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她是老鸨备下的那……什么,后来我回去找,楼里城中外头,当真是苦找一番,却打听不到半点消息。”
“别人全当我在疯言疯语,不然便是见了鬼,这么多年,我自己都快动摇甚至忘却了,结果那日,你突然就出现,简直一模一样!”
“哼,姓关的,当官不行鬼祟小道反是厉害,我不是说你啊,你是卫家的,总之你看看,多厉害的父女缘分,初见便是一起劫狱!”
宣平侯越讲越兴奋,那手臂在空中快挥出朵花来。
时至今日,关无艳仍觉得,宣平侯就是个疯子没错。
纨绔习气?不,纨绔子弟可不是这样的,他们高傲自大游戏人间不思进取,宣平侯则纯粹是少根筋,多亏出身好,不然早被人打死了。
“我哪家人也不是,我是我自己的。”
关无艳压下火气,问他:“你如何能确定你所想的,是为正确?”
“嘿,这半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干啊,你外家早年出事,现在定居边城,我派人去打听了你娘怀你的月份,加上姓关的对你的态度,再看你龙章凤姿极有我风范,这不就确定了嘛!”
关无艳扯扯嘴角:“我再没学问也知道,龙章凤姿一般仅用来形容男子,侯爷,请你多读书,要对自己有清楚的认知才好啊。”
“另外须叫你失望了,我对多个爹,实在没什么兴趣,只凭以上几点,更是没有多少说服力,你情愿抛开我不是的可能,选择认定我是,不过因为我还算合你心意。”
“若我没能遗传姣好外表,隔代像了某个五大三粗的先祖,整日在地里田间弯腰,在外头撒泼出丑,在家里虐待小孩欺辱男人,或者反过来,胆小懦弱,总之全然一无是处。”
“你,还会上赶着认吗?”
“私生女本就不好听,你可是堂堂侯爷,发现这样的私生女,不跑都算你厉害。”
关无艳靠在椅背,似笑非笑说完一通便要送客:“我就当什么都未发生过,改日有缘碰面,客气点头招呼一下已足够。”
“慢走不送啊,侯爷。”
宣平侯坐板正了,瞪着眼睛道:“假设有什么意思,现实是你很厉害且最像我,我非常欣赏你,认我有什么不好的?”
关无艳很坦白:“好在不用和你扯上关系。”
“胡说,你前头那爹名声糟透了,临死还在咬你一口,细作,呵,他可真敢编,当时朝廷没信,如今你结下这许多仇敌,日后再翻出来做文章,可是很麻烦的。”
“还不如大方做我的私生女,我,侯爷,还有兵权——虽然我平日不管事,但,卫家军听过吧?顶顶厉害!”
关无艳点头:“爵位传给我吗?兵权交给我吗?”
宣平侯震惊:“你野心那么大吗?”随即咧嘴一笑:“不过我更欣赏了。”
关无艳简直无语:“你的夫人子女,可同意认亲一事?”
他竟理直气壮道:“你又不是那人生的,与他们何干,你若认我了,我回头告知下就行。”
“啪——”
是院门关上的声音,宣平侯被赶了出去,他隔门嘀咕:“连脾气都像我,啧,难搞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难搞,车夫站在不远处只觉没眼看。
前头听侯爷在车内自说自话了好一通,换着花样地假设和那位关千户认亲的场面,最后门开却来了个三连句,一如既往地没个正形。
车夫腹诽着:好歹手上提点礼物吧?他一家子上打理花园的草伯屋里串门,都且要讲究这个呢,算了,主子任性,下人只能……安静看乐子呗,哈哈哈。
车夫内心话不停,面上憨厚又老实,很快拉着宣平侯离去。
没多久,关无艳从门里出来。
她往巷子深处的学堂走去,谁料大门紧闭,敲响片刻后,董怀信隔门问:“哪位?”
“关无艳。”
“猜到了。”
“那开门。”
“那不行。”
关无艳抬头道:“你知道我可以翻墙的吧?”
董怀信幽幽道:“你知道我可以给学生加功课的吧?”
关无艳只得憋气离开,莫名有种现世报的感觉?她决定去平安巷逛逛,体会下被热情欢迎的感受。
刚到巷口,竟碰到宣平侯回转,他掀车帘问:“要怎么样,你才至少肯上家里一趟?慢慢来,我不急。”
关无艳:你这样,很难让人相信你不急啊。
“没得商量,侯爷请回吧。”
宣平侯转了转眼珠子,突然比了个手势同时道:“一万两怎——”
关无艳打断他话:“一万两银子请我上门走一趟?成交!”
