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我不会崩溃, 如今一切努力,为的是对得起自己,更对得起家人诸多付出。”
“两次,就考两次。”
说到这,展和风浅笑起来,他问:“若是不中,日后何以安身立命,经商亦或教书还是其它,你们会帮我一起找到的,对吗?”
他当然知道答案。
崔银莲捏帕呜地一下哭出声来:“没错,儿子,我们陪着你!”
听的人笑容变大。
关无艳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略显僵硬笨拙的,揽住了母子俩肩膀:“人之一生有万般可能,只要尽力而为便是圆满。”
讲道理不是关无艳的行事风格,但在此时此刻,她想不出比这更好的回答。
崔银莲恢复了笑脸,母子俩应声赞同,屋里其乐融融之相,李宝珠懵懵懂懂,只站了起来挤进三人中间,露出缺了一颗的两排牙齿跟着笑。
身子比肩上那手更加僵硬的展和风,突然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提出一桩事来:“我已经在京城找到一份抄书的活计,只都是些启蒙的书……”
“我想买几本科举所用的书,尤其策论这块,闭门造车实在难有成效……”
提出的时机确实有些尴尬。
展和风仰着脸,长睫毛无辜扇动,但是再不买,等他抄书赚够银子的那天,只怕乡试都要开始了。
大家长崔银莲爽快道:“买,该花的花,我儿不必有负担。”
是这个理,关无艳收回手看他:“科考艰辛,不能整日只读书,教你的练体法子,也该再捡起来。”
展和风使劲点头,崔银莲连称有理。
关无艳转头对崔银莲说:“婆婆,你也是。”
李宝珠举手:“我每天都练的!”
关无艳撸撸她脑袋:“你最乖了。”
崔银莲、展和风: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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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之消息,于当日午后,被一位在城里做工的老汉传了回来。
案子再无悬念,李志认罪被判以秋后问斩,李氏族人嚎啕大哭痛骂不止,李家长子深受打击悲怒不已,冲破阻拦当堂就要打死弟弟。
此案震惊四座,城内议论纷纷,因着太过恶劣,说不得还会惊动朝廷。
巷里人家犹如被巨石砸中,崩裂的飞沙走石迅速覆盖南北两坊,顿起无数喧嚣。
坊内沸腾一片,所有人走出家门,大多涌向了李家,到之后纷纷遗憾那守门的捕快不让进,却不影响他们坚持站在门外指点议论。
“老天爷!真是万万没想到……”
除了这,剩下的便全是骂声。
弑母啊,天地不容!弑慈母,更是该当挫骨扬灰!
丰收牵着牛车,不停吆喝当心,好不容易才从人群中穿过,看到了展家院前关无艳等人,门外幸有小片空地,牛车总算得以入内。
能这般,全靠关无艳一张臭脸,和通身不好惹难说话的气势。
丰收再一回头,三婶婶却被围住了。
其实隔壁几户人家全被围过,只展家出摊去了,剩下那位小媳妇冷冷一瞪,叫人不敢开口。
崔银莲喊:“我不知道,一点动静没听到,真的!”
她边喊边挪向自家,一进院子,关无艳立刻便将大门关上。
外面人声鼎沸,院内也不清净。
平安村的乡亲们已是结伴轮番来过,此刻展家还有刚到不久的崔家人和吴家人。
崔柏山稳坐堂屋椅上,慢悠悠喝着茶,听其他人好奇地问崔银莲是否知道些不一样的,因为关无艳她不说啊,展和风那小子,更只会随他娘子行事。
崔银莲还是那句不知道,很快到了崔柏山跟前:“爹,今日怎的有空了?”
