱操心宫闱闲事的人,只因崔夫人替陈皇后来求他教导公主,他进宫觐见,才知这素来贤达闻名的陈氏,一人之下的皇后,殿堂之中,与冷宫也别无二致。
之后的几年里,皇后母族的陈氏不断落难,有些才能与胆识的子弟皆被先帝以各种由头所杀,就连有姻亲关系的旁族,也难免落得个流放贬谪的下场。
手段之狠辣,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哪里还有敢为陈氏辩言的人,落井下石者却更甚。那时怀乘白已然罢官,再一看陈氏的下场,更对朝廷嗤之以鼻,大失所望。
也唯有一个崔夫人,孑然一身,抚育公主十载。
半是可怜半是钦佩,为了护佑孩子的母亲,怀乘白才破例收了阿姀,沉下心来耐心教导,倾尽自己毕生所学。
阿姀听着,心中像坠了石头,冰凉一片,无意识地捏紧了手指。
怀乘白叹息着,“你有忠义之心,愿意为了百姓考虑,就说明为师没教错你,你也没随了沈家的薄情寡义。可你更要有明辨是非的心,不能愚忠愚孝,随意便着了恶人的道。你以为宫中只有你这一个公主,今上才指你去和亲吗?即便不为皇权倾轧考虑,如今的形势,你也应当了解,游北早已虎视眈眈多年,只盼一战胜了我朝,留得骛岭之外养马之地,待到兵强马壮便会直指中原。他们的野心何至于一个原州?你今时今日,哪怕将自己的性命都断送在这,将来也不能免大崇全境的百姓不受游北杀掠。大崇的境遇,早已不是你我简单谋划,或是舍生取义就能救得了的了。”
在此之前,阿姀总是抱着侥幸之心,哪怕自己已经明白地看到,如今的大崇如何民不聊生,却想着保住了朝廷,换了新君,这千里的国境,总有恢复新生的机会。
好似只要太平一统,人们受的苦总会少些。
可怀乘白的这些话,终于刺破了她的逃避与侥幸。
历史上从不缺少改朝换代,人世的这些规律,也并非她期望就能改写。
“有一句话,叫不破,不立。”怀乘白一字一顿,缓缓道来,“溃烂的伤口,在表面敷药,即便长好了也会一直隐痛。而当剜其脓水,彻底地清理干净,方能痊愈。”
垂柳婆娑的影子,在破晓前的朦胧里,如当下棘手的境遇一般,叫人看不分明。
阿姀重复默念着这句话,眼界不由从小小的都城,放眼于无穷大的寰宇。
她从不信什么今生来世,人只活这辈子一遭,岂能轻易将自己的一生,葬送给这个大厦将颓的王朝。
“先生的意思我明白,到了必要的时候,我会亲手去做。可我愚钝,眼下的困局,我又放心不下。”她好看的长眉凝着愁云万里,大兵压境,她也想保住李崇玄。
哪怕只为了婚仪那日,明知她私逃有错又成全了她,还嘴硬心软地送她那只镯子做婚礼的情。
“这也是我要与你说的事。”怀乘白看了看天色,凝重说道,“为师此番来原州,也是为了旧日情义,提醒马家早做决断。若猜得不错,游北的进犯,是朝廷和游北人做的一个局。”
阿姀惊诧地抬头,“局?”
“都城来的人,只怕马上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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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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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州,巡防营。
“主子!”清早,云程掀了巡防营大帐的帘子,冒失地闯了进来,“原州的消息查到了。”
衡沚本闭眼靠在手上休息,听到动静立刻睁了眼。
连着数日,因清算朝廷眼线,连着筹措军粮的事,忙得不眠不休。
原本这也不算是什么大事,哪个州府没有皇帝的眼线呢?可大战在即,局势日渐紧张,恪州身在边界,几处修建的防御设施都接连出了差池。人命关天的时候,便不得不下猛药来清理了。
衡沚虽事多缠身,但也记得阿姀本应三日来信一次。顶多前日,便该收到她的消息。然而这封信迟迟未到,便一定是出了事。
云程喘匀了一口气,接着解释道,“原州确实出了事,清县县令投敌,游北有预谋地接管了清县,紧闭城门不许人出入,连暗哨都被拔了,消息根本递不出去。游北兵日日穿着大崇士兵的衣服伪装,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朝中也风平浪静,权当风平浪静一般。”
清县与恪州的边界隔着山,路并不好走。本就难传的消息,更是堵得严严实实了。
“属下以为夫人的信是因此才没传过来,特地去打听了,可是……”
云程话说到一半,面色犹豫地噤了声。
“可是她根本便没传信来。”衡沚的心沉了一半,连着嗓音也嘶哑。
朝中知不知道又有什么要紧,可清县捂住了消息不发,若不是阿姀在半路上,他才不愿管朝中的事。
白日惊雷隆隆作响,大雨如注,顷刻间泥土的气味,便涌进了帐中。
“要再细细查探,便非要穿过清县不可。咱们的人并不敢打草惊蛇,于是先将消息带了回来。”
衡沚静默了半晌,才抬手,动作迟缓地卸掉了自己的甲胄。就似乎如此做,那压在他胸口,逼着他几乎喘不过气的念头,能消散了一般。
阿姀不是马虎的人,若是突然断了信,那就一定是有不能通信的要事发生。
带着潮气的凉风吹在衡沚卸了甲,只着单衣的肩头,隐隐作痛的旧伤如见风猛长的火势,逼迫他冷静了下来。
“主子,是不是旧伤又疼了?”云程见他不自觉按住了肩膀,立刻问道,“我马上去叫大夫来!”
