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沚看着他,觉得熟悉,却又说不上来哪里熟悉。
袁呈信随之一笑,什么体统分寸,皆丢去了一边,“小世子,经年不见,你都长成这般玉树临风的公子爷啦!”
“你是……”衡沚不太确定,“袁卫将军?”
“不错,是我!”袁呈信拍了拍自己胸口,“我袁某,曾是先侯爷坐下副将,那时你还是个娃娃,随军时,我时常抱着你呢。”
他那时刚刚随军不久,不过十五,自己也还是个少年人,愣头愣脑。夫人不在,衡启同军中大臣议事常常一议就两三个时辰,身边又没有女官,误打误撞地,倒是学了很多养娃娃的技巧。
只是后来无暇成婚,又负气出走,赋闲到如今,也还是个山野村夫。
衡沚看着他,脑海中关于袁呈信的记忆,一点点地冒了出来。
袁呈信在衡启身边做副官,一做便是四年。然后便在一场突围战中一战成名,封了校尉,之后几战出生入死,一路做到了卫将军,便也没再见过了。
除了怀抱着他站岗,关于这位据说英年早逝的袁卫将军的轶事,衡沚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
“这些年不闻将军踪迹,坊间传闻将军早已身死。如今再见,恍如隔世。”
听他方才仅介绍自己是衡启副将,更使人唏嘘。曾经的军功荣耀,一并随着隐匿乡野,都随风而逝。
袁呈信是个从不贪恋荣华的人。
“说来惭愧。”他低下头,手不自觉地在身侧攥紧,“当年因不理解先侯爷所作所为,才负气罢官出走。早知北蛮子野心不死,若是留在军中,如今小侯爷您也不至于无将可用,蛰伏数载。”
他在原州山野,却也常听说衡沚的事迹。
先侯爷过世,一众老臣仗着是长辈,又随衡启日久,便不将才袭爵的小侯爷放在眼中,甚至起了谋逆之心。
此后又与皇权倾轧间,使恪州艰难求生。没太平几日,游北人又率军进犯。
衡沚是他看着长大的,方才还见他的随从出来急忙叫大夫,说是旧伤犯了疼的厉害,想来这些年受了不少苦。
衡启的为人他更是清楚,本就不爱先夫人,若不是仅得这一子,更不会在乎小侯爷的死活。
袁呈信是个武将,也是一把开刃的武器。如今,也到了他再次出鞘的时候了。
不管是为了小侯爷,还是为了自己。
为了没尽完的忠。
袁呈信的到来,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将他留下是自然的事。
“有卫将军相助,该是我之荣幸。”
袁呈信攥着的手,终是松了开来,“只是末将来得急,途中兵器送了位小娘子防身,需先进城置办一件趁手的。待修了仪表,明日自来营中述职!”
待他走后,晁蓄又掀了帐子进来。
衡沚那脱衣的手,又顿在了原地,“又怎么了?”他语气中冷漠又不耐,身心乏力脾气就更差了。
晁蓄深吸了口气,“方才忘了回禀总督,皇帝的钉子已经拔了九个,只剩城中的几个,皆是商贾,来不及拿人,在东街放了把火都跑了。”
东街烧了一大半,都是些木头搭的铺子,见点火星子就着了。
“东街,呃,夫人的铺子正好在个酒肆旁,皆是纸扎一类易燃的物件,所以也……跟着被烧了。”话到最后,越来越声低。
晁蓄没敢抬头,只听得上首的主子粗重地呼吸着,久久没将这口气喘匀。
好半晌他才敢抬头,再看去,那位握着拳抵在额上,俊俏的面容一筹莫展。竟比棘手的军务,看起来更棘手些。
夫人丢路上了,夫人的铺子还烧了,加上旧伤复发,是个人都懂得警觉地避开主子气头,“总督放心,皆无人伤亡,余下的事属下会责问东街的商会大掌柜章海,一应妥善处理。”
什么杂事需要劳动召侯来决定呢,根本没有!
“属下这就为您唤大夫来。”
果然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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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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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来的大夫是公羊梁。
世无可避,既然已经身在恪州,他便要施展治病救人的抱负。于是不顾龚嵊生气,毅然到恪州营做了军医。
他的医术全然继承了老师龚嵊,不在其之下。
召侯身边的下属急得像有狼追一般将他请来,然后他便在旁边的一处帐子里等着,这么一等,就一直等到了天将将擦黑。
脾气再好的人,这样耗费耐心,也会不耐烦。
公羊梁在门口抓了一个士兵,问起来才知道,是这两日城中一直抓探子,结果有几个人鱼死网破,在城中放过,烧了一大半东街。
本不用衡沚关心火势带来的损失,可这位最终还是带着伤病,亲自去跑了一趟。一来一回,到这个点上也算正常。
公羊梁摇了摇头,也不知说点什么好,背上药箱便去了主帐。
衡沚面前堆着今日没处理完的州务,无论士农工商一应按日子码放在案头,像座小山似的,将人遮住了一半。
只怕是天子案头,如今也没这么多烦劳了。
“脱衣裳。”公羊梁没再看衡沚,径自打开了药箱开始准备施针。
这处伤,据云程的描述,是他师父龚嵊亲自治的,来营前还特地去看了先前的诊录,早就有所准备。
衡沚听到人说话的声音,才发觉来的竟又是熟人,“公羊先生?”他停笔走过去,“许久不见了,龚先生近来可好?”
