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急急,某一辆经过关无艳身边时,里面的女人孩子掀帘见了,诧异于关无艳此刻模样,探出头来便喊:“是不是找关知县的?他不在,你赶紧回家,往高的地方跑!”
帘子被放回去了,之前端庄模样的女人在车里大骂起来:“姓关的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早说要走了,你偏听他的,我语气怎么了?你是老爷又怎么了……”
马车走了,远处又跑来一人,满身狼狈的县主簿挥舞着手臂,哭嚎着进了关府。
“来人呐!哪个会泅水?快快快!大人落水了!关大人落水了......”
第25章 救人
关知县曾经落过一次海, 被展和风的父亲所救。
那么,有过这等落水经验的小人,在水淹屋内的敏感时刻, 在转移库房财宝之后, 就那么巧,又落了第二次水吗?
关无艳深深望了关府一眼, 随即转身离开。
走出这片富人街,原来还空荡荡的其他路上, 此刻已经挤满了人, 再大的雨掩盖不了呼喊哭叫, 再黑的路阻挡不了逃生决心。
有车的上面装着粮食和老人孩子, 没车的背上扛着粮食, 孩子在水里跌跌撞撞前行,灾难来临, 一切除饱腹之外的所有需求瞬间湮灭, 粮食成了重中之重。
人是很奇怪的动物,灾难初露端倪隐隐不祥时, 厄运镰刀悬在他人头顶时, 人们大多倾向做最小的努力, 抱最大的侥幸, 躲在给人安全感的家洞里,以为事情没那么严重, 觉得自己不会正好倒霉, 直到一切不可挽回。
一旦有人戳破,只要有人起头, 确定危及自身时,他们又如被捣破巢穴的蜂虫般, 受惊之下倾巢而出,为了逃命不顾一切晕头转向,甚至……自相残杀。
密集的人群中,有人在求救:“别抢我粮食!”有人在呼喊:“我孩子呢?天呐,哪个丧良心的推我孩子!”有人在尖叫:“你踩到我了,别踩,别推,我要摔了!”“都什么时候了,哪个天杀的摸我!”
……
还未出城门,这条街已经乱了。
关无艳隐在角落冷冷看着,直到有个孩子被人擦肩撞入水中,后面那家人急急停住,几双手一起伸向水里,将呛水的孩子抱到了前头。
直到又有闲汉模样的人抢了粮食就跑,附近其他同是单身的闲汉,丢下自家包袱齐齐出手,围追堵截下粮食送回主人手里。
人性突然又展露出他们无私善良的一面,关无艳从角落里出来。
她也有一个包袱,她将之解下来,运内力于声音,传至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人安静,听我指令出城,顺从的一家发二两银。”
人群转头,明明那么黑,雨点还砸得眼睛生疼模糊,看不清几步外是人是物,但发声之人高高举起的手中,那银子的颜色,他们偏偏就看见了。
二两,普通人家也不知要攒上多久的二两,什么惊讶质疑都是浪费时间,人群一片寂静,天地间只剩暴雨噼啪。
关无艳走到最前头,北城门就在几步之外,她给了第一家人第一笔二两,收下银子的男人愣住,因为眼前人抬起头,露出了斗笠下一张脸。
他见过这位女子,在杂货铺里,她语气平常,说要是信她,就多囤粮吧。
男人鼻子一酸几乎要落泪,他信了,莫名地信了。
边上视物模糊的老妇人推了男人两把,不懂他为什么失礼不言,接着便朝向斜处连声道谢。
站她正面的关无艳退到斜处,她摆摆手:“走吧,往高处先躲躲,或者走上半天,路边一株系了红布条的树旁,从那上去有山洞,但最好,还是往下个县城去。”
这番话,关无艳放大了音量,丰登跑完两条街,刚巧循着声音过来:“咦,是你们,正好,这锣还你们。”
男人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多谢恩人,这锣你们收着。”
男人拉车离去,脚下生发出一种力量,他在水中越走越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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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压住天光,昏暗中,水位已经升到了普通人的胸部位置,并迅速向着头颈高处上涨。
