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好,活着,真好。”
第83章 玄恩、兴旺镇。
还是那个天牢。
血腥已被掩去, 新换上的一批狱卒已就位,原本那些该死或不该死的囚犯,皆在那天更早时候被药晕, 反倒留下性命来。
赵府尹从宫中死里逃生, 只一头本就不多的发被削成狗啃模样,于是他将官帽死死系在头上, 至今郁郁不能接受。
但这会他必须得打起精神来!
火光照亮的天牢审讯间内,永兴帝一边胳膊被吊起, 关无艳全身被包扎得严严实实, 两个病号对坐(一人坐一人半躺), 隔着一片空地, 已经用眼神“交流”许久了。
关无艳主要是表达:冷漠, 生气,陛下你不守信用, 害苦我等也!
永兴帝则复杂得多:心虚, 躲避,继而理直气壮回视, 没见朕胳膊受伤吗?这辈子没这么痛过!心痛, 朕的不孝子竟不单单要皇位, 还要朕的命啊!悲伤, 丧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懂吗?你们不懂!
以上均为赵府尹个人理解。
沉默是今夜的开篇。
打破它的是跪到膝盖痛的玄恩和尚。
“贫僧无话可说只求一死, 万望陛下成全, 亦是无量功德。”
关无艳总算移动目光,永兴帝更是冷哼一声:“太子党本不至于如此心急, 固然有关千户行事略激进之由,最主要却是因为你!”
关无艳腹诽:你确定这激进不是你想要的吗?
永兴帝继续怒斥:“先以太子有明君之相, 却被旁侧紫薇星挡住光芒等日渐蛊惑他心神,又行走于大臣勋贵后宅妇人之间,挑唆出无尽贪心恶念,一手打造出科举舞弊冤案,端的是慈悲相,怀的是恶鬼心!”
“凌迟都不足以判你,竟妄想求个干脆了断。”
关无艳在永兴帝气得平复呼吸之时,淡淡开口道:“当初兴旺镇寺院一别,又在京城见到大师,便一直觉得疑惑。”
“我等自认与你无冤无仇,仇富恨贵我尚能理解,但何以你诸多阴谋,都要有致我于死地的目的?”
“仇富恨贵亦不该,你可是出家人,出家人!”永兴帝虽无所谓,太后生前却也是虔诚信徒,真是岂有此理!查到最后,竟抓出这么个人来!
受过重刑的玄恩,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却沉默不回,只再次磕了头表达求死之心。
他还怕什么?没有九族可以连坐,只等下了地狱赎罪便是。
关无艳看着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开口道:“你若不招,我便亲去兴旺镇,将那寺院捣毁,将功德碑砸碎,将镇子再烧一遍,恩,再去道士那求个让死者皆是魂飞魄散的法门……”
杀人诛心!玄恩猛地抬头,眼中恨意滔天:“你敢!”
“啧,手下败将们总是这种反应,没意思,都是刀下鱼肉了,还要威胁别人?”
永兴帝疑惑左看右看,就听面色骤然灰败的玄恩开口:“我怎能不恨?我怎能不恨!”
“他们本来能活的!”玄恩咆哮着,眼泪砸在地上,开出的是无边怨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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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恩本名付成斌,乃兴旺镇世袭镇长家幺子,在他刚刚成亲时,兴旺镇有过一次大难。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被雷电惊醒的镇民大都起身观察外间,在此之前当地已是旱了很久,眼看要成灾,终于是下了一场让人欢呼的救命雨。
本是让人喜悦的夜,却被一阵轻微地动打断,等醒来的人跑出门,更强烈的地动来了!
土龙在风雨中翻滚,碾过房屋卷走人命吞噬一切,逃出来的人也没有幸运到哪里去,不知何时脚下就会出现裂缝,人瞬间掉进去,裂缝竟跟着合上了。
死亡无声无息,地龙张牙舞爪,身旁的人连悲伤都来不及,只疲于奔命。
等灾难暂停之时,付成斌护着刚被确诊有孕的娘子找到了哥哥,并得知父母亲竟在初次地动时转回了家说要拿要紧东西,再看家所在之地,砖瓦院墙坍塌,早已成一片废墟!
到处都是凄厉哭喊,付斌和大哥冲回家拼命挖掘废墟,心中不断祈祷奇迹发生,于是再次地动时,他便来不及回转去救雨中慌乱逃命的娘子。
那一刻,他,还有所有幸存者,皆在祈求上苍大地佛菩萨和漫天神明,救救他们,或者放过他们吧!只要亲人能活,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奇迹就在亮彻天际的闪电中出现了。
他们看见一道光,光中一座身影,一闪而过后,地动停了,风雨小了,连夜抢救下,废墟中好些人还活着!
