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神情自然的关无艳再次怔愣,接着,她缓缓勾起唇角,笑容里满是讽刺意味。
“真可笑,好吧,希望你们日后入了锦衣卫诏狱,当差时一定不要像我这般,要一直保持善良啊,打了犯人大半夜的同窗们。”
面对正常手段不能解决的人渣凶徒,若不能恶过他,便只能进退两难,锦衣卫虽属朝廷官衙,却因其特殊性,避免不了沾染血腥黑暗。
至于是否会牵扯无辜,此刻的关无艳还未想到这般深。
她只想,工作便是工作,纵使心性柔软许多,对于今晚,她也是半分后悔都无。
恰此时,有人大力推门,撞开了意欲说些什么的锦代号们。
黑夜为景,火把已灭,一盏风灯摇晃空中。
胡长生黑着脸,他全都听到了。
“训练审讯,你以为我是要教你们什么?犯人招不招,在这里不是最重要的,过程中,你们敢将手段用到何种地步,才是最重要的!”
“鞭笞到皮开肉绽可以,用匕首割几下就不行了?照你们的意思,那我送他去云积寺,让和尚感化一下不是更好?”
“我看不是手段有问题,是你们看不惯用手段的是个女子才真。”
胡长生看看屋里,没有选择进门,他背着手道:“除了廿八,你们通通不过关,都滚回去想想,要是怕,明儿别来,只要保密,我不为难人。”
代号们将辩解咽回肚中,正要滚,又被反应过来的胡长生喊住:“你们给犯人上药,把屋子收拾干净了,然后再滚。”
关无艳拿上自己的东西出了房门,她问胡长生:“你在哪睡的?我要沐浴了再回。”
屋内,锦一犹豫几息,拿起了地上匕首,这是他的,他还从未想过,可以这般使用。
他又看看地上惨不忍睹的陈大刀,似乎在沉思些什么,背对众人的他,眼中潮流涌动,而后,脸上渐渐浮现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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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生当真带关无艳去了南坊,进了一座小院。
院子很小,没有多少生活气息,但该有的物件全都有。
灶房里,关无艳生火烧水,胡长生来回踱步,突然他站到人跟前问:“你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好奇很久了,他怎么可能不好奇!
关无艳推推柴火,看看开始冒烟的大锅,随口就回他了:“我有个师父,四处游玩去了,别问,问了我也是不知道在哪。”
胡长生俯身追问:“你师父,江湖人称什么,总可以说吧。”
关无艳:“哦,可以,无门无派自称无名。”
胡长生噎住,气呼呼瞪她一眼:“不说拉倒。”
关无艳耸肩:“骗你做甚。”
静默片刻后,烟气滚滚水已沸腾。
胡长生开口:“我想到个单人的小考核,就交给你试试吧。”
“隔壁人家姓李,当家人的母亲和弟弟,都住在北坊,母亲失踪遍寻不见后,这几日正准备办后事。”
这么巧?关无艳站起身,手上打水动作不断,口中应他:“然后呢?”
“你试试,能不能查个水落石出。”
关无艳惊讶:“为什么?”“你知道些什么?”
胡长生就是随便一想,但他不能这么回啊,于是负手于背后,他一脸高深莫测道:“你自己找答案吧。”
第50章 真相
专门沐浴整理过的关无艳, 于清晨时分回到了展家。
刚进院子,棚里的牛壮壮长哞一声,两道房门便被各自主人打开, 崔银莲同展和风衣衫整齐, 全从屋里迎了出来。
两人疾走几步,展和风接过关无艳手上食盒背后包袱, 崔银莲握住关无艳观察她身体情况。
关无艳自我感觉已是好转,倒是面前两位, 脸色泛白眼下泛青, 看着有些憔悴。
“怎么起得这般早?该不会一直在等我回来吧?”
对面摇头, 关无艳不信却也没有戳穿, 她只是说:“接下来几夜, 暂时不用出去了,日后再训练, 我会争取早些结束我那份, 尽量恢复作息。”
崔银莲开心也担心,轻蹙了眉头问:“会不会不合规矩?”
