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者小叔自不必担心,即便是输,你也不会得不偿失。毕竟这就关联到第二点上了。”阿姀用一种你我心知肚明的神情,缓缓道来,“在你出神入化的手段之下,反正姓沈的再也生不出儿子了,但你还有儿子啊,你儿子如今在金昭仪肚子里,还好好在长升殿待着呢。”
一抹雪亮的刀光闪过,沈钰仍掏出袖中藏着许久的匕首,倏地欺身上前,用刀刃抵住了阿姀的脖颈。
受到冲击的阿姀猛地被撞在马车厢壁上,小叔惊慌失措的神情,就明明白白地展现在她眼前。
这一步,算是赌对了。
“你怎么知道这些?”沈钰仍根本没想到,这些事早就被阿姀这么个小丫头知道得一清二楚。
他精心筹划了十几年,一朝被人看透,很有些恼羞成怒。
阿姀自诩也非良善之辈,今日也本就是来撕破脸的,便贴身带着刀,在袖中紧紧地握着。
她这身自保的本事,是秦熙教的,秦熙又得秦胜光亲传,相持之下谁吃亏,还要另算呢。
“我知道的也原不仅是这些。”阿姀迎着他的刀刃,即便颈上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就着她的衣领染红了一小片,也毫不在意,“你命邶堂的人去杀尤潼,只是因为他是沈琮崇安殿惊夜的最后一个知情者,你认为他死了,崇安殿的红墙就会变成悬案。”
沈钰仍未察觉间,他的刀刃就松了半分。
“你记恨武安帝,也恨沈家,将你们母子陷入这样受人冷眼嘲笑的境地。便在平州找人大量购入雷公藤,蛇床子与合欢皮等药材提纯,这些都是致人不育的。待到崇安殿整修之时,安排自己的人将这些东西混合了牲畜血,再用大量香料掩盖住腥臭,用来糊墙。在这样的宫室中居住,时间一久,除了不育,日日不得安寝下谁能情绪安稳呢?”
“褚惠离京任职前,也曾做过你的授业恩师。谌览口中与谌氏通信的伯原公,难道不是你的表字吗?”
阿姀一字一句,都如钉子一般,将沈钰仍慢慢钉死在了他们这条船上。
是不是同路人,现在是她说了算。
“还是说,你与小金氏私相授受,让你那本就没有生育能力的二哥骤然喜得皇儿,是我凭空虚构呢?”
“你不许动她。”沈钰仍听到了小金氏,这才回过神来,语气冰冷了几分,“不然我也别想活着出都城。”
“生死由命,谁能说了算。”阿姀慢慢抬手,隔开他的刀刃,摸了摸颈上的血,“你又猜猜看,她为什么将这个孩子来源,轻易说与我听呢?小叔,车到山前,你已无路可走了。”
沈钰仍跌坐回方才的地方,手中的信纸渐渐被攥紧,“你要我怎么做?”
“很简单。”阿姀笑了起来,“先按信上写的办。”
事总要一步一步来,才算心里踏实。
七月廿五,炼丹宫的仙师照常为身子不爽的皇帝沈琢卜算。
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突然卜出了凶卦。卦象言,沈琢命到如今,冲羊犯火,是以常常夜不能寐,或魇中惊醒,泄元散气,不是长生之状。
沈琢听了差点昏死过去,立刻询问了破解之法。
仙师又言,有亲善者,自出于水,相兔,性安善,亲之信之,可解不吉。
于是沈琢当即派人按照仙师说的去找,将所有他亲善之人的命格,全都看了一遍。
可最终,这出水属兔的安善之人,却是他的亲弟,沈钰仍。
沈钰仍获封奕王,金冠加身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阿姀在马车上给他的那封书信。
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他的命格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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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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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城新封了一位亲王。
随着谕旨昭告天下,整个大崇的人都开始议论此事。
游北屯兵北境,议和也议了整整半个月。
王子忽归忧心忡忡地坐在河畔,随手往河里丢着石头。
锐罗来帐中送饭时见忽归不在,便猜想他还在为白天王帐的事生气。
“王子,您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啊?”锐罗故作轻松,挨着忽归坐下,“难道是想咱们罗娅公主了?”
短短两年过去,自从忽归开始参与政事,几乎是顷刻间褪去了稚嫩和青涩。两个月军中生活,更为他平添了几分沉稳。
两个月来,他们驻扎在大崇的边境上,除了趁天时地利人和能寻找机会做一番进攻之外,余下时候都不被允许出兵。
更遑论这半月来一直在议和。
忽归本就不同意议和的想法,但游北王一意孤行,认为同金峰做了交易,待到时机成熟,不止原州恪州,能吞并大崇半边国土。
将汉人赶至平江以南,入了关再动兵戈,才是游北王真正的想法。
可忽归觉得事情远没有这样简单。
在水草丰茂的夏季,粮草尚丰足,借着公主逃婚的由头,立刻发兵速战速胜,拿下原州是绰绰有余。
但如今耽搁了这么久,眼看雨季即将过去,战马的粮草何以为继,更是最大的问题。若动辄转冷,发了疫病,届时就连最后一点盈余都不剩了。
谈判,实在是下下之策。
但他的父亲已经老了,老到识不清如今局势,也看不明白是人是鬼的地步了。他的自大和一意孤行,加之几个部落首领的盲目吹捧,将游北带至现今这种进退两难的地步。
一战尚有力气,可议和集结了原州与恪州两方,如今李崇玄和召侯衡沚便在百丈之外临时设立的大营中,带了数十个能言善辩的文臣来日日扯皮,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忽归不想表现出来,便随口扯了两句,“近日天气太热,人浮躁没胃口罢了。对了,说到罗娅,最近怎么不见她送信来?”
