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停舟平静地看着她。
这个华服加身的女子,是间接杀死他妹妹的凶手。
可是当他知道这是仇人时,她已经身怀有孕。许停舟自小习的书,叫他无论如何也下不去狠手杀一个孕妇。
若不是因为还有事没办完,他一刻都不想多待。
远远地隔着台阶站在底下,既不用将她看得太清楚,也不用扯上不相干的舆论,最好不过。
可承了那位殿下的恩,也总是要还。
其实不过举手之劳,只是他情愿在心中一再扩大,才能成为“恩”。
“南郊的炼丹宫近日要完工了,臣无暇分身,娘娘莫再召了。待出宫有空,我会将东西带给她。”许停舟冷漠又疏离地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人真奇怪。
金昭仪看着他的背影,想着。
她如今还有一两月便要临盆了,虽说日期上快了一些,谎称早产也能糊弄过去。反正老皇帝现在每日求仙问道,怕是也想不起来这种事。
所以沈钰仍这段日子也时常找借口来,算是宽慰她不少。
借着为沈琢侍疾的名头,沈钰仍终于得到了宫中行走的权利。他这位便宜兄长一病醒来,听闻这个素来不受宠的弟弟和自己怀了孕的妃子,日日衣不解带亲尝药汤,心中大为感动。
这一感动,便觉得从前让弟弟在别宫侍弄花草,简直是亏待了他。沈钰仍生得好看,瞧着就没有野心,多进宫陪陪他这个孤家寡人又怎么了?
殊不知,这恭敬的弟弟和怀了孕的妃子,早就私相授受。在他眼皮子底下,也能眉目传情。
沈钰仍有没有野心,金昭仪不知道。但他也有皇室血脉,就也有继位的可能。
朝局是个乱局,她只是个身怀有孕的弱女子,这些人谁能斗赢,与她来说,结局皆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
但,比起做人皇后,还是做太后更好些。
许停舟赶在宫门落锁前出了宫。
他今日正经的进宫由头,是金昭仪提出要为未出世的皇子定做一个小摇篮。
如今许停舟在工部,统管督造一事。按理说,做个摇篮,岂能劳动工部的臣子来,但金昭仪身怀有孕,她的一切想法,都有沈琢做主一一允准,谁又敢说个不字呢。
“大人留步。”
行至宫门前,许停舟正要上马车,被一道声音拦了下来。
“你是何人?”许停舟挥退了自己的仆从,仔细一看,见他身上挂着个腰牌,似是朝中哪家府上来的。
金峰任了国相之后,便有恃无恐地,对朝中与他不睦的官员随意打压。连日来北境边关与游北正在议和,朝中对他不满地声音更多。
日前台院侍御史孔究,那可是武安帝时的三甲进士,上了弹劾的折子后不明白暴病死于家中,朝中如今还是战战兢兢。
许停舟生怕这个节骨眼儿,上被金峰探查到什么会出事,谨慎地向后退了半步。
来人见状,便笑着掏出令牌来,“大人莫忧,小人是中书令吕大人府上的。我家大人公干结束回朝,想与衍庆楼天字号雅间,与大人见面。”
随即掏出了一张信笺,许停舟接过,落款处果然有吕中庭的私印。
“我家大人还说,另有一位贵人也欲见您,请您带好薄礼赴约。”
另一位,贵人?
许停舟思索了片刻,立刻道,“我现在便去。”
衍庆楼是个好地方,不止是吃食做得好,开店的地位选得也好。
阿姀将厢房的窗子打开,站在高处,能远远望见半个都城的景。
上一次于此处凭栏而立,尚在豆蔻年华。
“不知吕大人可曾去过那崇文塔——”阿姀抬手,指了指远处夕阳下,背靠着云霞的高塔。
崇文塔是大崇开朝所建,历代贤臣的名字,都会刻在塔内,奉排位来供奉。做文臣的,初入宦海时哪个没想过名列崇文呢。
吕中庭顺着她的指引看了一眼。
其实不需要看,塔的模样早在心里。他刚登科的那一年,便在老师严同均的带领下,去拜谒过崇文塔。
登上塔顶,仿佛能见江山千里。
吕中庭喝了口茶,看似不甚在意,“年轻时去过,只是臣对古迹一类,没什么太大的兴趣。”
阿姀笑了笑,“自然。从吕大人做事的势头来看,也并不是在意虚名的人。”
“殿下觉得,入崇文塔,算是一种虚名吗?”吕中庭回以同样和善的笑意,却并不让人觉得亲近,反而想从阿姀的话中,探查出些什么。
“那本宫可得好好想想。”阿姀不接茬,慢悠悠靠在窗棂上。在落日的余晖中,窗景里,她与远处的塔同在霞光里,出尘而沉静。
“在许大人送来本宫要的东西之前,有几句话,须得同吕大人说明。”阿姀手中握着一只白瓷釉的盏子,盛着酸甜的杨梅汤,平视着吕中庭,“大人要我入伙可以。但我是个生意人,为了防止赔得血本无归,我要提几个条件。”
在原州时,吕中庭未经多少饶舌便能请得动人回来,就想到或许没这么简单。公主在市井几载,也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可有可无的先皇独女了。
这样更好,人不可能没有所求。
“殿下尽可说来。”吕中庭这次的笑容里,倒多了些赞许的意味。
“第一,在万事齐备之前,我要在暗处,暗处好办事,也方便监视。第二,你和严大人,包括站在你们这边所有大臣的筹划,必须有我参与,不同意的事,也不能越权去办。”
“这第三嘛。”阿姀向前几步,来到桌边坐下,“我要举荐一人,来为我们所用。”
出乎了吕中庭的意料,他迟疑了片刻,问,“此人是谁?”
