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坎,崔银莲都在家人的帮助下跨过去了,唯独有一桩,谁也帮不了她,她更帮不了那人,于是便在心里落下了病根。
崔柏山说的孽缘,源于崔银莲救过一个人。
展和风七岁时的有一天,崔银莲独自从娘家回夫家,途径北城门外,看到有婆子鬼鬼祟祟抱个孩子往山上跑。
碰到这种异常,她不知别的女子会如何应对,反正她是毫不犹豫追了上去,很快婆子给惊得扔下孩子在地,跑得无影无踪。
崔银莲救起了孩子,孩子两三岁左右年纪,衣衫发臭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头大个小,看到崔银莲,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张开手臂要抱:“娘,是娘吗?”
“呜呜,你终于来看艳宝了。”
崔银莲心疼不已,这孩子明显受了大罪,她忍不住骂起那该死的人拐子,又搂住孩子哄:“你叫艳宝呀?姨姨不是你娘,姨姨带你找娘去。”
孩子一手搂紧她脖子,一手小心翼翼摸她的脸,止不住抽噎:“你就是我娘,娘,你长得不一样了,但是艳宝认得你。”
她将自己的脸贴过来,依恋地恳求崔银莲:“娘亲,你别去天上了好吗?你陪艳宝,艳宝很乖很乖的。”
崔银莲一颗心被她弄得又酸又涩,要是可以真想抱了家去,但孩子亲娘虽然大概离世了,总还有亲爹,丢了她还不知要怎么着急呢。
所以她抱着艳宝去到附近村里,掏干净她预备坐牛车的铜钱,给孩子洗漱干净后又喂了饭。
艳宝狼吞虎咽吃得肚圆,等被她抱着上路时,还不停摸摸自己小肚肚,又摸摸崔银莲的脸,嘴里不停喊:“娘,娘亲!嘻嘻,娘……”
再不舍,还是到了顺余县里,她先是敲开北门边一家人打听,开门的老妇睁大双眼,远近前后不时切换,将孩子看了又看,最终不确定地回道:
“听说新上任的关知县家里,丢了个千金,就是这般大哩。”
老妇左右好一阵张望,确定无人后,她凑到崔银莲耳边,压低声音说了百姓间的传闻:
“关知县一腔正义,见我们这地方穷百姓苦,上任便要查账减税,紧接着就丢了膝下唯一的孩子,都好几天了没找到,听说是县主簿联合附近乡绅等给的下马威,要架空他让他就范呢。”
“嘘,这些可不能说出去啊,我看你是个好孩子,就怕你救了人反而招惹到麻烦,你听大娘的,挡住脸尽量悄悄将孩子往关家送,看是不是他家丢的那个。”
“可千万小心着啊,我和你说,关家在哪……”
新上任的知县,住的是间租来的寒酸小院,崔银莲去得不巧,刚到看着无人的门口,院里便突然涌出来一大帮富贵模样的男人。
崔银莲不知道,因为孩子丢了一事,百姓间传言不止,弄得根本没做过这些的县主簿等人很是被动,名声更是一落千丈。
他们确实不服管,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管住百姓,结果被这一弄,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到底是上门同关知县服了软,他们根本没想到,孩子能回来。
就在他们的面前,布巾挡脸的年轻妇人抱着个孩子,围住一问,再从门边拉了个仆人过来一认,还真是关知县那三岁的千金。
奔出来的关知县抱住孩子喜极而泣,孩子挣扎着喊娘,崔银莲没有察觉到不对,早在人接手过去时便落荒而逃了。
她是真怕被他们认出来,万一那大娘说的是真的呢,倒是这孩子回到家,经此一事,日后该是不会再丢了。
崔银莲返回娘家,将这事和爹说了一遍,衙门做事多年的崔柏山,却是欲言又止一番后吐露真言:
“我看关知县不简单,听说他的夫人就死在上任路上,岳父家的老仆急急送棺回了祖地,这已经让人起了不少同情,接着孩子又丢得这般巧……”
“还有那些传言,究竟是如何突然间扩大到一个老妇都清楚的?”