锐罗思索了一阵,回复道,“您说的是,公主上次来信还是十五日前,最近确实没有来信。不过,公主性子活泼爱玩,找了戈云陪她一起,兴许是顾不上王子了。”语气里有几分调侃的意味,算是为忽归宽心。
可忽归的心,却宽不起来。
“自从上回回草原,我就告诉了这丫头,不要再过多和戈云接触。”他蹙着眉,浅色的眼睛凝着担忧,“王帐说什么,也算是他们娄讫的灭族仇敌。即便戈云如今手无缚鸡之力,还是个哑巴,但和罗娅走得太近,我还是担心。”
担心他的接近,是有所企图。
“这样锐罗,你立刻派人回王帐去,悄悄盯着她。若有事第一时间来报,若没事……没事就想个办法把戈云调走。”说着犹嫌不够一般,又加了句,“一个未婚配的小丫头,整日与个男子同在一处,真是不像话。”
锐罗终归大他几岁,而且去年已经成了亲,听着忽归这话,不由笑了起来,“王子也是个没娶王妃的小小子呢,做起兄长来却有模有样的。”
“对了。”这么一打岔,忽归差点忘了正事,“你派去大崇的探子回来了吗,可带了什么消息没有?”
锐罗闻声,从怀中掏出一个羊皮卷来递给忽归,“我正欲与王子说这事,这是探子传回的消息,特意用縠文写的。”
字迹很潦草,且用词也很简洁,通篇只有两件事——大崇皇帝封其异母弟为奕王,金峰督办仙观不力,发生了坍塌,皇帝身边的仙师认为这是冲煞。
忽归紧紧攥着皮卷,胸口大起大伏,“这弟弟是哪儿冒出来的,不是说大崇武安帝就两个儿子吗?”
“我们从一开始接收的消息,也就是几十年前,就一直是错的。”锐罗也心里堵得慌,“这个奕王母亲是大崇宫里的奴婢,武安看不上,就没有认他。前段日子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得了皇帝的宠信。这次封王,也是那仙师说他命格好,能助皇帝破凶。”
这下棘手了。
如果只是一个愚蠢的皇帝,加一个见钱眼开的国相,那么即便是赌,也有几分可能赢。但现在又来了个凭空上位的亲王,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心无城府。
“我现在就去见父王!”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只怕要吃大亏。
与此同时,原州与恪州交界的大营中,衡沚与李崇玄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这,这,你看看,你们都看看!”李崇玄不解地叉着腰,差点就要在营帐里发火了,“这又是闹哪一处?这时候封个亲王,我看是来添堵的!”
衡沚与一旁坐着的怀乘白相视一笑。
“将军莫急。”怀乘白摇着扇子,“依我看,这并非完全是坏事,只怕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我们的局势呢。”
“此话何解?”李崇玄没听明白,“咱们这都够乱的了,他们都城再多一次典礼的开支,多一个亲王的俸禄,难道还有好处不成?”
“非也非也,原本都城之中,是金峰一人揽权。如此情况下,再怎么商议和谈,我们也都要听他的命令。”说到这里,怀乘白嗤笑了一声,“可如今不一样了,多了一个人来分权,就多了一份可能——一分钱不掏,把北蛮子打回去的可能。”
而怀乘白心里很清楚,这件事是严同均和他徒弟做不出的,只有阿姀能做到。他甚至是有些骄傲地笑了笑,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阿姀满世界折腾他不管,如今快折腾出点什么,他才特地来推波助澜。
衡沚人立在地图前,眼睛盯着被插上红色小旗的一整片北境,淡淡开口,“诸位,既然金峰的势力削减,我提议我们立刻反击,先接了眼下困境再说。”
四周的将领和谋士都围了上来,听着他下一步的谋划。
“游北人远道而来,不想空手而归,但他们最发愁的,就是粮草问题。”衡沚将另一支红色小旗,插在了写着游北大营后面的一处小帐子上,“经斥候探查,这里就是游北军粮草吞驻之地,但他们选在了渡河南岸的一处支流附近,就是放着我军偷袭烧粮草。”
防着不怕,怕的是根本就不防。
“烧粮草是个老办法,但也是最有用的办法。”衡沚抱着臂,眸光明亮锐意,“人一旦觉得准备周全,就会败在这周全之下。我点五百人,明日该到了双方互换草案的日子,此时趁其不备烧了粮草,这和谈,也就不必再谈下去了。”
其实五百人都算是多的了。
衡沚很快让人暗中准备了猛火油,又去两军精锐之中,挑了善骑射的士兵百人,准备周全。
他们换上便装,从设营之地旁的城门出发,从敛鹰山西段偷偷翻过去,趁着游北的几个首领都在阵前和谈,摸到了游北营帐的后方。
衡沚派了几个面生,且会游北土话的士兵,夜里杀了几个看马的守卫,换上了他们的衣裳,混迹进了他们的后营。
塞外的夏末不仅炎热,且毒虫很多。在草地里蹲伏的第二个白日,终于等到了一个合适的时机。
“你们几个,来干什么的?”粮草重地,看管起来守卫三班一换,此时正是正午时分,酒饱饭足,这些壮汉的心都燥了起来。
“大哥吃好了吗?”一个几乎与这人同样壮的士兵拍了拍守卫的肩,“我们是格斯首领部下的,晌午放的饭是羊腿馕饼子,不记得啦?”