出去的那些人若是拖延上山速度,最终只怕还是逃不过这汹汹水势。
顺余县空了大半,丰登等十几人等在县衙瓦顶,遥看关无艳踩着各处屋顶如履平地。
时不时的,关无艳会突然停住,然后伸出手中一根长长竹竿,水中人便能借力,背上正要丢弃的包裹,推着盆里哭泣的娃娃,或者拉住身后一串浮着不敢动的家人邻居,直至到达某处容易攀爬的屋顶。
最大的遗憾,是整个顺余县搜不出一条船,所以屋顶陆陆续续坐了不少人,怎么运出去却成了大麻烦。
关无艳难得觉得疲累,她无暇思考之后该如何办,只能一处一处不停搜寻过去,到后来,眼前再没有人出现,喊的“有人吗”也得不到回应。
她站在被水和风雨包围的屋顶,如同身在孤岛之上,有瞬间脑袋空空不知今夕何夕。
该是差不多了吧?关无艳扯扯嘴角:呵,她关无艳,还有这般救人的一天啊。
她转过身,看着各方屋顶上,那些人在呼喊她,好像是催她快点想想办法,她便皱紧了眉头,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戾气,要不就到此为止吧。
有个微弱声音打断她思绪:“有人,有人的,有人啊……”
声音就在她脚下屋里,她将竹竿插进水底,借竿一滑,倒立至窗边,一看便愣住。
屋里全是水,男人在水中将将冒出鼻尖,他一手抓住房梁,一手抱着两个人,明明看着已是半昏迷的状态,手劲却是半点不松。
突然,男人往上浮了浮,嘴巴一露出水面,他便下意识恢复求救:“有人……”
男人竟是南城门那位老兵。
关无艳没有犹豫,翻窗入水抓住三人游了出去,水波翻滚间涌出一片红色,有人受伤了。
关无艳拖着人到了最近的屋顶,对着刚刚催过她的男人喊:“接他们上去。”
男人同样是着急,可又是不同的,他连连应声,伸出手抓住老兵胳膊时表情痛苦,却咬着牙闭着眼将三人全部接了上来。
关无艳再看才发现,原来这男人的一边手臂上被划了个大口子。
伤口被雨水泡得皮肉泛白,胳膊彻底无力软软垂挂,男人苦着脸又催了:“大侠,恩人,什么时候能走啊?怎么走啊?还走得了吗?”
关无艳静静看他一会,突然失笑,她说:“等着吧,会有办法的。”
说罢,关无艳攀上屋顶放眼望去,这就让她发现一件正正合适的东西。
南边方向,飘着具棺材,空棺材,没记错的话,那里还是丧葬一条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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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无艳拉着棺材游来的时候,丰登等十几人已经瞪着眼不可思议了许久,待关无艳到了跟前,丰登满脸敬佩,忍不住就竖起大拇指:
“秀才娘子,不,能喊你老大吗?你你你,你是这个啊!太厉害了,怎么就让你想着的!”
“别废话,赶紧跟我走,棺材多得很,你们也可以厉害厉害。”
年轻人们嗷地一声扑进水中,并如游鱼一般转瞬间便滑出很远,突然一个急停,踩着水转头问关无艳:“在哪呢?”
棺材里的老兵迷迷糊糊睁开眼时,就见这眼熟的女人伸出手,抓住他一家子所在的棺材猛地往前一推,而后自己跟着游了过来,接着便是反复如此。
等等,棺材?受了腿伤失血不少的老兵放心晕了过去,他肯定是没醒,不然怎会有这般荒唐的幻觉。
关无艳一无所知,她已如愿找到许多空棺,十几人分工之下,很快将屋顶上的人接下,屋顶中有恢复力气能泅水的也帮忙一起,最终将棺材塞了个满当当。
丰登他们甚至找到不少竹竿长棍,接着递到棺中人跟前:“你们自己划,很简单的,一左一右,像划船一样,嗨,别怕,我们就在边上,翻了重新来过呗……”
大人们皆是无语,部分孩子们却激动不已:“叔叔,我会,我学。”
如此气氛之下,暴雨似乎都不再那么可怕。
就这般,另类船只载着幸存者,在雨中划向了北城门外,游到大山边上,那里有上山路,还有在各村找到船只,刚送完人要回顺余县的丰收等人。
关无艳第一件便问的是:“我的牛呢?”
