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该轮到我了。”
第53章 证据
庄严衙门, 肃穆公堂,跪过大盗恶徒,审过鸡毛蒜皮, 一定有过真凶脱罪, 亦发生过屈打成招。
朝代会改,原告和被告, 你方唱罢我登场,永不会变。
关无艳登场, 她冷着脸环视周遭, 那些纷乱声音左右指点, 在女子的目光中渐渐停息。
堂中, 金孝辉跪地已久, 他抬着头张大口,对关延礼佩服极了。
他想:鬼上身的恐怕是自己, 不然怎会生出狗胆, 要与他的同乡挚友撕破那脸。
他倒要看看,这女煞星还能如何反击?隐隐的, 他盼望是女煞星赢了这局。
关无艳缓缓开口, 甚至用上内力, 字字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中, 府衙外的人消息滞后,突闻声响皆是呆住, 路人更是脚步一停, 将急事放下凑了上去。
“你们都快信了吧?一个男人敢于承认自己戴了绿帽,奇耻大辱颜面扫地还不如死了痛快, 怎会有假?当然有假!”
“编故事,我也会。”
“其实我爹呀, 是西北蛮夷在数十年前便安插进大梁的细作,为了逃脱罪责,实现狼子野心,牺牲家眷乃至自身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所以他说的,我通通不认,反倒是我曾亲眼见过,他在夜半三更密会蛮夷,他们眼窝深鼻梁高,又凶又壮说着异语,和大梁人极是不同。”
“至于证据?要什么证据?我一个南方的闺中小姐,近年也未听说与蛮夷有过战事,好端端的,我如何能知道他们相貌?他说妻妾偷人,可是证明不了捉奸在床这一幕。”
关无艳戏谑着说完,人群顿时哗然,百姓指着她骂,果然是美人面毒蛇心,言语粗俗离经又叛道,有那前头的妇人看不过便仗义出声:
“你这不是胡闹嘛,非要将亲爹往死里按,不孝女该当天打雷劈!”
“不是说金银吗?解释不清这点,你们便是诬告!”
赵府尹胡子颤颤,狠拍一下惊堂木:“肃静,肃静,肃静!”
“原告关无艳,休得胡言,若再继续,本官将治你藐视公堂一罪。”
关无艳拱手行礼应是,起身便盯紧了关延礼,这一看,便让她分辨到了细微处的异常。
他垂着头,鼻翼翕动,肌肉紧绷,胸膛起伏变得短促,在关无艳胡说一通后,更是没有或抑或扬的反应。
看着像灰心失神,却也像紧张惊惧。
关无艳心中一动,蛮夷什么的自然是随口拈来,但此时的直觉告诉她,关延礼当真有鬼。
此刻却也先放下,她正经起来,肃容说道:
“容我再提醒诸位一遍,我们要告关延礼的,有主要三桩罪。”
“一罪贪赃贿赂营私舞弊,二罪勾连山匪杀掠百姓,三罪欺君枉法放行私船。”
等等,何来的第三罪?升堂之初并未提起啊!关延礼更是差点控制不住面色,只能在心底自我安慰,她,不可能知道的!
关无艳不理满堂疑惑,犹自继续道:
“一二两罪的书信他不认,我也确实没找到其他人的来信,只剩金银物证且请稍等,先说说这第三罪。”
“众所周知本朝禁海,各大港口码头荒废不见商人身影,可出海利厚谁能舍得?总有人以身犯险,这便有了私船犯禁偷偷出海。”
“顺余县旁朝海县,地界大路难行渔民苦,却不知县内唯一小镇的附近,有一处隐蔽的码头,那里来往着无数船只商队。”
“能到那里的,都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自己人,他们将丝绸茶叶瓷器甚至或拐或买的人,装进那黑洞洞的船舱里,卖到了大海之外番邦之地,换取无数货物金银,而后满载而归。”
“说来也可笑,这些大家族所有的船队,竟是厉害威武过水军,连海盗都不敢轻易招惹,反而选择上岸抢掠穷苦渔民,我们上报过县衙的,这位关大人却从未受理处置。”
关无艳口齿清晰语调平和,丝毫不觉自己所说的,如一道天雷霹雳炸到了公堂内外,在她短暂的换气时间里,百姓连同左右协审的大人甚至乡亲们,俱是惊得口干舌燥脉搏加速。
百姓想:今儿是什么好日子?能听到这么大桩机密!
