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同时响起的惊呼甚至凄厉喊声,掩盖住了展和风的解释, 反将他的摆手当作求救。
待快要冲到石阶口时, 突然又凭空出现一人, 直将他们吓得齐齐后退。
关无艳一脸莫名:“怎么了?”
展和风单手握空拳于嘴边, 正在忍笑, 想想不是很对,遂转身朝人群行了个拱手礼:“有劳诸位忧心关怀, 小生在此谢过。”
旁边丰收挠头呵呵笑, 李宝珠则瞪着乌溜大眼跃跃欲试。
关无艳可不管什么人情世故,当下将李宝珠一抱让她搂紧自己, 再揪住丰收衣襟处, 确保不会只将他衣服带下去后, 便提气, 当着众人面,又跳了一回。
无数脑袋或犹豫或紧张地探了出来, 只见石阶如长蛇攀在山壁, 虽不陡峭却很曲折,可那女子并未以此借力, 竟是左右各带一人直直落下,眨眼已到地面。
此女当真是人?大活人?
他们仰头望天, 嘶,今日阳光甚好啊。
水上漂且得借个水呢,飞檐走壁更需脚踩实物,而擅长这些的游侠儿江湖客,离他们普通百姓太远,却已是此刻最好的解释了。
有人感叹:“当年便有个邋遢老儿,扯住我家孩子非说他骨骼清奇难得一见,叫我给赶跑了,可惜啊可惜,也不知如今再去拜师,还来不来得及?”
自然有人捧哏:“哟,是这孩子吗?虎头虎脑,多招人稀罕呐!来得及,怎么来不及,赶紧找师父。”
孩子身旁,大肚腩精明脸的青年人,闻言便纠起五官:“不是他,是我,爹啊!您怎不早和我说?哎!”
……
静默中,关无艳再次上到石阶口,围观者甚至没能将近乎套出口,她已是直接搂住展和风腰身,二话不说便飞了下去。
上头人如何遗憾不知,下面人汇合到一处,平复完砰砰心跳,你一言我一语缠着关无艳,边走边说起感想:
丰收:“好玩。”其实好怕。
展和风:“也不知在空中看景,是不是另有一番滋味?”他闭眼了。
崔银莲:“艳艳呀,什么时候,再带娘飞一次。”她已非当初的她。
李宝珠:“我要和翠竹说,嘻嘻。”她又赢了,翠竹的小姐,可不会带她飞起来!
关无艳优雅走着,默默想,今日总算穿对了衣裙……
一行人便这样,兴致勃勃来,兴致勃勃回。
.
云积寺有处偏院,常住师父的寮房之一,老和尚在院中踱步思忖,他应下那几位贵人之请,明日将上他们府中,为隐传有疯癫之症的家主解惑,并劝其放弃出家念头。
如今他思量的,正是如何用好佛理,好助自己一臂之力。
老和尚仰头望空,空之下是山峰,某个瞬间,高山似乎倾斜,压在了他身上,沉重到令人难以呼吸。
突然他睁大双目,瞳孔中有细微黑点划过,一次,两次,三次,他终于看清,寮房边的山壁之外,有人数次腾空上下。
他知道那人武艺在身,可原来不仅如此,她竟还有这飞天遁地般的神技吗?
老和尚面色不变,周身却是一沉。
佛祖啊,我曾日夜顶礼,将虔诚身心尽奉于你,为何你还我的,却是一重又一重艰难考验?
也罢,也罢。
西方极乐太遥远,地狱已在他脚边。
.
城外北坊。
坊口有间豆腐店。
瘦高店主和几个儿,望着门前乌泱泱一片人,笑得合不拢嘴。
看热闹好啊,总有人挤不下,要挡在他店门口,他碎碎念着妨碍他买卖了,那些人不想走,便只能买了他的豆腐。
店主转头对儿子道:“空了,哈哈哈,今日饭食里,终于不必再出现水煮豆腐、酱蒸豆腐,豆腐汤……”
幺儿问爹:“那今日总能买羊肉吃了?”
店主将脸一板:“今日春分,晚点都给我采春菜去,就吃水煮春菜,酱蒸春菜,春菜汤……”
幺儿都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将目光放到远处,眼中盛满羡慕,难民们又接圣旨了,这回能有多少钱几车粮呢?
此时,人群前头的族长,也在想这件事。
昨夜关无艳才说要再耐心等等,怎的突然就来了圣旨?这算好还是坏?他要的不多,比照之前那批乡亲们得的来就行……
正想着,前方出现牛车车影,族长伸长脖子,看到是关无艳,立刻踮脚挥摆起手臂。
他的主心骨,可算来了!