丰收挠头不敢看她:“有个村子远,就是曾家村你记得吗?到县城附近时我们这队要去别的村,怕他们跑不急,就把车借曾家村了……”
关无艳愣了愣,脑海中浮现出那对灵动牛眼,她眨眼化去不再想牛。
她想了想棺材里的活人,还是决定将这难得的善行做到底,就给他们送到第一个山洞那吧。
毕竟,这些人看久了,也还算顺眼。
丰收自然没有二话,接了部分人过去,这一看,关无艳才发现最里头那艘船内有人。
丰收脸上又浮起尴尬:“她说她是知县夫人,我看那姓关的不在,就她带着女人孩子驾车出来,半路水位上来她们走不掉,还差点淹死,我们就把她们救下了,这不是想着山洞里还有位关小姐嘛…”
出乎他预料,关无艳很是爽快地应了,其实是懒得在意:“知道了,赶紧出发。”
说是赶紧,到了某处山脚下时,关无艳却叫停了队伍。
她盯着山寨方向,眼中闪过异色:“我去抓个人,你们等我。”
丰收不知有了什么联想,在关无艳出水上山之际,他突然喊道:“等等,我也去!”
他这一跟,还带上来十几个人,一副看不到关无艳不乐意的憨状:“呵呵,有事我们也能帮忙。”
关无艳:“山上没有金银了。”
丰收还是那样:“呵呵,我知道,上回不是来过嘛。”
奇奇怪怪,关无艳看不懂索性由着他们跟。
很快,丰收就知道自己跟对了。
因为关无艳一见到房屋中躲着的男人,二话不说,拔出腰间长刀便要斩下。
丰收等人真是用尽毕生敏捷,在刀锋划破男人喉间皮肉之时,堪堪将她拦下。
“是你爹吗?是吧?”
“不能杀,真不能杀!”
第26章 游魂
关无艳被拦下, 她看着前方张开双臂神情着急的丰收,没有不满,只是疑惑。
“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不能杀?因为弑父天地不容?”
关无艳很是认真地同人商量:“你们就当没看见, 不行吗?让这种人活下去, 说不准就会反噬生出后患。”
丰收看眼惊魂不定犹自发愣的关知县,没说他是怎么知道的, 只是苦着张脸道:“这样,我们先带回去, 大家商量着来行不行?反正肯定是不会放过他的。”
“秀才娘子, 别脏了你的手。”
关无艳到底听了劝, 她其实算不上和关知县有多大仇恨, 所以杀是从心放也随意, 当下便收刀入鞘。
“随便吧,另一个, 上次没来得及收走这里的兵器, 你们去找来,我有话问他, 放心, 我不杀。”
只要关无艳应了, 她便一定说到做到, 丰收松了口气,带着人出门离去。
关无艳拉了椅子坐下, 将斗笠摘放至旁边桌上, 懒洋洋靠在椅背开了口:“都做过什么,说说吧。”
除了遇到袭击时发出过短促惊呼, 之后便一直沉默不语的关知县从地上爬起身,双眼紧盯着关无艳答非所问道:“你不是她。”
四字沙哑, 语气肯定,只因他那蠢笨不祥的女儿,绝不可能有如此功夫和一身的妖异气质。
自认气质端庄的关无艳仰头看去:“哦?具体说说。”
关知县冷笑一声:“是我说错了,应该说,你终于回来了。”
关无艳心中疑惑,面上却是不变,诱导着回答他:“是啊,我回来了。”
提出的人是关知县,听见这话倒退两步的还是关知县,接着他眼神游离状似陷入回忆,而后恍然大悟道:“库房是你盗的!这里……这里也是你毁的?”
关无艳大方认了:“是。”
听闻答案,关知县一双眼中瞬间涌起风暴,蔓延到脸上一片狰狞,更多的已不必再问,渔村报官说的海寇上岸,他没当真,黑石刻的预言,他也没当真,他如何也想不到,关无艳会与之相关。
他后悔,明明知道此人不祥怪异,将人嫁出去后他竟放松了警惕不再关注,他恨啊,恨自己不够狠。
他早该不顾一切杀了眼前人。
可他很快收起狰狞,翻脸成了可怜的父亲:“不管你是哪一个,都是我的女儿,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儿啊。”
“爹不跟你计较过往,你放了我吧,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