大人想:完了,怎么有这一遭?赵府尹为何神情不变?那么陛下,陛下都知道些什么……
乡亲们什么都没想,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怕错了气息扰了无艳。
她还在说:“我曾经疑惑过的,一个知县如何能够贪到这金山银山?毕竟两县穷困商队不多,少数地主富户家资再厚,关延礼也不能太欺负了地头蛇,反而该多加拉拢。”
“原来这私船出海的利益团伙里,正有关延礼那一份,也对,那是他的地盘,大肉没有,汤总能喝上几口,喝得他肥了胆子黑了心肝。”
关无艳拉高了声调,掷地有声道:“以上并非编造,就在前些日子里,正好便有一份铁证,杀人越货只待死期的江洋大盗,当初便是贿赂于你由你作保,从那隐秘码头出了海!”
“君主的禁海令,在尔等眼中形同虚设,这是欺君,其罪当诛!”
脑门青筋别起,渐感不祥的关延礼猛站起身:“不可能,我没有!什么证据,你在骗人!你光是说,你根本拿不出来!”
赵府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轻咳一声,从案上抽出一张纸道:
“这是我从刑部调来的供词,你这女子,我不过是为此询问你几句,看你是否知情罢了,眼下是让你说清金银去向,如何能越俎代庖胡乱行事?你审还是我审啊,简直大胆!”
那你前头倒是打断她啊!该说不该说都说完了!已经旁听到产生错觉,忘记自己是个阶下囚的金孝辉,偏偏又是此刻堂内外唯一清醒的人。
那边关无艳:“是是是,我知错了。”
这敷衍模样,看得赵府尹又觉发根痒痒,不行,不能再掉了!他索性眼不见心不烦,转头命衙役将供词递下去。
刑部左侍郎心慌极了,刑部的口供?都供出些什么了?为何他没有听到半点风声!不对,那个江洋大盗,曾被锦衣卫以闲得发毛的名头拉走审问过!他还当是无功而返,却原来……
堂下,关延礼被按押着看那口供,怎么会这样?横行多年的江洋大盗,骨头竟是软虫做的吗!
随着视线转动,脸色便愈发暗沉,薄薄一张纸,关延礼看了许久许久。
他人却并不能与之共情。
就这模样还有什么可说的?至少第三罪,已是板上钉钉跑不脱啦!
百姓们不吐不快,压着声音往外头传了众多版本。
乡亲们高兴,为这意外之喜交头接耳起来。
金孝辉叹气,他的同乡好可怜,人啊,最怕失而复得后,得而复失,还提什么金银?只这一桩他就死定了!转而一个激灵,他回神想起,自己也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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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延礼陷入沉默,却不表示他完全没了斗志。
哪怕赵府尹紧接着又甩出一份证据,他贿赂越州官员一罪,也是证据确凿。
可他还是问:“金银呢?若我有罪,你们也不清白。”
便是死,能拖走一个也算赚到,他转头盯住了关无艳,心里泛起嗜血的欲望,真想扑过去和她同归于尽,却可恨。
可恨那是一个怪物。
百姓也问:“金银呢?”
机密大案固然很刺激,却离他们太远,连想象都是缺胳膊少腿的,金银就不同了,试问谁人不喜欢?不喜欢的,那怕是有大病!
问题回到最初,本单独站到堂前的关无艳,被乡亲们围绕起来,崔银莲抓住她手,李宝珠抱住她腰,展和风也将手掌搭在她肩。
大家都以为,关无艳行的是个拖字诀,先把关延礼的罪行定下,再将实情说出,局势倒转说话可信了,便能像上次挨板子一样,讨价还价个大家能接受的处置来。
毕竟他们最开始,确实将金银据为己有来着,当初哪能想得这般远,上京告官也是后面才生出来的决定,没人提醒且拿都拿了……所以他们认!