族长看看身边老神在在的崔柏山,不由暗自哼哼:叫你不肯管事,他想好了,村长一职,以后便是艳艳的!
至于村在哪?他们在哪,村就在哪。
关无艳绕过空地当中一方香案,刚刚下车,徒弟展木生已上到跟前将绳接过,他有心往边上找个地方拴,偏偏三面全是人。
关无艳:“牛壮壮,你老实往前面,找个空地待着。”
展木生:“师父,就算你一字一顿地慢慢说,它也是头牛,他听不懂啊!”
牛壮壮鼻孔喷气:你在看不起谁?
牛嘴巴将展木生手上缰绳咬住,尾巴一摇,掉头便往来时路去,当真在路边找个空地,吐出缰绳,就地不动了。
目瞪口呆的何止展木生,知道这牛灵,不知道它比展木生还机灵啊!等等,好像也不难?
没时间就一头牛再说什么,正此时,前方有鸣锣开道之声由远渐近,宣旨的队伍,来了。
等待中想象过无数次天大好事有多大的乡亲们,看到许多人,偏偏没看到车,倒是有人手上拿了箱子板子,让人大失所望的同时,仍抱了丁点期盼。
崔银莲没去看车,她看着最前头的官员,还来不及道“怎的是你?”,对面有人越步而出,高声呼:“圣旨到,越州府辖下顺余县众百姓,接旨!”
尾音在空中打转至消散,接旨的人,已是全部跪下。
关无艳同样跪得干脆,她能和官为敌,若有机会,将来跟老皇帝刚上几句也不是不行,却不能在此刻当众藐视国威,那是不自量力嫌命长。
那遛鹦鹉的老头,大口大口哧溜吃面的食客,此刻官服官帽一上身,不用如何刻意表现,朝廷高官的威严气派,已是扑面而来。
他手持黑牛角轴轴柄,将纯白绫所制的圣旨缓缓展开,正式宣读皇帝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救百姓无数于雨灾,受灾罹难百姓人数之少,前史未见……后助沿途百姓无数于天灾人祸……故朝廷举报功之典,赐皇帝亲笔大善之村,赐黄金百两,今将尔等落户于燕都之城,赐外城古槐巷之地宅以安居乐业……”
“钦此。”
“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如浪,哗哗起伏。
圣旨不短,略过冗长的夸赞词缀,村民们提心竖耳,听懂了他们得到的赏赐。
他们将落户于燕都,也就是京城,并在古槐巷子有了现成住所,得到四字夸他们的皇帝亲笔,还有黄金百两,那就是……白银一千两!
族长颤抖着手,接过圣旨后,他最想做的,是嚎啕大哭一场。
当初救人,更多是为了自己心安啊,他们一代又一代靠海活着,从来想的,都是不死就好,何曾想过管附近或远方,有谁在哭,在喊救命,关他们什么事呢?
他们就像海里的鱼,在属于自己的水域里,吃,吃吃吃,宁肯将鱼贱卖,不肯踏入县城半步,身上浸透腥臭味,所以连志向都被熏走,他们征服不了大海,也融入不进别处。
后来他们被逼着出来,才知道,世界这般大,小人物一步一步,也能走到今天,受到一国之主的嘉奖赏赐认可。
何其有幸,何其有幸!
族长不敢嚎啕大哭,但眼泪止不住流出来,身后每一位乡亲,皆是如此。
他跪着,对眼前的官员解释:“我们是高兴的,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
都察院都察御史,大九卿之一,正二品的朝廷大员,董怀信,此时笑眯眯对同桌吃过面的眼前人道:“夫德者,福之基也。”
族长茫然,董大人笑:“保持善行,不负圣恩,福气自来。”
一片应声再起,族长身边的崔柏山却是纠结不已。
他以为会是哪位内监来宣旨,红封准备得也算厚实,可如今看到眼前这位大人的官服补子,袖中红封顿时便发烫起来。
给,
还是不给?
不管了,众人起身后,崔柏山刚将手伸进袖中,斜里伸出另一只手,正正好将他动作压住,随后便收了回去。
却是那董大人。
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像说了些什么。
后来丰收提起和董大人曾有过的对话,崔柏山才明白,他说的是:
将银子用在该用的地方,比如送孩子读书,安葬亲人入土,以及,好好的生活吧。
第59章 新家
宣旨的董大人, 在恭送声中上了马车,队伍调转缓缓离开,本站在尾巴处的衙役张三, 因此显出了身形。
他反向而行, 站到了族长等人跟前,原本板肃的面容松懈, 又变回那个众人熟悉的爱笑青年。
“赵大人撤令,日后我不必日日来你们跟前晃荡啦。”
崔银莲笑:“咱们的交情, 与大人命令无关, 你得空的时候, 只管过来坐坐, 婶子给你做好吃的。”
张三先是咧嘴乐, 不知想到什么,这笑便慢慢淡去, 锁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模样。
“怎么了?”