她微笑:“明日休沐,我清早便去,您将银票备好了,回见!”
关无艳大踏步离开,身后宣平侯嘿嘿傻笑:“早知道开门第一句该说这个。”
车夫驾车望远方:我那一定富贵尤甚侯爷的亲爹啊,你到底何时能来找我?不要一万两,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已经足够我认祖归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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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黄昏,平安巷一如既往的热闹。
关无艳在大树下站了一会,卖祈福红带的展弟弟非要她也试试,她拒绝后随意捞起树上一条,见上面写着:她半岁了,愿她平安。
很巧,歪歪扭扭似稚童所写的字迹,让关无艳感到熟悉。
丰收帮忙展记面摊的时候,每回收拾好东西,都会在院子里学练上一阵字,他写平,喜欢将两点画圆,因为牛壮壮老是好奇看他,牛眼睛圆圆的。
展弟弟探头过来,煞有其事道:“写挺好。”
他压根不知道写的是什么。
关无艳笑笑:“是挺好。”
她松手,转身流进人潮。
没去第一间自家的蛋糕奶茶饮铺子,走过几家后,卖肉夹馍的丰收朝她挥手,新娶的媳妇也跟着招手:“老大,快来尝尝新口味!”
丰收于三月前娶了新妇,新妇个子娇小,比丰收还要矮上一个头,圆圆的脸上有对一笑就出来的酒窝,人很活泼外向,是东宝街酒铺被宠大的千金。
不独他有了新生活,好些年轻小子姑娘也都定了亲事,毕竟对外仍自称为一个村的平安村人,看着当真有钱又有后台,事实也确实如此。
总之半年内喜讯不断,便连牛壮壮都看上爽老汉家新买的母牛,然后自己带着聘礼——车厢和他自己叼上车的草料,屁颠颠且偷偷摸摸的,就出门去母牛家安居了。
白养了,当初怎不彻底失踪算了。
关无艳回神进店,站到客人侧边,眼巴巴等吃的学子朱茂年正要抗议插队行为,一见关无艳认出她是谁后当即闭嘴收声。
她是锦衣卫关千户啊!离自己好近,心砰砰跳,既不是害怕又不是开心,滋味好生复杂。
徐珍珍利索包好丰收最新做出的肉夹馍,走了出来递给关无艳,大眼睛眨啊眨:
“好吧,其实也不能说是新口味,是这馅料,开始用我家的独门酒一起卤啦,原来稍稍有的一丁点腥味,如今完全没有了!”
白吉馍皮薄松脆,肉馅满满香浓软糯,关无艳尝过一口便点头赞好。
徐珍珍开心地蹦了一下,丰收瞥见顿时吓得喊出声:“不能跳不能跳!”
他将人拉了回去,连声问:“没有不舒服吧?哎呀,和你说了动作要小心仔细慢慢的。”
徐珍珍嘟嘴,声音很轻,但关无艳听得到:“你就知道着急孩子。”
丰收瞪眼:“怎么可能,我是担心你不舒服,傻不傻。”
“你才傻。”
“你最傻。”
“不,你傻!”
没完了,关无艳突然觉得这肉馅很腻,哼,不好吃!
她拿着转身要走,走前看朱茂年,声音同样很轻但能让其清楚收到:“你,赶考银子很多?不用闭门做功课?”
说完她真走了,朱茂年拽拽自己洗到发白的长衫袖子,弄清了心中滋味,原来是自惭形秽,并由此生出一种相反的厌恶。
他能对人坦白囊中羞涩,却不能坦白,他讨厌女子做官,讨厌女子强势,讨厌女子指着他将窘境拆穿,最讨厌自己,很大可能终极一生,也爬不到和这位关千户相等的地位上。
关无艳自然没有厉害到,一个照面便能看透人心,她拿着肉夹馍继续逛,见迎面走来几位戴着帷帽的女子,同时身边还拥簇着一群丫鬟,将女子们拢在中心,神情满是对路人的嫌弃。
关无艳好奇,她们既然来这吃东西,那要怎样,吃一口掀一次帽?