还没等阿姀说出,门先一步被叩响了,“许大人到了。”
许停舟快步进来,回身闭上了门,着一身官袍,还盛着外头暑气的余热。
“停舟,有些日子没见,还未祝你升迁之喜。”阿姀见他站在门口,以为是生疏了,还特意打了圆场。
许停舟俯身见了礼,人走过来,看着不太欣喜,“殿下眼下回来,也太过冒险了。”
虽说闯宫时新帝骤然昏厥,来不及对她和衡沚做什么处置,只怕如今的舆论,也会对她不利。
阿姀与吕中庭相视一眼,安抚他道,“不必担心,陛下没心思管我。”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再说金峰,忙着在朝中树威,一边又算盘打得直冒火星子,北境和谈之事不知游北人送了多少金银进他的腰包,怕是他还要感谢我呢。”
吕中庭什么都没说,吃着桌上的点心,但也权当作了表态。
“你听说过替陛下炼丹的道士吧,劝说他要勤加修炼,才可保龙体无虞吧?如今郊外多了几个恢弘的仙宫,他吃仙丹都来不及呢。”
阿姀在都城时可没心思做这事,这原是衡沚悄悄做的。
起初是怕沈琢在宫里没事做,要么磋磨朝臣,要么磋磨阿姀。算着沈琢的年纪,也该到了求仙问药的时候了。
没想到沈琢就像是一捧遇到点火星子,就愈演愈烈的枯草。那几个道士这边收着户部拨的银子,那边就抖搂出去到各地赈济百姓,也算是桩好事。
“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许停舟这才回过神来,从袖中小心掏出个布包,递给了阿姀,“啊带来了,殿下过目。”
三个人的眼睛,齐刷刷落在这个布包上。
阿姀动手拆了开,里面还有一层布包裹着,再里面,才露出一个细长的木匣子来。
匣子与寻常镇纸宽窄相似,抽开上面的木板,里面有两张明黄的布帛。
阿姀从匣子里拿出来时,心里五味杂陈。
这便是藏在长升殿暗库的,她母亲留给她的嫁妆之一,带有沈琮私玺与她的私印的两份空白诏书。
纵然是吕中庭亲眼看到了,也难以置信。
陈后一生恪守礼节,即便沈琮苛待与她,苛待整个陈氏一族,也没有怨怼之言。只是女子为母则刚,她留给公主的这两张帛书,足够她将整个天下都掀翻了。
“这,这是……”许停舟也吓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他和金昭仪都只得了消息,说拖他们寻一个旧物,可没想到旧物竟是加盖了先帝后印玺的诏书!
见先帝后诏,无论是遗诏还是旧诏,都是要跪的。
“免了这一套。”阿姀见他身形矮了,立刻便将他制止,“你不如多学学吕大人的沉稳。”
许停舟:“……”
“现在。”阿姀再次看向吕中庭,商量道,“方才说的条件,可以与吕大人谈一谈了吧?”