问完自己回答了:“不管, 若是胡长生不同意, 那咱就不干了。”
展和风跟着点头, 关无艳嘴角含笑:“好, 听你的。”
崔银莲高兴地点头,有心再问问训练累不累难不难, 关无艳先动了, 她依次将两人推进屋:“再补一觉,有话也都回头再谈。”
病时难免虚弱过平常, 同样进屋补眠的关无艳,中途曾有过短暂的睁眼, 迷迷糊糊不知时光过去几许,只看是崔银莲进来收走了她的衣物鞋袜,便又安心地重入梦乡。
崔银莲的回笼觉很短,醒来先是做早午食温在锅中,接着出摊又收摊,洗刷整理好餐车,等丰收离开后,她又开始忙活家务。
今日暖阳再现,她坐到院中准备浆洗衣物,拿起关无艳那双棉靴子时,心里还想着要是能弄到鹿皮就好了,做双鹿皮靴子,定是暖和极了。
想到这,她又心疼起当初关无艳打下的那张虎皮来,为了助人,虎皮卖了,首饰卖了,艳艳虽无二话,她却总觉遗憾。
然后她便觉察到靴底异样,翻转过来一看,她望着布满整个靴底的干涸血迹,呆楞了许久。
展木生做完了最近一单木工活,刚到院里练习射箭,展和风敞着房门,口中念念有词在纸上默书,李宝珠去找崔家龙凤胎玩耍,谁也没有注意到崔银莲的异常沉默。
思绪百转千回,再次动作,是她拿起了关无艳的外袄内衫,寸寸检查后,发现几处明显单独被水洗过,又被屋内热气烘干,深浅却还是不同于别处的不小印迹。
崔银莲第一反应是:她的艳艳啊,在训练一夜后,不知去到何处,清洗隐藏着痕迹,风寒未好身着湿衣穿过冷风回了家。
不正是怕她担心忧她多虑吗?
然后才想:什么训练,会沾上这许多血?
崔银莲见识有限想象不能,但她有信心,艳艳不会滥杀无辜,做娘的,更要相信孩子,在摸索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一个注定不同于普通人的将来。
崔银莲叹出一口气,将衣物靴子放入两个水盆中,又从桶里打了热水掺进去,待全部泡湿,她抓着皂角,什么都没有再想,专注地搓洗起每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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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不再出门去的关无艳,跳上了自家墙头。
对于陈春花大娘失踪一事,她心中毫无头绪,但她知道,四处挖土巡山甚至打听,于己来说,为下下策。
既然想不出更好法子,关无艳便决定到李家看看,毕竟就在脚边上,省力又方便,且放开了想象后,她就记起过往,亲人啊,很多时候也是嫌疑人。
冬日戌时,北坊静寂,却未料到,隔壁李家还亮着一盏灯,总不会还在读书吧?
关无艳翻过墙头,找到了灯火所在的房间,墙上有窗,窗子有缝,缝有烟气,那读书人似乎烧不好炕。
关无艳透过缝隙看了进去,烟气熏得眼睛难受,但她忍了,因为屋里人此刻似乎有些异常。
个子中等身形圆润的男人,气怒地踹了一脚炕后,疼得急急收了回去,之后转过几个圈,他胸膛起伏,咬牙切齿,自言自语道:“我没错,是你逼我的,对,都是你的错!”
说完,他猛地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关无艳迅速隐到暗处,男人却瘪了气势,回到屋里裹上外袄,然后才再次出来,站到了院中一颗树下。
空中是一轮皎洁弯月,男人怔怔看树,片刻后,他低头,将视线转到树根处,口中轻念:“母亲,娘,你别怪我。”
皎洁月光照到的,原来不是思亲,而是一出罪恶。
关无艳之瞳孔,有片刻的收缩。
随意的决定下,真相从天而降。
眼下,她该怎么做?
关无艳从暗处走出,无声到了男人背后,一掌击中对方颈穴,男人当即瘫倒在地。
土被铲开,扬洒在夜空,还未费上多少功夫,关无艳挖到了陈春花。
坑竟如此浅,这位读书人,无用到埋尸的力气都不够。
陈春花躺在土中,虫子在她平静面容上爬过,最后钻进她额头处,那道腐烂发臭的伤口里。
关无艳找到水桶,冰凉刺骨的一桶水,被她泼在男人头脸上,待他醒来,瑟瑟发抖陷入惊恐之时,关无艳开始了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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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废宅子里,训练代号们审问一道的胡长生,被找来的关无艳,带到了北坊李家。
堂屋里,胡长生手指地上男人,稀疏眉毛飞起,惊讶确认:“昨夜才提的考核,今儿你就搞定了?”