村民们自有一股天真,更有一股生猛力量,那便叫做团结。
一番动作完,大家对视着,都想要开口,却是不必了。
关无艳抬手,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本本。
皮封面,本很厚,一翻开,字很密。
闹哄哄的堂内外,再次随着女子声音安静了下来。
“我们从山寨里搜出了金银,本就是要将赃银同两个犯人一起带上京的,怎奈一路走来,城里多富贵,乡里活命难,乡亲们心有不忍,四处奔走甚至去了当地衙门,却因难民模样均被驱赶,便只好先用了这赃银助人一二,或是救济性命,或是寻个谋生路子,自此没能停过。”
“我们若真贪心,最开始便可杀了关延礼,拿着金银定居他处逍遥自在不好吗?也就没有后头这许多事了。”
这一回,赵府尹的脸色也变了,三位大人都想开口,却被关无艳抬手压下,他们竟也当真老实咽了回去。
“空口无凭,我便念与你们听,你们自去查证便是。”
“壬寅年十月初一,双桥镇叶家村,税名繁多银两巨,官吏催缴动兵器,卖儿卖女典媳妇,乡亲持银正路过,心有不忍帮把手。”
这间隙,展和风走神了片刻,总觉得这行文的感觉,让他很有些熟悉啊......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来不及多想,一个个人名事由被关无艳念了出来。
“牛二哥三两银,铁江河一两银,梅小草五两银……”
声音缓缓流出,堂上大人提起了一颗心。
此时他们紧张的,是透过这一个个人名,那背后站着的,无能贪婪的官员们。
是透过这些官员们,显露出来的,大梁朝的无能啊。
大人们难得心思一致:不能再让她念下去了!
第54章 民意
何人, 何地,何因,化为最后几两银。
没有细述苦难模样, 没有刻意煽动百姓, 关无艳只是平平淡淡的,对金银去处做了交代。
没人编得出来这些, 编也无用,书信可存疑, 人证可作伪, 沿途的百姓, 谁也收买不了。
关延礼再不能跪得直挺, 他颓然弯下脊背, 坐在了自己腿上。
这帮腥臭愚蠢的贱民,竟将这宝藏一般的横财, 给散了?走一路散一路!为何他半点不知丝毫不晓?是了, 因为他永远被绑着堵着藏着,更被防着。
于是他又少了一道生机, 多可惜啊, 哪怕只是贪用一两呢?他都能借此拉一个下水, 可他们散了, 不仅用在穷苦人身上,还做了细致的记录, 都敢牵扯上沿途的官员, 又怎会有假?
关延礼甚至想到,若非要以私用赃银治罪, 关无艳这怪物,便能抓紧那些官员错处不放, 从下至上的,告到个个都陪她一起进牢狱。
那是多少人的同窗同年甚至师兄弟和姻亲啊。
是啊,大人们也是这般想的。
“不必再念,将物证呈上,本官自会查实。”
衙役到了关无艳跟前,赵府尹看关无艳,眼里含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关无艳笑笑,将小本合上,随意放在了衙役手上。
“请大人放心用,丢了也不怕,最初记下这些,只为心中有数,所以字迹潦草略显啰嗦,这才整理出了现在这本,原来的我便好好锁上了。”
三位大人一致哽住,他们怎么可能动手脚!
三人相互传递大致翻看片刻后,真想丢掉!
赵府尹将之收好,还未说话,关延礼凄声喊:“大人!她的字迹,和预示灾难的黑石上一模一样!”
“她是怪物,是妖孽,是已经开始祸害大梁朝的荧惑星转世啊,若我有半句虚言,当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求大人查验!”
关无艳暗自叹气,到底是让他想到这一步了,也对,关延礼只是好抓,却并不好对付。
随着毒誓发下,堂内外顿时静寂,乡亲们诧异后目光变得异样,百姓们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沉浸在难民沿途救人,这一堪称有大病却又令人无比敬服的举动上,怎的下一刻就出来个荧惑星转世了?
总算有人转得快,惊呼出声道:“这女子,就是那飞贼?字迹和黑石相同的飞贼?”
“那预言大海吞陆暴雨成灾的黑石?”刑部左侍郎将心慌按下,看热闹不嫌事大起来。
多有意思,男人说妻妾通奸,女儿说爹为细作,爹又说女儿祸国,越玩越大啊!
赵府尹沉着脸喝道:“公堂之上不容怪力乱神之说。”
可正因为怪力乱神,反而压不得藏不得,需得当场解释清楚了,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赵府尹不愿用那小本,案上笔墨纸砚俱在,他示意关无艳:“你便写上一写。”
关延礼转头看村民们,尤其盯准了他曾经的下属崔柏山,还有担一族重责在身的展族长。
他也需提醒一番:“累你们遭遇海盗匪寇,害你们失去赖于生存的家乡,让你们经受暴雨天灾,走到哪里便将不幸带到哪里的祸因,便是她关无艳!”
“莫再以身滋养她了,想想将来,想想你手边的孩子,想想她对我这亲父的无情,你们如今是好,焉知日后不会被她同样对待?那样的妖孽,你们万万不可包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