“啊?无事, 无事无事,对了, 等你们商量好住宅章程, 随时可去府衙办领各户地契房契, 另外, 御赐之物,定要在整洁中堂或本族祠堂的高案之上供好, 切不可损毁丢失。”
“啊, 不能动吗?”展木生捧着装了黄金的箱子,皱起一张老脸, 显然深受打击。
张三便愣住:“这个,我也不曾见过百姓受赏, 按理说,这黄金也是要供着的……”
内务府的手艺,世间顶顶漂亮的金元宝,普通官员尚且轮不到号,何况是得到却将它用了出去!
这回换做所有人深受打击,关无艳左右看看,越步而出道:“圣上英明,体恤我们千万里逃难不易,这才赏了黄金百两,当用则用,才是不负圣恩。”
张三目瞪口呆难以反驳,当下只得讷讷告别,他要回去复命,顺便问问赵大人,到底行不行啊?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件要紧事,也该壮胆向大人提上一提……
走上没几步,崔柏山突然追了上来,拉着他一边往前,一边将那烫手红封滑进了张三袖中,自古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因此他拜托道:
“董大人虽是好心拒了,但我们当真不至于困难如斯,你拿着,悄声请宣旨队伍里的同僚们吃顿酒,也不要提及我们……”
张三本想不收,可他是有交情在,上头大人是有家底在,小兵们就不同了,凡是送喜讯上门,尤其涉及皇帝赏赐,谁不盼望着也沾沾喜气,赚得一份外快?
这般想,他便收下,他也不会提,但前后脚的事,谁能看不懂呢?也好,任何事就怕个万一,有这一遭了,日后街上相见,不说照应,起码乡亲们不会被刁难嘛。
.
北坊坊口处。
乌泱泱一片人,目送着宣旨队伍,和衙役身影远去不见后,人群里蓦地爆出一阵欢呼。
喧哗声久久不息,村民们来不及嚎啕大哭,更没了时间分享喜悦心情,有一个是一个,全被围住了。
北坊百姓,那是谁近扯谁,扯出一段先前根本没有的情谊:
“老姐姐,当初我一见你,便觉得上辈子定是一家的,总想跟你亲香亲香,今儿个可算如愿咯……”
——孤寡老人被迫多个前世亲人。
“大妹子,你家孩子成亲没?没有!哎呀,多好的小伙,又,又?多精神啊,看着就是个老实能干的!回头咱聊聊啊,喜上加喜你说多好!”
——年轻小伙偷拉衣角,站得无比板正,这事,可以有,必须好啊。
“老哥,爱喝点吗?这样,明儿来老弟家,咱整上一桌,你也给我说说你们告官,还告成了,同时整这好些壮举的经过,别不来啊,都是兄弟!”
——展弟弟笑眯眯,冲这句老哥,他去。
“都听听,大善之村,救这好些人呢!我怎的早没认识你,如今一见如故一见如故,听我说,咱街坊交情不能断,回头我便上你那坐坐。”
——崔月娥斜眼看她,而后赠送白眼一枚,狗屁的交情,你就住我对门,敲你家借皂角那会,那双眼睛都长到头顶了,可不就没认识自己嘛,不正眼看人,怎么认识?
“黄金百两,嘶,你们多少人来着?两百多号?把小娃娃算上,每人都得好几两呢!起来了,你们这日子,真起来了!”
——刘福娘笑笑,学着好友艳艳模样,云淡风轻就对了。
“秀才他娘,我当初就说的,你家读书人和那外头的不一样,怎么就拖累家里了?看看这面相,俊的嘞,一看就知是文曲星再世了,所以我当初将那嚼舌根的人好一顿啐。”
——崔银莲茫然,你哪位?大姐,我真真是没见过你啊。
“你们当真是苦尽甘来啦!哎,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城里置产,想当年我曾祖父,那可是朝廷……”
——崔柏山默默行开几步,儿孙们齐齐跟上,他转头盯准一看就骨头轻了的崔泽,眼神狠狠示意:你小子别飘!
“秀才娘子?哎哟!我说——”这么大喜事,咋眼神冷飕飕的,不让人将话说完呢!
“展老哥,展族长哦!什么时候搬城里去,您招呼一声,我立马将豆腐店关了,带上几个儿给你搬家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