关无艳实话实说:“凑巧,真是凑巧,不过……若不是因为风寒而鼻塞,训练第一夜,我就该发现的。”
“他就是那晚埋的尸体,只当时我没有多想。”
如果不是胡长生突发奇想的考核,错过那一次后,关无艳很可能不会再发现端倪,陈春花将会被长久埋藏于树下坑里,日日夜夜看着她熟悉的街坊邻居,一无所知地从门前走过。
陈春花生育了五个子女,养活了其中三个,女儿外嫁,长子勤奋能干,幺儿聪慧讨喜,虽然当家的中年病逝,日子却也不至于绝望。
走到如今,只因陈春花,对这幺儿太过宠溺。
年少时,一举考中秀才的李志,面上看来,是意气风发得体有礼的君子,是李家乃至一族的希望,更是陈春花的心头宝。
第一次乡试,李志未中举人,家人安慰他,他会笑着劝慰回去,他还年轻,本就应该多加沉淀,他看书更勤了。
第二次乡试,李志受了风寒,还未写上几个字,便晕倒在了考棚之中,家人很是心疼,他自己也倍感可惜,那些题,他会做,且有信心做好的。
第三次乡试,李志坐在粪号,被粪桶熏得晕头转向,甚至呕吐到差点窒息,再次被抬出考场后,坊间有了他是倒霉鬼的说法,他变了脾性,买了更多书。
第四次乡试,过程很是顺利,没有病痛不是粪号波折全无,可李志还是没有考好,于是一出考场便佯装腹痛,只为瞒过家人真相。
没有第五次了,住在北坊的人家,能有多厚的家底供读书人造?李志不事生产,动辄要钱,且从来理直气壮,长子带不走陈春花,便留下银子担上恶名,将自己的小家分了出来。
陈春花坚信李志为文曲星转世,前头磨难都是他在凡间该历的劫,他一定会中举当官,不过早晚而已,看书看到魔怔的李志,是陈春花爱着心疼着的宝贝儿子,哪怕这爱分外糊涂。
为了挽回名声,陈春花骗自己,也骗街坊邻居,时常宣扬儿子多爱读书,不去乡试,是顾虑家中无银,孝顺母亲罢了,魔怔的大概还有一个她。
直至隔壁搬来个展家,都是寡母,人家有牛有马,家中有儿媳有孩子,眼看还要做上买卖,只凭手艺便知生意差不了。
陈春花在展记开张前一晚,向李志提出让他今年去乡试的要求,她咬着牙,说哪怕给刻薄刁钻的长媳跪下,也要拿到科举的银子,只因李志以家贫为由拒考。
之后的敷衍推脱是如此明显,陈春花终于清醒,她流着眼泪,说李志今年若再考不中,就必须放弃另寻出路,更不要奢望什么官家小姐,找个门当户对的好姑娘便是,再这样下去,寡妇都不一定能娶到了。
回答她的,是恼羞成怒,愤然站起,迎面而来的李志,还有他手中一块石砚,陈春花买给儿子的石砚。
李志突然有了极大意志,他连夜将陈春花背到山中掩埋,之后便挨家挨户通知亲戚母亲失踪一事,第二日更是上府衙报了案,平静做完这一切的李志,在之后数日,陷入了后怕惶恐焦虑之中。
捕快们将家里翻地三尺,看起来,他似乎没有任何嫌疑了,可他担心山上尸体总有一日会被发现,于是再一次趁夜将之背回来。
背回后,他没了力气挖坑,陈春花被藏在灶房缸里,又在第二晚,被埋到了小院树下。
李志是什么时候开始想念娘的?
是白日里做不好饭,是夜里烧不好炕的时候。
李志又是什么时候感到后悔的?
是被关无艳发现尸体,且抓住审问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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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生连夜将李志捆去了府衙,翌日早,北坊如常,关无艳起身后,将家中人聚到了一起。
她问展和风:“你对乡试有把握吗?”
“若不中,你不会崩溃吧?”
“是这样的,隔壁李家……”
第51章 关于将来
“事情就是这般。”
关无艳话音落下, 堂屋内另三人有好一会没说话。
李宝珠虽小,却已懂得死亡之哀伤,陈大娘喜欢来家串门, 还曾心疼地撕下半块饴糖给她, 那糖好粘,粘掉了她一颗牙, 哭累了才知道,本来就是要掉的。
崔银莲落泪, 心中有说不明的愧疚感, 一开始, 她不大愿意和陈春花打交道, 这才刚刚习惯对方的自来熟碎嘴子, 日后却再没了来往的机会。
展和风沉默,怅然之后看向了关无艳, 多少学子为科举而活, 白发苍苍时却仍未如愿,眼下更有一桩惨事发生, 值得吗?反正他觉得不值。
他缓缓开口, 句句经过深思熟虑。
“其实我对今年的乡试, 并无多少把握。”
“且不说是否能及时赶到越州府应考, 只说我对自己的认知,我……”
“我从来不是颖悟绝伦之人, 甚至称不得天赋上佳, 唯有勤奋可值一提,之前却也是有了懈怠, 我清醒地知道困难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