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来人,倒是出乎阿姀的意料。
官服官帽加持之下,立于城门前的,正是许久不曾相见的中书侍郎,吕中庭。
“朕,龙体抱恙多日,惟闻西北境前两方陈兵,不日恐有兵戈之险。我大崇此年来,天灾不断,国库微薄,战力恐不足支撑与游北斡旋。则令车马将军李崇玄停冰避战,开城议和。兵符一应上交宣旨使,若有延误,阵前吕中庭代朕立行军法处置,钦此。”
开城议和吗?不过将献降硕德如此婉转动听罢了。
阿姀心中讥讽,却跪得端正,不由认真审视面前这位吕侍郎来。
听说,自新帝沈琢病重,政务全权交由金峰打理,他凭借金昭仪腹中的龙子,做了大崇建朝百年来,突破祖制的第一位“国相”。
吕侍郎奉承金峰,又升了官,如今已盖过了他即将致仕的老师严同均,做了中书令。严同均据称一怒之下终日称病,也不再上朝了。
短短一月之内,朝局已经大不一样了。
那日崇安殿前,他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言犹在耳。此时此地宣的这道旨,却让她看不透这个人来。
吕中庭若是奸臣,当日崇安殿前提出要保她逃走,便对他没有半点好处,反而惊险缠身。
可他若是忠臣,还能改投金峰,任凭这种丧权辱国的旨意,盖下中书的印,再由他亲自宣而告之。那吕中庭,又是安的什么心呢。
李崇玄跪在地上,甲胄被骄阳一照,折射着凛凛寒芒。他久久未出声,窜上背脊的寒凉,始终让他对方才的旨意不敢置信。
新帝的意思,竟然是要降。
游北人占了上风,必然不可能只要些辎重粮草,金银财物。兵权也要被缴,原州的下场就是被割让给游北,做这些蛮子的奴隶。
这口气,怎能忍下。
“李将军。”吕中庭笑着,仔细地卷好了诏书,伸手到李崇玄面前,“接旨吧。”
“中书令大人。”李崇玄冷冷开口,“敢问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金相的意思?”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不由簌簌低语起来。
好大胆的一句话。阿姀不动声色地在马泽端之后,也不想被吕中庭认出来。李崇玄果然是武将出身,这样快言快语。
好在今日来的是吕中庭,若是金峰的家臣,只怕要当场治他的罪了。
对方并未贸然因此发难,而是捋了捋袖子,端的是一派君子风范,上前亲自扶起了李崇玄。
“将军何必如此。陛下信任金相,亲封为国相爱那个,陛下的意思不就是金相的意思,皆是同理啊。”吕中庭温言好语,手上功夫却利落,诏书已经塞进了李崇玄手中。
阿姀看得扬眉,好功法啊。
只是下一瞬,那君子的一双眼,便投在了她身上。
阿姀一怔,方想低头,又记起自己贴了假鬓鬚,如今俨然是男子做派,才缓缓放心下来。
此刻遇故人,也并不该是多么庆幸的事呢。
“兵符之事却不着急,将军与本官,尚可徐徐图之。不知,可有地供各位一叙啊?”吕中庭不再管挣扎思索中的李崇玄,而是将话头转给了一边的马泽端。
来接旨的人,在李崇玄身后的,并列跪着三人。两人是甲胄加身,看来是李崇玄的副将罢了。唯有一人单衣素袍,去冠戴孝。
吕中庭在来的路上,听闻长关有一主簿马泽端,善算账经营。如今长关并无主官,想来他这个主簿,算是暂令大权的了。
无论是看身位还是看衣着,眼前此人,定是马泽端无疑了。
“马主簿,借一步说话。”
阿姀松了口气,刚想拎着衣袍站起来顺势遛了,吕中庭忽然矫健地回身,笑眼盈盈地,“这位腰上系着算盘的,呃,副官也跟着一起来吧,我等年纪大了,恐怕眼花大不了算盘啦!”
阿姀:“……”
就这么容易看穿?