这是佛祖,这是普度众生的慈悲菩萨,听到了苦难,救了他们!
见过的人,被救的人,绝处逢生的人,是如此坚信这一点,不容半点质疑。
所以付成斌为还愿剃发出了家,所以镇民们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他们建了寺院虔诚供奉。
兴旺镇此后真的兴旺了,田地皆丰收,行商皆有获,丁财两旺家家兴。
后来,付成斌的大哥继任镇长,他的娘子不肯改嫁,总是温柔笑着送衣送食放在寺院门口却不见面打扰,他的儿子,虎头虎脑聪慧伶俐,会跑进来开心喊:“爹师父,我今日又学了什么什么。”并固执地不肯改口。
已是玄恩的他,怎能不幸福,怎能不更加虔诚地礼佛,他会跋山涉水去名寺向高僧学习佛法,会带领镇民往乡间施善,会帮助修行路途中每一个陌生人。
兴旺镇,但行好事,无怨无悔。
于是有一天,大雨,突然的传染病,无处可买粮的饥饿,去县城求助无门的绝望,都没能让他们生出逃走的念头。
“佛祖会救我们的。”
“即便不救,也一定是我们哪里有错。”
“也许没错,我们是要往西方极乐去了,这是福报啊。”
“不能出去,都不准出去,这病会传染,不可以,绝不可以害了更多人。”
“好饿啊,怎么办,自杀是忏悔不掉的罪,可我太饿了,让我死吧。”
“我吃了娘子,我吃了娘子啊!”
“哎,出口就在那,我不拦了,但你们别去找我弟弟,好吗?让他修行圆满,老头子我求乡亲们了。”
“算了,不走了,已经这样了。”
“有活人来了!”
“可是他们好像也没比我们好到哪里去。”
“好心人,给点吃的吧,求你们给点吃的吧。”
“他们走了,害怕也正常,谁会不怕呢?其实我们不会抢的,要是能给点吃的,不做饿鬼就好了。”
“镇长拿到粮了,镇长在煮粥了。”
“好香啊,好香好香。”
“总算不用做饿鬼了。”
“点火吧,就这样吧。”
于是火被点燃冲天而起,他们的修行,圆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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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恩字字泣血:“你们一路走来,施药给粮发银,与天斗,与地斗,与官斗,如此善心勇敢强大。”
“可为什么,偏偏,偏偏是从兴旺镇后才开始?”
“我都看了,你们也病了对吗?可没有那座寺院供你们落脚,你们能走到今日吗?你们有大夫,有救命药,有粮食啊!为什么跑,为什么跑!”
“你们该死,该死!皇帝,大官,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你们更该死!”
“佛祖蒙了眼不看这不公世道,那我便自己找个公道!”
“阿弥陀佛,不,我不配了,我也该死,我最该死,我为什么要出门去……”
到后来,玄恩不停以头磕地言语颠倒又哭又笑,竟是将自己逼疯了。
关无艳半晌无言,永兴帝轻吐一口气:“你们,真是魔怔了。”可是他心中也想,这又是被谁逼的呢?
关无艳示意王青青抱起她,向永兴帝敷衍地一个告退,什么话都没留下,就这样出了天牢。
她看着高空中的八月秋阳道:“回家去。”
无能之人,才会将怨恨转嫁他人身上,以求内心好过,可最终能解脱自己的,永远只有自己,若她是玄恩,便要过得水来土掩佛挡杀佛,即便怨世,亦要杀的光天化日理直气壮。
但她曾经也是躲在水沟里,使些魑魅魍魉手段的行尸走肉,一些转变后的想法,实在说服不了玄恩,说出口都像笑话。
兴旺镇的傻子疯子们,望你们如我一般,能有清醒的来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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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舞弊案、太子及党派官员造反案被公示于天下。
永兴帝终于不再优柔寡断,更不遮掩皇室家丑,该定罪的定罪,该补偿恩赏的补偿恩赏。
董怀信死后受封,老妻自尽,其余家人却因此逃过一死;卫昭扔下兵符强行带着各有心结的家人远走,说待腻了京城,一路玩着去南方,找船出海要游行近海邻国,告别只用了一张纸条。
街上流言一夜间消失不闻,平安巷小食街低调重开,于第三天起恢复人气并热闹更甚以往,乞丐帮改头换面,成了京城外送小食上门的一员。
但这一切都与养伤三人无关了,他们老实待在家中并在痊愈时成功长胖一圈。
展和风在镜子前使劲整理衣衫,暗自嘀咕:“妻妹送来的玻璃镜子好是好,却也将缺陷照得太清晰了些……”
他胖了,不俊了,有些郁闷。
一转头,看见关无艳进来,只觉得胖了一圈的娘子依旧晃眼,更加美丽了。
关无艳笑:“相公,紧张吗?”