“啊!记得,记得。”
格斯是游北诸首领中的一个,没有什么野心,就是爱戴手下的士兵,经常自掏腰包来改善手下人伙食,很多人都记着他这份好。
于是守卫的心也便放松了几分,“兄弟们来,可是首领有何吩咐啊?”
士兵提着手中的空木桶,“首领说了,天干物燥,怕太阳太大了粮草起火,叫我们去打点水浇一浇。”
守卫仔细看了看他那个桶,发现只是个寻常木桶,才又问道,“可有首领的文书没有?”
“这……”士兵挠了挠头,“这哪来的文书啊?文书都是要经过王帐,由大王批阅的,按照这个流程汇报了,那太阳也下去了啊。”
说得倒是有理。
但照管粮草,都是脑袋挂在屠宰刀边上的,谁敢出一点差错?
“老哥,这样好了。”士兵憨厚地笑了笑,“你要是不放心,跟着我们去取水好了。要是这事办好了算功劳,那也有你的一份啊!”
这话可是说到守卫心上了。
“给我拿个桶!”守卫会心一笑,朝身后的人叫道,“其余人继续巡视,不许偷懒!”
士兵带着守卫,一行六人,走到了渡河边上。
渡河的水清澈见底,士兵与守卫并肩蹲在岸边,忽然指了指水中,“大哥你快看,这河里是不是有鱼!兄弟我顺手抓了,晚上回去下个酒吧?”
守卫刚想顺着他的指引去看,身体不过将将向前倾斜了几寸,身后便有一道力,猛地将他踹进了河里。
衡沚身穿与他同样的游北袍子,衣袖挽了一半,抓着他的后颈用力摁进了水中。右手掏出一把弯刀,顺势捅进了守卫的后心。
挣扎片刻就停止了,殷红的血迹在水中迅速扩散,将周遭的河水也染上了血腥气味。
衡沚半站在水中,将尸体一丢,掬了捧水清洗了脸上喷溅的血迹。
“带上猛火油,去给他们的粮草降降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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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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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去请安了三次,金峰被沈琢拒之门外了三次。
而奕王近日可是炙手可热。
朝中上下有人欢喜有人忧,不过阿姀总是轻松的一个。
她还不能正大光明地进宫,为了防止小金氏心里藏不住事再露馅儿,便扮作沈钰仍的随从,跟着沈钰仍借着进宫为沈琢取贴身衣物的由头进了宫。
沈琢是越来越走火入魔了,自仙师说出了凶卦之后,他干脆卷着铺盖直接住进了炼丹宫,恨不得一日三餐都换成仙丹吃了算了。
“我看,再这样下去,计划再详尽都没什么用武之地了。”沈钰仍与阿姀走在宫道上,压了些声音,“迟早是朱砂中毒。”
阿姀扮作男装在他半步之后,听了这话却笑了,“那不是更好?小叔还担心自己会担上谋权篡位的名声,若是人家自己将自己吃死了,你我可是清白了。”
“你这丫头。”沈钰仍气笑了,“也就召侯那样的武将敢娶你。”
进了崇安殿,女官见了沈钰仍便知来意。
恭敬地行了一礼,女官命身后的侍女将一个匣子捧过来,“殿下容禀,这个匣子里,是陛下惯用的簪冠,还有随身的玉佩挂饰一等,皆是平时爱用的。”
匣子打开,沈钰仍看了一眼,便挥手让人合上了。阿姀很有眼色地接过来抱着,还真不算清,连做匣子的木头都是上好的楠木,可见沈琢这日子过得滋润。
“余下的衣物,盥洗之物,连同茶具,文房四宝等,东西实在多,殿下怕是拿不了。臣已经令几个内侍打包起来,待殿下出宫时,只消带在马车上便是了。”
沈钰仍点点头,“如此甚好,你差事办得不错。”
女官是李尚宫手下的人,得知今日奕王要进宫,便提前打点好,好不耽误贵人的正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