明晃晃的银针,放在烛火前燎着。
公羊梁一丝不苟,嘴上应付着答,“能吃能睡,比你康健些,快点脱。”
这又是什么人惹了?
衡沚奔波了一日,眼角眉梢都是疲倦,也懒得再问。抬手解开了自己的衣袍,就近在宽椅上坐下,将半边臂膀露了出来。
“听闻,崔娘子的铺子,也受了波及被烧了。”
一针下去,衡沚疼得弯了腰。他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臂膀累及左手,无力垂着,右手紧攥着椅背,额上、手上皆暴起了血脉青筋。
衡沚也顾不得他问,不知自己方才被扎了什么穴位,比那旧伤还要更疼几分。
即便如此,仍是沉默地受了,没出声。
公羊梁一怔,而后冷笑一声,明知这痛已非常人所忍,仍要刺他几句,“召侯的身体,不过如此。若再不当心些,你娘子再五年就能改嫁了!”
云程进来奉茶,一听便不乐意了,“公羊先生,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衡沚被迫伏着身体,一点点缓着。伴随着灼热的痛感猛烈侵蚀着他的意识,眼前一片金星,听人话都听得不真切了。
公羊梁扎的位置正是他旧伤犯体,淤塞的穴位。正是在宕县丛林中,左肩被伤的那一处。
伤口久久不愈,失血又多,大雪的寒气侵入,并未及时拔去,本就成了遗症,之后又中了毒。虽是龚嵊医术高超,但遗留的症结不发则已,发作起来一定是疼得磨人,让人不得安生。
银针下的皮肤迅速开始发淤,待淤血冒出来,痛劲儿也便缓和了许多。
衡沚想笑,却无力扯动嘴角,“你竟还在惦记我夫人。”声音不高,咬字亦很勉强,是还在忍。
公羊梁这才慢悠悠动手,将一处止痛的穴位,不紧不慢地用银针封上,“小侯爷这是早就看出来了吧?是又怎样,你们行军打仗之人,新伤摞旧伤,又不拿身体当回事,我惦记惦记怎么了?”
“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这一番话,并不能惹恼衡沚什么,“夫人在身侧时,常与本侯言,公羊先生是极良善之人,无论医术还是人品,皆是一等一的好。”
公羊梁那狠了一半的心,忽而又松了。
这两口子,当真是无话不谈。明知他公羊梁是对阿姀有意,却根本没当回事,说不准茶余饭后,拿这事当谈笑来讲。
衡沚看不到的地方,公羊梁半是自嘲地摇了摇头。
他这半辈子没动过心,唯一一次,竟是位金尊玉贵的公主,还是已然成婚且夫妻和睦的公主。
即便是早早放弃了,如今回想起来,心口某处,也仍酸涩得很呢。
公羊梁从药箱中拿出纸笔,利落地写了方子,“拿去按方抓药,吃几副,可保阴雨日无虞。”
云程接了药方立刻便去了。
帐中只余公羊梁与衡沚两人,他又叹了口气,喃喃着,“惦记又能怎么样呢。”
衡沚闭着眼,勾了勾唇。
虽然有人惦记着他怀中这颗明珠,但好在对方似乎很清楚,即便是惦记着也于事无补。
公羊梁对他,不过是刀子嘴。
撤下了针,一盒药膏搁在桌上,挎上药箱临走前,还是忍不住道,“听我师父说,为马家事,怀乘白先生早就到了长关,在马家见了崔娘子,你是在操心这个吧?就算是为她,你还是多撑些年头,少折腾点身子吧。”
一句尚且不够,又补上一句,“若让她做了寡妇,我可一定不会放手了。”
说完,又后悔了起来。
若是要阿姀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帐中这两个人,只怕没有一个愿意如此的。
衡沚不答,眼前却浮现出阿姀含着泪的双眼。
“北境战事一触即发,多当心吧。”
公羊梁下针着实有效,衡沚趁着手臂能动了,慢慢敛着衣裳,语气也恢复轻松,“谢先生了,劳烦出门时将门口那几人唤进来。”
公羊梁拂袖,心道他真不该爱屋及乌地关心这人,哼地一声走了。
帐中只剩了衡沚一人。
六月天气无常,入了夜,外头潮气渐起,又有了雷雨的征兆。
雨声落耳,桌上零零散散,放着方才解衣时卸下的零零碎碎的物件。衡沚绕回案前,随手将那块号令恪州全军的符节握在手里,慢慢思索起来。
恪州营突然多出来的这些探子,清县封锁的消息,突然发难的游北,大兵压境却未有交战消息传出的原州。
都城迟迟没有批下的军饷。
年关时赴宴提及边关军情,新帝举棋不定的神情。
一个荒诞却又完全合情的念头,突然在衡沚脑中萌生。
看似一桩桩一件件,毫无关联的事,慢慢拼凑在一起,却好似一盘当局者迷的棋,直到切身走进去,才发现了些征兆来。
看似远在都城,宦海中无关轻重搅混了一池死水的这只手,却无意之间,逐渐加速着大崇的覆灭。