崔银莲的眼中,爹是极有智慧的,所以听完这番猜测,她当即便生出一股不祥预感。
对面的崔柏山在吩咐着诸如保密忘记等等等等,崔银莲却是心不在焉,呆呆应下后,她没有回多渔村,而是挡住脸再次来到了关家。
关家院墙不高,她小心观察后,溜进了隔壁着火死人后荒废下来的院子,刚进去,她便听到呜咽哭声,于是赶紧搬了石头小心踩上去,接着探出半个脑袋。
她以为孩子想娘了才哭,却不是。
关知县抓着孩子,狠狠给了她一巴掌:“为什么不乖乖去死!”
孩子被打得在地上滚了几圈,哭声戛然而止。
再抬起头来时,孩子脸上通红一片,竟是不止被打了一下,只是刚刚那下打得太狠,孩子口鼻耳朵里突然流出红红血液,神情瞬间变得呆滞,双眼更是空洞茫然。
这,这!明显是被打坏了!
崔银莲惊怒得几乎要喊出声翻过去,可她忍住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她流着眼泪捂住口鼻,蹲下来缩成一团。
她做错事了,她将一个孩子送回到了魔窟里。
崔银莲浑浑噩噩回到渔村,丈夫的体贴,儿子的关心,让她更加心碎,她嚎啕大哭,却不敢说出缘由。
熬了一夜,第二天崔银莲下了决心,她要将孩子偷出来。
关知县不在,小院里却多了那个跑掉的婆子,她被训过,当下只盯着有些傻掉的孩子,一步也不敢走开。
崔银莲试过扔石子想要支开人,婆子竟是拽着孩子一起过去,崔银莲又回娘家找了爹,将一切说出后求他帮忙。
崔柏山帮了,几日后,他在知县旁边作烦恼状,说是需要请休几天,因为有个远方的亲戚想收养女孩引个儿子,为了远一点好彻底和亲父母断开关系,特地找到了他这里。
关知县确有意动,可他还没有完全立足此地,手头事情太多不宜妄动,且他刚刚丢过一次孩子,再丢,恐怕就要惹人注目甚至是怀疑了。
关知县收回心思准了崔柏山休假,回到家后买来两个丫头,处理掉婆子,将关无艳关在了角落房间里,两个丫头专门负责看管。
到此,崔柏山只能劝女儿算了,世上谁人不苦,只要活着,已是万幸。
崔银莲心生绝望,她更做不到算了。
她没有对任何人说,数年时间里,她经常去顺余县,溜进那间废弃小院,自虐般看着关无艳受尽折磨。
冷水馊饭,单衣破鞋,丫头欺负,父亲打骂,小小的关无艳一直哭,说话不再软糯利索,总是结结巴巴说饿,叫冷,喊疼。
崔银莲经常偷偷丢去吃的,丫头管人无聊,人虽不敢离开,却总有错眼的时候,关无艳摸到吃的也不喊,不是她机灵,她只是本能地将沾土活灰的东西往嘴里塞。
她已然是个迟钝的傻孩子,偶尔还会说一些糊涂话。
——关姨,馒头好吃。
——学习好累啊。
——呜呜,小天死了,这里好可怕。
……
谁也听不懂,关知县越发觉得孩子不祥之外,还感到了恐惧。
他支开丫头,将关无艳按进了水缸里,他要让她死。
半晌过去,关无艳软软滑进水缸,关知县吐出一口气后,转身离去消失在拐角处,他要先出去一趟,等回来,他要伤心地哭喊,他的女儿玩水,不小心溺死了。
崔银莲魂飞魄散,从墙头滚进了院子,她抱出关无艳,成功翻到墙外奔向医馆。
孩子还有一口气!她活了。
街上,崔银莲抱着孩子,下决心要将她带回家,命运却丝毫没有眷顾,迎面走来了被支开的那两个丫头。
她和孩子都太显眼了,两个丫头几乎是第一时间便认出关无艳,她们大喊:“这是我家小姐!”