崔柏山到京城不久,就拿准了方向,找到一间茶楼当掌柜,没有半点好高骛远,连带着崔家人人有事做,不论活计好坏没一个闲的。
“今日东家空闲,放我休息一日,他自己顶上去了。”
“刚好听闻此事,怎么说也关读书人的事,便来看看。”
他想到的是另一层,外孙和风要科举,他得交心一二,免其受到影响。
因为此事一出,清贫的读书人,尤其那年纪大把不顾家累的读书人,名声怕是都要臭上一阵,他担心外孙受到牵连。
毕竟在外人眼中,展家也是寡母辛苦养儿科举,他们可不管内里情形不同,只管自己臆想闲话个痛快,日日在茶楼做事,人这张嘴,他可算看得够够的。
他将对展和风说的话,又对崔银莲重复了一遍:
“我那猜测有九成的可能会发生,切不可为此三心二意,今日帮洗刷,明日陪出摊,将孝顺证明给人看,那才得不偿失,便是当真出于孝心也不成。”
“科举必须专注,抄书的事,我已叫他推了,只将手上的交付好便罢,若能温习也成,却都是些启蒙的,反而耽误时光。”
“阿和已将打算和我说了,他是个好孩子,好孩子的付出,老天爷不会辜负。”
老天爷其实最常辜负人,崔柏山再如何明白,此刻作为血脉亲人,也还是坚定地相信孩子会得到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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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银莲送别了娘家人和吴家人,还有那叽叽喳喳不肯消停的崔月娥,转过身,丰收拦住她,支支吾吾好半响,终于将话问了出来:
“婶婶,今日收摊之后,您同马家人一道离开,她哥嫂回来后神情便怪怪的……那件事,如何了?”
便是不问,崔银莲也准备要说的,她拉着丰收到堂屋坐下,笑容很有些勉强,丰收心里便是咯噔一下。
“他们倒也没有一口回绝,只是将马姑娘夸了又夸,最后才道,若没个百两聘银,便是委屈了马姑娘,他们疼爱妹妹,如何也不会让她委屈……”
丰收当即便垮了肩膀,他想过几十两,想过找谁借一借凑一凑,想过日后要做几份工如何如何偿还,却没想过会要百两银,百两的前面,甚至没有确定的数额,都狮子大开口了,一和九皆有可能。
关无艳蹙眉道:“他们哪里是当真要百两银,在他们眼中,我们绝对拿不出来,不过是个拒绝的由头。”
她问崔银莲:“后头该怎么谈?若诚心给个数,我满足他们便是。”
既然答应了马丽娟,她便要说到做到。
丰收犹自失神,崔银莲回她:“我明日再找他们去,将利弊摆明,一日谈不成便日日谈,哪怕耗上许久,起码这段时间,他们为着我们这边,也不会胡乱将马姑娘许出去。”
此事便这样说定,丰收语无伦次好一通感谢,便抱着复杂的心绪离了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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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银莲连带丰收家人,同马家那头僵持了有一段时间。
除去这桩事,再撇开一些读书无用的闲言碎语,这段时间展家人都算顺当。
展记的买卖依然红火,只因北地盛产旱鸭子,普通百姓除非垂钓,不然难得见鱼,偏偏冬日里,冰封河水冻有三尺。
食客们夸赞展记实惠,让他们吃到向来价贵的活鱼,同时也好奇,这活鱼到底是怎么来的?想象中,俱是艰辛画面。
其实呢,来自大海的后生们,选的是城外一条无人走动的小河,破开冰后,用特制的小网在水里一捞,冬日里从未被抓获的鱼儿皆是肥懒,捕捞竟不可思议般顺利。
哪怕落水,水便是他们第二个家,这营生,当真是做了起来,至于将来状况如何,那就且捞且看,只要展记打出名头,崔银莲随时可换样美食来卖。
以上种种,自然没法告知于食客。
展记顺利,展和风在家捧着新书,也是如痴如醉一般读个没完,关无艳静静旁观,即将真切佩服之时,终于让她看到背后真相。
展和风以为家中无人的一天,没有用心遮挡叫关无艳见个正着,他竟是揪青了胳膊,还掐向了大腿,好吧,关无艳更加佩服了。
在次日的晨练中,展和风得以少打几轮拳脚,这便是关无艳的体贴了。
体贴的关无艳,恢复了晚间的训练,将锦代号们虐到生无可恋。
她如愿得到大氅和鹿皮靴的第二日,族长急召,平安村众人齐聚一堂。
“府衙来人告知,案子,要开审了!”