纯好奇,她还不至于看谁都非要不顺眼。
可对面人不放过她啊。
有人在垂下的清透帽纱内捂住口鼻,扭扭捏捏开口:“作为女子,怎能边走边吃,实在不雅。”
丫鬟们齐点头应和。
关无艳停住动作,好久不见有人对她搞事,弄得她觉得,哈,还挺有意思。
第78章 交谈
自关无艳有了美丽容颜后, 遇过盗匪对她见色起意,见过路人为她出神撞树,外形方面, 唯独没有碰到过, 被人直言嫌弃不雅的一幕。
认识她的都很给面子,总能发现她不羁的风华, 哪怕官员们恨她恨得牙痒,也只会说她凶残, 她凶残起来, 动作也是别有韵味的。
所以关无艳觉得新鲜, 她拿起肉夹馍, 张嘴咬下一大口, 眼睛锁住对面的小姐丫鬟,明白告诉她们, 自己就是故意的。
可惜对面有个和事佬, 卫晴嫣转头,冷冷扫了眼刚刚口出嫌弃的小姐妹, 那人不明所以但立马收了捂鼻动作。
莫看她对着哥哥母亲总是撒娇, 因为有个不着调的父亲, 她在京城贵女间, 反而性格一向强势厉害。
卫晴嫣掀开帽纱,露出一张绷紧的小脸, 郑重行了个福礼后, 道:
“关大人,她过往不大出门走动, 对外间平常皆是惊讶,是以口出不敬, 晴嫣这厢给大人赔不是,万望大人不记她过。”
她倒是想让小姐妹自己请罪,可身边等人一听对方是谁,立刻收了脖子瑟缩起来,甚至还有牙齿打颤的声音传出。
毕竟这位可是官员杀手,她们几位闺中好友可不就是被她抓去了,听说是关在城外一个庄子里,日夜经受折磨,比入了教坊司还惨。
是真是假不知,反正外间都这般传。
见对面这副模样,关无艳也便算了,她看向卫晴嫣,她见过此人不止一面。
她在马车中和母亲撒娇踏春安排,又在云积寺和自己短暂打过照面,她,说起来,还是自己的妹妹,和她哥哥卫容真一般,骨相上都与自己有些相像。
他们看着,明显都比宣平侯靠谱,也不知他哪来的运道,歹竹出一堆好笋。
“这里很安全,既来了放心玩便是,日后莫再两眼看人低,谁又比谁高贵呢?”
关无艳说完,绕过她们而去,离去前,她下意识看了看她们的脚,其中有位明显小于她人的,似乎能察觉到一扫而过的视线,不安地往丫鬟间又缩了缩。
丫鬟忘记害怕,脱口而出道:“小姐,可是走累了?奴婢背您!”
显然是做惯了这件事。
关无艳暗叹一声,庄子里本也该有几位小脚的姑娘,但她们在父兄罪名判定宣布流放之后,均收到牢里递出来的命令,令她们去死。
跟家人一并流放是死,被关无艳截走安排也是死,她们当真以三尺白绫了了自己性命,她们的母亲虽伤心欲绝,却只字不提别死二字,关无艳到之后,便让那两家剩余的女眷跟着流放去,她不会再救了。
如今小脚风气尚不算严重,毕竟开国前后民生不稳,谁也不认为应该裹脚,后来看着太平了,迂腐酸儒又开始宣扬女子裹脚论。
为的,是关她们在家,为的,是满足部分人的畸形审美,所以有人听有人不听,终归还是酿造了不少女子悲剧。
关无艳想到这便暗暗生怒,再等等吧,等她真正将地位经营稳固后,定要让世间人,再不敢动半点裹脚念头。
她大步离开,随机进了族长家的铺子,往门边小木凳上一坐,狠狠将剩下半个肉夹馍给咬下肚,这才转头打量里间。
族长媳妇领着儿媳孙媳好几人,正包着头戴着新琢磨出来的袖套在包灌汤包,后头火灶上,一屉又一屉蒸笼被拿下又放上,铺子里满是人吸溜灌汤包汤汁的声音。
刘福娘在柜台那收银,抬头见到她立刻喊:“艳艳,怎能坐那,快进我这来坐。”
关无艳走过去,刘福娘半点不见外,挽着她手臂脆声道:“我绣的荷包你可见了?要用上呀,朵朵海棠,和你头上的簪子正配。”
她又道:“可惜我刺绣活不如娇娇,喜服被她揽去了,对了,她可还好?吴大娘着实可恨,呸,平日里尽装老实人,还别说,能让她装那么多年也怪吓人的。”
“如今这般好的日子呢,竟不晓得珍惜,艳艳,我和你说哦,我也能拿工钱了,就昨晚你们开会,今儿一早,阿奶便发话了,以后我们都有,她也有,别看她板着脸,心里不定多高兴呢。”
“我爹娘该放心了,当初只得我一个女儿还嫁到海边,虽是最好的族长家,也总担心我日子难过,可我现在过得多美,艳艳,谢谢你,谢谢三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