如果这一切真如此时所想,衡沚慢慢攥紧符节,直到突出的棱角硌得掌心钝疼。
一个同样荒诞的念头,如野草般,在他心头一点一点地长了起来。
忍了这么久,从前是为恪州境内的安居乐业,免受战火摧残。忍到现在,连自保都成难题,何须再忍。
从前是臣,可为了军饷,弯下腰来奉承君主。
可如今,不会再是了。
史定、晁蓄与段参进帐时,已经有隐隐雷声入耳了。
三人列成一排,极不自然地站在衡沚正写字的案几后,彼此推搡着,硬是没一个人出声。
衡沚刚刚写好写拨款赈济东街商户的公文,见来人久不出声,搁下笔,平潭似的双目将三人一扫,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三个军中的汉子,面上都是藏不住的焦急和向往,却没一个人敢妄自先言,憋得好生难受。
“都不说?”衡沚一问,三人都楞了,却仍是欲言又止的样子。衡沚便将什么匕首符节,连带着公羊梁给的药膏,阿姀交给他包管的私库匣子钥匙,都一件件再装好,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那本侯就先……”
“总督!”
段参还是没忍住,双膝跪地一声闷响,“总督恕罪!有些话,段参是不吐不快了!我大崇,迟早与游北有此一战。今日连早销声匿迹的袁卫将军都再度出山从戎,原州逢难,末将等在军中数载,自不遑多让,末将斗胆,请总督按原先计划,让末将带兵增援李将军!”
“臣等也请兵增援!”史定也跟着符合。
段参说的原先计划,便是恪州之前的部署。若是兵至恪州,如今练兵卓有成效,甚至在衡沚的令下,恪州营的战力无论是战备还是作战能力,都已经大不一样。用最少的损失打最有用的仗,届时只管打便是。
朝廷不给补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困境了。不能因噎废食,顶多花钱去原州买粮买甲,总不会叫游北人打进楼关去。
且原州地势,结合向来用兵的经历,更善守而不善战。游北若兵至原州,那便点兵增援。
帝王不仁,他们这两座州府背靠着背,总不能再互相背弃。
“还不急,再等等。”衡沚沉声道。
还要再等?
段参一听,急得从地上弹起来,“总督,如今到这时候,我们还等什么!”
晁蓄统管庶务,总归比段参这个直来直去的脑子想得更多,一把拦住他,“老段,总督面前不得无礼,先听总督把话说完。”
说了不急,自然有不急的打算。
“袁卫将军是良将,从前没留住,便已经是先父犯下的错。如今他愿再度从戎,不遗余力将他留住,是理所应当之事,这并非是战事所迫。”
晁蓄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段参叹气,“末将鲁莽,只是怕总督有了爱将,用不上我等了。”
“胡闹。”衡沚轻斥,“再有下次,扣你两年俸禄。”
“可总督心中,究竟是什么打算?”史定皱着眉,心里没底,“臣等也好心里有数,不能打无准备的仗嘛。”
“诸位。”衡沚挂着淡淡的笑,却见不到丝毫善意,眸光似上了冻的湖,一夕间冷了起来,“本侯同你们打个赌如何。”
三人对视,不明就里。
“本侯赌,这仗,打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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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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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州车马将军李崇玄接旨——”
青天白日里,明黄的一道诏书展开,底下跪着李崇玄,和他一干的部下及长关所有有官职的臣子。
“臣李崇玄,跪迎圣训!”
阿姀随便套了身马泽端副官的袍服,以手抵额,静静地等待着。
怀先生说得果然没错,第二日一早,便有都城特使光临的消息,传到了城中每一处街巷。
虽然不知道具体的目的为何,但这先声夺人的一招,着实精妙。
若是真有不利的旨意,也没办法除掉特使,毕竟全城人的眼睛,都在盯着此时坐镇长关的李崇玄和马泽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