展和风闻言正色回道:“我已等待许久,此刻胸有成竹,定不负董先生一番苦心教导。”
乡试已过不可重来,纵然真相大白,也还是会有人暗地质疑,永兴帝提前了会试,宣布这一次由他亲自出席会试,在考场闭门后当场出题。
展和风必须参加,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战斗,他将全力以赴。
关无艳崔银莲目送他入考场,直至结束,放榜,殿试,这一次,再无意外发生。
又是一年秋,以殿试二甲进士出身入了翰林院的展和风下衙回到家。
彼时关无艳正在看书,看兵书正入神的她听到展和风说:
“娘子,我辞官了。”
“娘子,为先生守的孝期已满,我们择日大婚吧。”
“娘子,你要赴战场了不是吗?别想丢下我。”
关无艳从呆愣到回神,最后开颜笑了。
“好。”
第84章 大婚
【东家有喜, 歇业三日。】
齐刷刷的红色告示前,吃了闭门羹的几人忍不住嘀咕。
“整条街都有喜,这东家难不成还是一家啊?”
“还说京城必去之地呢, 嘿, 白来了。”
一对穿戴齐整的老夫妻满脸笑地经过,看见几人就进来说了:“你们刚来京城吧?听见隔街热闹动静没?确实东家有喜呢, 这才第一日,你们三日后来, 保管你不后悔!”
也不管人家信不信, 老夫妻提着篮子就去了店后的多渔巷。
张灯结彩红彤彤一片的多渔巷正挤满了人, 常年在附近卖豆汁儿的老夫妻有点紧张, 相互看看整整老伴的衣襟, 又张口无声念了几句,这才提着篮子进去了。
老夫妻停在巷子口侧边的长案前:“东宝街张柱家恭贺展府关府大喜!天翔比翼鸟, 地现连理枝……”
眼见老头子卡壳, 阿婆赶忙救场:“那真是天生一对,命中注定, 百年好合, 恭喜恭喜!”
老夫妻这辈子第一次受邀参加官员家的喜事, 担心没机会亲自向新人说祝福语, 便早早就拽住了熟悉人家的读书小子,好不容易才学了一段在此先说, 好嘛, 一紧张几乎全忘了。
坐对面的崔泽咧着嘴笑呵呵:“多谢多谢,欢迎阿公阿婆到来!”说着掀开他们递上的篮子, 一篮鸡子,六百六十六文的红封, 快速写录下,边上的小子便是一招手:“请东宝街张柱家进!”声音响亮悠远。
两人包括附近能看到的,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嫌弃礼轻寒酸的意思,这让不富裕的老夫妻好生松了一口气,这便喜气洋洋地进了巷子,只见内里摆满了桌椅不说,人也哪哪都是,但也不用慌在哪落座,隔几步便有机灵的小子招待,按着名号便将老夫妻往里带。
桌子左右前后交错,即便里面一点,也不耽误他们视线,老夫妻高兴地坐下,看看同桌其余人都顾自交头接耳,便也忍不住凑一块再次低声道:
“想不到他们能请咱,这怎么就请了咱呢?都不认识啊!他们也就几个买过我一次豆汁儿,然后就吐我摊前了……”老头儿心想外乡人喝不惯,没像别个非说他卖的是臭的坏的就不错了,咋还突然邀请他们了。
阿婆得意挺胸,今日才吐口道(今日才琢磨定):“其实我猜想到了,往日呀,我总和人介绍小食街,关大人出事那阵,我也跟邻里街坊的说了公道话,估摸是传到大人耳中了。”
“好样的老婆子!往日你总说积德积德,说到也做到,我服气了!从今以后,我都听你的!”
“切,你什么时候敢不听我的了?”
“咳,这个发自内心的,还是不一样的!”
说完两人四处张望,就看到一些以往只能远远一见的官员富商,也和他们一样聚坐在附近桌上,他们是惊讶并荣幸,自然也有些人面上笑呵呵,心里却嘀咕,关千户敛财有道啊,这正经夫妻还能重办婚礼的,学习了一定学习!
不管谁人心思如何,这大喜日子自然张口都是吉祥好话,不久,便是一阵纷乱打断喧闹人声:“去接新娘子了,接新娘子了!”
敲打吹奏声瞬间而起,只见新郎队伍从巷口第一家出来,骑着高头大马的新郎官吸引所有人目光,而展和风自己则回头看看隔壁家,便傻笑着往巷外东宝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