阴雨天,本就是这些旧伤作祟的好时机。连带着衡沚前几日在演武场亲自练兵,牵扯了肩膀,又心绪不宁,又彻夜未眠。能让他露出痛楚的样子,只怕也疼了好一段时辰了。
云程只怪自己心不细,漏算了这一点,忙退了出去。
衡沚却没工夫顾及。
阿姀自离开恪州,往来一共三封信。这些信的内容,衡沚只看一遍便能记得□□成。
想要推算如今她具体的位置,便需从这些信件着手。
他迅速地回想了每封信的每一字句,在第三封信里,阿姀写道他们一行人暂投在一家野地里的客栈,距离原州还有三日的路程。
三日。
他立刻起身,去看身后挂着的北地疆域图。
按阿姀他们行走的路线,距离原州三日路程的地方,无非是清县和隆县。隆县在南,清县在北。前者山路交错起伏,后者平坦,多见戈壁。
且信展开来时,用手拂过还有一层灰土,连同信封内侧也是。照此来看,他们一定是走了清县这条路。
野地里的客栈,便一定是出了城。清县东有骛岭,丛林错落,不该有客栈。而清县西皆是戈壁,正是风沙多之处。
那就说明,他们已经过了清县。
只要不在清县城中,安然无恙的几率,总是更大的。
衡沚这才松了口气,连同整个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下来。
旧伤割裂的疼痛也几乎一瞬间卷土重来,逼得他手臂撑在刀架上,半弯着身子,闭着眼轻轻地吸气。
临走时,阿姀还笑他似小娘子般,将一个平安扣郑重系在她腰上。辐射至整个上半身的痛不间断地磋磨着衡沚,让这场景如走马灯般,不断在眼前重现。
迟早会有这一日的,衡沚忽然冷静地想。
背脊上的冷汗渐渐濡湿他的单衣,再灌了风,便将六月的初夏霎时变了隆冬。
迟早都会有,他赶赴战场,而阿姀担惊受怕的日子。如今只是提早几日,换了位置,让他亲自尝到了这样惶惶度日的滋味。
一整夜,难以为继。
没多久,云程和晁蓄一起,带着大夫进了大帐来。
“总督。”晁蓄行礼,也眼见衡沚的不适,没敢多问,直接禀明了来意,“斥候来报,游北人屯兵西北,似是要从原州下手了。”晁蓄又道,“另外,有一人从原州来投军,是个熟人,此时正在帐外候着。”晁蓄犹豫着。
恪州与原州曾在惠舒年间联合北征,击退游北百里。此战期间,时值壮年的衡启麾下,有一将骁勇无双,无论是杀敌还是布阵,都名震北地。
只是息战之后,衡启逐渐放纵昏聩,这人便也逐渐销声匿迹,偶有人说他是疫病而死,时间长了便也无人问津了。
是以晁蓄方才在营帐前见了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衡沚看了他一眼。
从原州,来恪州投军,还是熟人。
“叫他进来。”褪了一半的衣衫又重新穿好,衡沚忍着肩上地钝痛,还不忍不住拧着眉,“云程,叫大夫在隔壁帐子里等,给我端杯浓茶来。”
得了吩咐的几人,皆安静地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一个基本算得上是衣衫褴褛的汉子掀了帘子进帐来。浑身上下,只有腰间挂着的一串铜钥匙,随着走动的步子清脆地响。
“草民袁呈信,见过总督。”他唇边下颌的胡茬恣意生长着,铜色的皮肤显得人精壮。衣袖皆挽到臂弯处,双手抱拳,掌骨处还缠了布条,已经很陈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