满街开始抓拐子,崔银莲蓬头垢面慌慌张张,便愈发显得可疑,围追堵截下,不论她如何解释,关无艳还是被夺走了。
经此一事,关知县知道有人盯着,不敢再多妄动。
而失魂落魄的崔银莲回到家,当晚便病倒了,再醒来,发现关知县搬了大宅子,那院墙高的啊,她如何也爬不上去了。
很快,关知县续弦,娶进一位商户独女,再不久,他竟来了渔村视察。
落海的关知县被展秋三救上来抱到家里,崔银莲恨到抠破掌心牙根发疼,却什么都不能说更不能做,等姓关的醒来,那位新娶的夫人正好赶来,屋里人通通散去。
房内夫妻俩对话半晌,再开门时,关知县提出了结亲,诚意满满不容拒绝。
展秋三不肯的,这像什么话?
崔银莲却是犹如拨云见日生出了希望,她拉走展秋三,劝到他同意这桩亲事,她高兴啊,绝处逢生般的高兴。
姓关的不会多此一举,即是提了,就不会再让关无艳死。
可没多久,展秋三却翻船死了。
崔银莲陷进自己的苦难之中,再也无暇去县里转悠,就是去了,她又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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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神的崔银莲摸摸关无艳冰冷额头,真好,她就在这呢:“艳艳,醒来好不好?”
山洞里,展七大夫没了主意,颓坐在药炉子前,死马当活马医般熬起珍藏的一副参药。
崔银莲突然站起身,充满红血丝的眼扫过众人:“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艳艳只是累着了,当初五天能好,这次也不会太久的。”
她又赶展和风李宝珠十二女子等人:“都别围着啦,难不成要她醒了,又看你们倒下。”
展和风却生了犟骨,也不吭声,时不时给关无艳掖掖被子,就是不走。
崔柏山索性不管,他走出来开口道:“关知县一事,你们怎么看?”
所有眼睛便齐齐盯住了倒在中心处的关知县,被捆堵住不能动弹的关知县眼神阴鸷,口中呜咽有声不似好话。
族长恨恨说出所有人的心声:
“还叫什么知县,该叫他狗东西!勾连山匪恶事做尽,张贴告示不让人走,自己却移财遁逃,还玩落水那一套,这是想等事情过去了,再寻机来个死而复生,继续当他的官呢!”
“对家不慈对民不仁,他枉为人,他畜牲都不如!”
守了关无艳整夜不敢分心的崔银莲,此时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怨愤,冲过去便对着姓关的一顿踢:
“你个天打五雷轰的,你不得好死!艳艳为什么晕倒?她没有受伤为什么会晕倒!你是不是又刺激她了,你说什么了你说啊你说啊!”
崔银莲拽紧对方衣领摇晃,哭着要一个答案。
崔柏山拉回了自己女儿:“放心,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对,他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们报官!”
群情激愤,第一声“报官”出来后,得到一片响应。
“把他抓去越州府,让知府大人治他的罪。”
“除了信件,我们也是证据,后头能活下来的千千万万个百姓都是证据,人证物证都有,告上去,砍了他的脑袋!”
话音落地,一声嚎哭乍起,知县夫人爬行出来,跪对众人连连磕头,再抬起时,她哀求道:“别报官,没用的!”
崔银莲又冲到她这边,抓住她又锤又打又扇,她实在恨极了,有些话也藏得太久了:
“你还替他求情!对,你和他是一伙的,你们整个关家一起欺负我的艳艳,全都不是好东西,你当然不敢报官!”
崔月娥突然站了出来,拉开崔银莲便甩了少妇人一巴掌,随后转头不合时宜地教起崔银莲:“你这都什么啊,不痛不痒的,你得照她这张脸蛋上打!”
这一下倒叫人愣住,少妇人终于有了空隙解释,她捂住脸:“不是的,我也没办法,我尽力了啊!”
孩子们从后头爬过来抱住娘哭,少妇人搂住他们,抬头看向所有人:
“我只是个商户之女,失去双亲后空有家产却无兄弟依仗,知县大人要续弦,正被族人夺产的我是最佳选择,我也只有他这一个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