吕中庭看到阿姀志在必得的神情,便知此次是找对了人。
不仅找对了人,还多了这两份天大的惊喜。
“殿下,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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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晚上有点烧糊涂了,结尾少贴上去几行,已经修改好了QAQ
第130章 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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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下了半晌。
沈钰仍身披蓑衣斗笠,趁势头变小,赶快将行宫园子里的花圃挖出条小渠引水,防止花草们被浇坏了根。
他如今已经不住在行宫里了,这样往返宫中路程太长。自从沈琢沉迷求仙问药
以来,再没来过行宫,这里也便冷清下来。
收拾好花圃,带着一身的泥水,沈钰仍快步出宫,准备乘马车回府。
明日炼丹宫的仙师开炉取药,沈琢钦点他作陪,不能误了时辰。
一辆马车静静地候在行宫宫门前,驾车的家丁也不知去哪儿避雨了。沈钰仍懒得计较,摘下蓑衣,人便登上了车。
车门一打开,却愣在了原地。
“好巧啊,小叔。”
女子穿着碧色的衣裙,朱唇含笑,手臂支着车窗,人倚在车厢一侧,好不悠闲。
“你……”像是觉得不可思议,又有点吓到了,沈钰仍盯了她半天,仍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素来知道,宫中的小辈,这些年一直只有一位皇女,是他先帝他长兄之女,唤作宣城公主。但因为是个女儿,一直不受沈琮待见,放在臣子家中抚养。
这本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了,待到如今他这位二哥称帝,竟欲送兄长之女和亲,当真是慨他人之慷。
但沈钰仍没见过她,二人从来也素无交集。是以当阿姀突然出现在他马车上,还以这样亲切的口吻与他说话,沈钰仍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
沈钰仍四处看了看,风平浪静,这才上了车,“殿下,你怎么会在此处?若我没记错,你刚轰轰烈烈地逃婚不久。”
两人相对而坐,各怀心思。
“小叔也无须这样戒备。”看他手抓着两侧座位的边沿,大概是有些警惕的,“侄女也没有什么恶意,只是想请小叔帮个忙而已。”
沈钰仍听后轻笑,马车之中没了人说话的声音,在雨声中,这声笑就显得凉凉的。
“我是一介散人,有什么事是能帮得上你的呢?”他话中自嘲的意味明显,不知心里是不是也这么想。
不过阿姀不在意。
“小叔是被沈家薄待了的。”阿姀面露惋惜,“沈家的人一向薄情寡义,小叔被武安帝薄待,我也被先帝薄待,这点上,我们都是一样的。”
沈钰仍垂眸,马车里昏暗,看不太清他的神色。
阿姀继续道,“但小叔并不是无用之人,相反,我对小叔抱有很高的期待。”
“你这话是何意?”
“有几位大臣来找我,称如今天下不治,希望能尽臣子的一份力量,即便是逆天改命,来保百姓安居乐业。”阿姀刻意隐去了他们更高的野心,换了一种平和的说法,顺便将自己也摘了出去,“可我终归是女子,也帮上不上他们什么大忙,便举荐了小叔你。”
虽然沈钰仍为武安帝所不认,但说到底,看起来就比他承认的那两个儿子更牢靠。
起码不会乱发疯。
沈钰仍好笑,“你举荐我,我就一定要按照你们说的去做吗?”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道,“我偏安一隅,未必没有在朝中翻云覆雨来得自在。”
摆出了谈判的态势,自然说明这事有的谈了。
“是啊。”阿姀叹气,“如果不是难以偏安一隅,谁希望来这气数将尽的朝廷翻云覆雨呢。祖父将你批得一文不值,难道小叔真就甘心一辈子无声无息吗?即便不为自己,你母亲也希望你出人头地吧?”
这一番话,敲开了沈钰仍的心门。
他母亲随人出身低微,生下他后因武安帝不认,也没少遭旁人的嘲笑冷眼,但始终都赌这一口气,用尽一切办法让他读书习字。
常年的郁结是她早早病故,断气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还在嘱咐他日后要做于社稷有用的人,要做好人,切不可薄情寡义。
就像他那父亲一样。
“小叔平日虽然爱侍弄花草,但我知道你饱读诗书,若能有一条出路,未必比你两个兄长差,何妨一试呢。”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阿姀笑眼盈盈,递给了沈钰仍。
方才说这话时,阿姀下意识便将自己摘出了沈家的行列。沈钰仍心中想,沈家待她无情,她也并非圣人。但既然已然与沈家划清了干系,又何必要淌这摊浑水呢。
沈钰仍将信展开来,上面只写了两行字。而他的心神,却随着这短短的两行字,掀起了惊涛骇浪。
“你竟然,能做到如此?”他惊叹道,她明明只是个小姑娘罢了。
阿姀早猜到他有如此反应,丝毫不意外,“非也。大势所趋不可违逆,如果我逆天而行,自然不会有如此助力。小叔不该觉得我有手段,而该想想,这人心,到底是向着谁。”
“这是谋反!”沈钰仍怒喝。
“是谋反又能如何?”阿姀立刻将他的话头压下来,冷下了脸,“你难道不姓沈?这天下难道不姓沈?他沈琢逼死我父母时,难道不也是在谋反?”
原来是为了这个,沈钰仍冷静下来。
阿姀心知自己方才的话有些急了,便立刻用了沈琮杀先帝后的事做了借口。若不能得到沈钰仍完全的信任,即便是联手了,也会存在容易离间的裂痕。
再说了,她不在意沈琮的死活,但沈琢使下作手段逼死陈昭瑛,这笔账,无论如何都要算上一算。
沈钰仍盯着面前这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小姑娘。
从上了马车开始,她的一字一句,都戳在自己心中难以示人的阴暗上。他的出身,他的不幸,还有因前者带来的冷待。
身为皇子,却不如个寻常百姓家的孩子过得舒心自在。
而他活到而立之年,却仍怯懦退缩,生怕冒一点险。
“若我还是说不呢?”他想看看,阿姀究竟还有什么手段。
“小叔不答应,无非就是两个顾虑罢了。”沈钰仍说到这份上,摊牌的时候也就该到了,“一,就是担心万一过河拆桥,你会得不偿失,甚至一点也没得到。二,就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