桌是临时搬了酒楼的一张八仙桌,屋子是马泽端在长关县衙临时为李崇玄辟出来的一间厢房。
县衙长期无人居住,是以一应家具,除了这张桌子,还有不少是马泽端在自家客房搬来补上的。
阿姀抱着手臂,坐在八仙桌后面,屏风边上的圆凳,一点好脸色也没留。
剩下几人,包括李崇玄的两个副将,连同马泽端真正的副官,皆是踌躇地列坐在吕中庭两侧。
而中书令大人自上了茶,挥退了小厮,径自悠闲地亲自烹煮,像是眼下这棘手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干系似的。
“吕大人,我驻守原州二十年。如今让我丢兵弃甲,灰溜溜和蛮子议和,我宁愿战死,也不愿这么窝囊!”李崇玄摆摆手挪开半边身子,正隐去了他愁容满面的脸。
吕中庭叹了叹气。
“这天下,是姓沈的。也只有姓沈的,才有权决定,江山是留,还是去。将军忠心不假,但切莫僭越了。”
这话。
阿姀余光瞄着吕中庭,怎么听,都像是说给她听的。
“再说。”吕中庭徐徐道来,“如今游北驻军城外,即便是战死,能救原州一时,救不了西北乃至大崇全境一世。我朝怠于练兵,非一时之弊病了。除了原州与恪州,便是虎视眈眈盯着都城想谋反的蜀中。若北境损失惨重,那陛下还能指望谁呢。”
一席话毕,再没有人出声。寂静的室内,惟茶盏之中腾腾升起热气。本该鲜活的人,却都死气沉沉。
他的话看似合理,又避重就轻。
原州营也不是李崇玄的私兵,削兵权的旨意一到,大营就不能再听李崇玄指挥。
若这缺德的主意是金峰出的,那说明他与游北人勾结,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阿姀自觉本非池中物,也从未留意朝堂。直到眼下发现,金峰这种人如蛀虫一般蛀空了大半个大崇,才相信了怀乘白昨夜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游历四方,只是消散了青云万里的志。可当初求学苦读,想见盛世太平,安居乐业的心,还在促使他上下求索。
阿姀从前想着,自己文不成武不就,没有经世之才也不是将帅之主。若是有人揭竿而起,要推翻这□□,大不了多捐些金银,也算是推波助澜。
所以她一直有经商的念头。
可如今再回首却发现,无论是吕中庭,还是怀乘白的话,都在提醒她一个至关重要的症结,那就是她的身份。
凡事皆需师出有名,才算顺应人心,顺应天理,也会容易得多。
想来蜀中王宣兵强马壮,辎重丰厚,至今迟迟不反,也是在等一个天时吧。
阿姀轻笑了声,在一室的寂静中,如春雷乍响,将几个人惊得都看向她去。
始作俑者不疾不徐,慢慢摘下脸上作假的须髯,“不管是谁的意思,总是如今的情境,恐怕无法违抗了,将军领旨照办就是了。”
吕中庭一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连忙行礼,“原来是殿下啊!许久不见,殿下玉体金安。”
“托大人的福。”阿姀弯着唇,“大约就快要没得安生了。”
李崇玄那愁云惨淡的眉间又皱成川字,本就麻烦一大堆,此时见这两人的架势,只怕又要雪上加霜。
屋中唯有两个副将一个副官,从始至终蒙在鼓里,尚不得知这位殿下究竟是哪位殿下。
“李将军,马主簿,两位尽快准备,将兵符与军中账册,以及库门钥匙都交予本官,待本官与殿下叙过话,立刻便要回都复命了。”
逐客令下得委婉,却也让每个人都听得懂。无论是圣旨上的玉口金言,还是眼前要单独说话,都不是其他人能左右的了。
几人算是垂头丧气地出了门去,阿姀一展衣袍,在吕中庭面前坐下。
“你们男子这衣袍,瞧着也是如此麻烦啊。”阿姀一面拾掇外袍的衣摆,一面埋怨着。
“不想殿下您,还好这一出啊。”吕中庭意味深长,就仿佛扮男装是什么怪癖一般。
“这不是知道吕大人要来,才精心装扮如此的。”阿姀亦不遑多让。
斗嘴的话,自然勾不起吕中庭的兴趣。他也知道,公主这是仍对他起疑,毕竟他如今做的,也多是混账事。
吕中庭添了杯茶,双手递着,放在了阿姀面前。
这是他的退让。
如今时不我待,但他是文臣出身,有一丝机会保全名节,还是想不遗余力地试一试。
“殿下,数月之前,崇安殿中,臣之所言,烦请殿下再细细考虑一番。”
“不必考虑了。”阿姀答得快,端起这杯茶,杯壁还烫手,慢慢吹了吹,才一饮而尽。
不过是一杯茶,却喝出了烈酒的意味来。
吕中庭抬眼望去,公主身着朴素的官袍,灰白色的衣裳也遮掩不住她光彩卓绝。
年轻的容貌姣好绰约,像极了已故的陈皇后,却看不出一点从沈氏骨子里散发而出的衰颓。
“吕大人要几时返回,本宫自与你同路便是。”
--------------------
宝们新年快乐!
第127章 官驿
======================
李崇玄负手立在厢房门口,北望去,天色清朗温暖,鸟鸣荫长。
没多久,吕中庭便先一步走了出来。
阿姀紧随其后,叫住了李崇玄。
“将军留步,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阿姀紧握住李崇玄的臂甲,坚硬硌手,“这次,怕是真得委屈你一回,领个奉职愚忠的名声了。”
事出从权,长话短说,一番口干舌燥之下,总算是将这事说得一半明白了。
剩下那一半的不明白,是隐去了内宫当下的情况。
以李崇玄的身份地位,放眼而去解释到朝局形势,基本也就够用了。
阿姀看他呆愣的神色,心道这遭事也着实荒唐。好不容易从都城跑出去,又假意被抓回去。想方设法再次逃跑,如今刚过了不久的舒坦日子,又要回去了。
赶着回去马府请辞的这一路上,李崇玄最后的那句疑问一直在阿姀脑中盘旋。
“若是此番不成呢?那边关的将士将如何,边关的百姓又将如何?”