第52章 升堂日
牢狱森森, 阴寒刺骨。
最里一处隐秘的狭小牢房里,躺着很久前就被捆转关押在此的两个知县。
已不能再称为知县了,随着时光过去, 阶下囚愈发明白, 他们的结局怕是不大好。
年过五十仍然细皮嫩肉的金孝辉,如今瘦得浑身皮肉下挂, 褶皱提前布满他整张脸,胡子拉碴目光呆滞, 和从前相比已是判若两人。
他在哭
骂, 有气无力的:“倒霉啊, 倒了八辈子霉, 和你做了同乡。”
另一头的角落里, 只是瘦削许多的关延礼,竟在挥拳踢腿, 比划间, 铁链被扯得哗哗作响,显得肌肉越发无力, 拳脚更是没有章法。
关延礼模样虽狼狈, 一双眼却亮得惊人, 他不会武功套路, 只认真地反复动作,虽然看着可笑, 但确实能让他的身体暖和起来, 不至于变成对面那个废人一般。
光线昏暗,金孝辉只能看到个大致, 他瘫靠于墙上,早已不再顾忌老鼠虫蚁, 毕竟谁更脏还不一定呢,此刻说是在哭,其实眼窝干涸唇肉裂开,根本舍不得流泪水出来,骂却是当真。
关了多久,他便骂了连累他的关延礼多久,换着花样用尽词典,因为奢靡于享受多年,腹中文采已是见底,便只能开始重复,或者干脆用上粗俗白话,之后便感受到一种不同以往的痛快。
他眼里开始泛光,再一次骂道:“你个老畜牲,狗东西,整日鬼上身犯疯癫,要是嫌吃得太撑,就将那点糙馒头给我,别糟践了粮食……”
关延礼停下动作,下一刻走到金孝辉跟前,身影瞬间笼罩住地上人。
眼前是一片黑,抬头只见姓关的两眼定定神情难辨,这怪异举动让金孝辉忍不住缩了缩身体:“你,你干嘛?我说的……也不全错啊!”
他不是第一次骂关延礼,对方总是麻木着脸不给反应,这才壮大了他的胆子,试探着越骂越难听,谁知道今日就找来了。
总不会是想打他吧?姓关的再怎么瞎比划,到底也比自己强些,但不该啊,当初都忍了,他也没加什么新词啊?
刚想到这,身影抬起手来,金孝辉立刻抱头,空中一声嗤笑,关延礼背着手,居高临下地开口道:“你猜,他们为什么不将我们分开关押?”
金孝辉放下手问:“为什么?”
“因为上头不怕我们串供,换言之,他们只要或者已经有了实打实的证据。”
“那我们岂不是,死定了……”
原来他心中也清楚,自己的罪孽有多深。
金孝辉也只是颓然片刻,他能将脸撕破用骂人找痛快,本就是抱了会死的准备,毕竟家里没有传来任何消息,那便是将他放弃了。
谁知对面峰回路转:“你会不会我不清楚,但我,很可能死不了。”
犹如一根救命绳索落下,金孝辉爬行着急切地抓住对方衣角,又是问又是求:
“为什么?有哪里不同?你在外头有后手?你帮帮我一起啊!关弟!不,以后你是我哥,我亲爹,我主子!”
他仍嫌不够,开始扇自己巴掌:“我这个老畜牲,狗东西,鬼玩意儿……”
关延礼静静看着,直到对方双臂无力软软垂下,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这就是他的同乡啊,因在官场不如意,而抱团取暖相互扶持的好同乡,那就给他个痛快吧。
“其一,多年来,我孝敬府城上官无数金银珠宝,只要他们不落马,为了堵住我们的嘴,多少也会动用京城关系,为我们周旋一二生机。”
金孝辉面皮颤动,丑陋老脸似哭又似笑:“我也孝敬了!你这蠢货,他们真要有心,怎会不递消息进来?”
翻脸快比翻书,关延礼并不同真正的蠢货计较:“递消息进来做甚?好予人把柄吗?我们的生死不在公堂,而在朝堂。”
“这便说到其二,那些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以子女以妻妾的身份亲自上告我,便是改口又如何,能瞒得过谁去?这种事,皇上和他的朝堂都不能容忍,贱民们说不定还沾沾自喜于只要挨上几棍,便能心想事成。”
“愚民啊,他们不懂,若告倒我这片天,不知整个大梁的天之下,有多少不肖子不逊女将要造反,而掌握这天下的贵人们,是站在我这头的。”
“我该死,但不该死于她们的手下,所以我不会死,那便只能轻判,但只要不死,便可期将来。”
关延礼自入狱后,第一次说了这许多,他是如此理所当然,甚至语调都变得狂热,仿佛从轻发落已在眼前,金孝辉却没能感到好些。
他瘫靠回墙上,一声不吭融于黑暗之中,可怜他没有不肖子孙,此刻只能抱着一点侥幸,寄希望于过往那些孝敬上。
关延礼走到一旁,却无心再比划拳脚,吃得太少动得太多,饥饿无时无刻不在腐蚀他的意志,也不知还能挺到何时,比如今日醒来起,他便开始有些心神不宁。
空中响起铁链拖地之声,哗愣愣哗愣愣……
关延礼看看自己,他没动,那就是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