怀乘白与吕中庭的政见不同。前者希望的是改朝换代,另立明君。可这件事说起来容易,却不是个一时半会能办到的,找个两条腿的人倒是更容易。
而吕中庭的意思,一直是废了沈琢,或是等他死了,由阿姀来继位。即便是心无此意,又或是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都无所谓,反正有他们这些臣子。届时清除了奸佞,广开言路任人唯贤,总是有出路的。
再为公主选一位人品贵重的夫婿,诞下子嗣立为太子,或是让她禅位,都是便宜。
好想法,真是荒谬至极。原来当初提出想让她为女帝,那一番慷慨陈词,也并不是单纯觉得她有多仁德明理,而是因她是这皇室最后一个血脉。
吕中庭的脑袋,比平江发大水却冲了骛岭,更让她发笑。
若如他所想,那她将不仅是个傀儡帝王,还是个生下太子的器皿。
她崔姀甘愿做平头百姓,甘愿一辈子无富无贵,哪怕孤独老死,也要随心所欲,作为人而死,而不是成为任人摆布的物件。
何况吕中庭话里话外,似乎对衡沚有所忌惮,那就更不必商量了。
可再一细想,阿姀突然觉着,这种这两人想法的法子,也不是没有。
但这事需要从长计议,眼下还不是时候。
今日是马家的老爷子停灵的最后一日,明日便要出殡下葬。阿姀回到马府,正在府门前,看到郑大与管事的几人,正在商谈明日丧仪的流程。
“掌柜娘子回来了。”郑大丢下手头的图纸,几步走过来,“可是一切顺利?”
顺利?
阿姀叹了口气,微风拂面,卸了官帽后来不及梳理的几缕碎发,随之在脸颊两侧摇曳。
眉宇间平整,细长的眉梢浓淡相宜,为一双杏眼添色。
虽素服素面,亦不改春山之色。
“不但不顺利,还出了新的岔子,我要随宣旨使,去都城一趟。”阿姀将郑大拽到一旁粉墙下,才简短地道来,“云鲤我得带走,明日出殡之后,赵夫人自会带管家来与你算账。”
她从袖间拿出一个四方的小小章子,“这是铺子里的章子,你办事我放心。结束之后,只怕是一时间不能原路返回了,清县已经被游北人占了。你带着剩下的人向南,走平州,去咱们平州分铺先待一阵。”
郑大点了点头,接过章子同几样文书。
“若是没开战了,你们就回恪州去。”阿姀想着,又道,“即便是从平州传信回去,也要注意些,如今不太平,不能叫人抓住把柄扣了人。”
郑大是个很能分得清轻重缓急的人,妥帖地收了东西,才问,“今晨您走后不久,与您相熟的那位怀先生便率先启程离开了,给您留下口信,说您此去定不会势单力薄,让您静候他的佳音。”
“怀先生走了?”阿姀一怔,才重逢不久,还未好好叙话,他竟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说是来吊唁,连丧礼都没陪完,人就走了。
这兵荒马乱,四方盘踞,他又能去哪儿?
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游北人虽在城门前五十里驻兵不前,但他们的斥候日日监察城内进出。”门口出来几个人,阿姀顿了顿,又低声了些,“宣旨使不能明着多带一人离开,我和云鲤明日会随出殡队伍混出去,届时他们自会接应。”
“如若。”挣扎了许久,阿姀还是提了一句,“如若你要送信回恪州,就如实告诉你东家公,说我去了都城便好。”
郑大看着她犹豫的背影,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由她走了。
怀乘白扮做赤脚道士,硬是选了最近也是最危险的一条路,从马府借了一杆白幡,从清县直奔恪州。
阿姀是在马车上,才听云鲤说及此事的。
“怀先生不愧是娘子的授业恩师,真是个顶顶有主意的人。”云鲤执着水注,倒了杯温热的白水给阿姀,“府中的赵夫人与我光是听他说,便就心惊肉跳的呢!”
阿姀身着白衣,端着盏子直捶腰。
白天出殡,她一路哭得很是卖力,是以那些北蛮子根本瞧不出来,这长长的队伍里头,哭得双眼肿成桃子一般我见犹怜的女子,竟是由此借道回都得宣城公主。
这也本是阿姀的老本行,做起来不费什么力。只是连着几日休息不好,再猛哭一遭,脑子都有些嗡嗡响。
“我们便去山脚下的道观里,临时买了一身人家的旧道袍,我为怀先生改梳了发髻,瞧着就真像是奉师父仙去的道长真人一般。”
阿姀看她讲得绘声绘色,不由赞许,“你乔装的本事我是很服的。从前在恪州私宅,便是你为我改了妆,骗过了薛平,可当真是妙手。”
男女之间,又是主臣之间,同乘一车对吕中庭这样的儒生来说,实在有所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