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
他呼吸低沉,还在赶着她。
但颜汐依然没走,她也不知自己为何,哪来的勇气,就是一动不动。
且不知是不是她给他服过少量的软骨散的作用,亦或是他实在是被病痛折磨到没了力气,竟是也没能挣脱她。
“说出来!说出来!陆执你说出来!你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他在她怀中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而后人便平静了下去。
良久良久,男人低沉的声线缓缓响起:
“我看到了我爹,我娘,我的师父,阿远,孟伯伯,洛叔叔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女都死在了我的面前...
“阿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也不过就只有十岁...”
“他穿着我的衣服,被万箭穿心,浑身是血,眼中流着泪,回头看着我,对我微笑,用唇语告诉我...好好活着...”
颜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便她根本听不懂他之言。
她不知道阿远是谁,孟伯伯是谁,洛叔叔又是谁...
但她姑且没急着发问,而是问了别的:“你在哪?谁杀了他们...”
“士兵...”
“我在铁箱之中...”
他有气无力,声音甚低。
颜汐震惊,声音都跟着谢了下去。
“密闭的铁箱之中?”
“是。”
“你的梦,在反复重复那一幕...”
“是。”
颜汐知晓了,印象虽然浅淡,但她确是在古书之中见过此疾。
“可那终究是梦...”
她小心翼翼,探测似的朝他。
但对方没有声音。
颜汐的手,连同心脏皆蓦地颤了一下,许久都没缓过神来一般。
他没回答,她也没再问下去,不知如此抱了他多久,感到他呼吸平稳了,好似睡了过去。
她慢慢地松开了他,一点点地低头朝他的脸望去,看了一会儿,将他扶倒...
颜汐下了床榻,安安静静地穿了鞋子,无意间低头,瞧见自己的衣衫,胸口处已湿了大片...
那是他适才眼睛靠过的地方,不知是汗是泪...
颜汐没回头,穿好了绣鞋便离开了去。
她先去找了阿泰与青莲,吩咐阿泰到外边去给她找只野猫。
阿泰马上去了。
一刻钟后人便回了来。
颜汐写了张字条,大致所言“陆执发烧了,需要个人前去照顾”,把纸张栓了绳子,挂在了猫咪的脖颈上,放了出去,指引着它朝着关着谢怀修的地方而去,自己在同一时候,带着阿泰青莲离开了宅院...
马车之上,青莲道:“我瞧着那小猫懒洋洋的,会把消息传到么?”
颜汐有些失神,听得她说话这才回神,答道:“总会到的,何况那般明显,它只要一露脸就会引得那四人的注意。”
青莲应了声。
车中没一会儿又陷入了安宁。
颜汐小眼神缓缓流转,面上无甚大表情,脸色不冷,但也没多悦,让人瞧不大出在想些什么。
车轮滚滚,所朝方向不是别处,是洛水巷——她长姐的住处。
她叩响府门,开门的竟是桃红!
颜汐与青莲:“...??”
桃红更是惊讶,但旋即自是欢喜了起来。
人一下子拉住小姐的手,笑道:“岂非太巧!小姐还真来了!”
颜汐奇道:“怎么?”
桃红压低声音:“大小姐身边人手不够,就一个可信的人,让她留在房外守着了。司阍让大小姐下了巴豆,正一趟趟的跑茅厕呢!大小姐和他谎称一会儿你要来,让我在门口替他守着,实际是防着那个什么国子监祭酒来。”
“为什么要守着?”
颜汐问到了重点。
桃红蓦地一下便红了眼尾,而后笑着小声开了口:“因为,夫人来了...”
心口“砰”地一下,颜汐双手顿颤,没有二话,甚至半分皆未等,当即便直奔长姐卧房...
到后,甚至忘却了礼仪,一下子便将那门推了开...
屋中两名女子一齐转身。
一个媚色天成,十八九岁;一个风韵犹存,不过不惑,相貌清丽,生就一张极美的脸。
前者是她的姐姐,后者正是她阔别多年的母亲!
林文竹转身的刹那便落了泪。
“姌姌!”
第80章 往事
林文竹转身的刹那便落了泪。
“姌姌!”
“娘!”
颜汐直奔母亲而去, 扑进林文竹怀中。
母女二人骤然相见,什么话都说之不出,唯有哭泣。
颜汐眼泪控制不住地流, 一别七年是她回不去的时光。
她已经从一个半大的孩子长大了。
母女三人哭了好一阵子,知此时时辰紧迫,相见亦不宜过长,但还是控制不住。
待得情绪稍微稳定了些许,林文竹简单询问了小女儿这些年的日子。
颜汐未说实话,拉着母亲的手,只道一切都好。
她进来之时, 姐姐与母亲已经聊了会子话了,从剩下的只言片语中,颜汐也听了出来,姐姐也未实话实说。
小姑娘纤细的手指拾着帕子, 时而擦着泪, 美目始终含着层水雾似的,看着姐姐。
姐姐未说自己流落青楼之事,甚至未说此时在给人做外室之事, 只笑吟吟, 绘声绘色地道着自己命好,一位好心人收养了她...
林文竹听罢自是感动, 几次言语想要拜见恩人, 都被沈嬿宁嘻嘻哈哈地搪塞推延了过去。
她时而给妹妹使眼神,俩人心照不宣。
颜汐印象之中,姐姐往昔也不是什么爱撒谎之人, 如今说起谎话来竟是这般自然娴熟,甚至在骗她们的娘。
如此叙旧了一会之后, 三人道起了正题。
沈嬿宁擦了擦眼睛,拉着母亲和妹妹到了矮榻上坐,最先提及。
她抓住母亲的手,道了出来:“娘还未说谢伯伯之事...”
说着看向妹妹,转而又看回母亲。
“是姌姌身边的桃红来报的信,传着姌姌的话给我,她说谢伯伯去找陆执,就是陆伯伯的儿子,但却被陆执囚禁了!谢伯伯还说了句疯言,他说...说...”
沈嬿宁小脸上现了胆怯,未敢重复出来,四处瞧了瞧,压低声音后方才道了出来。
林文竹听后眼中明显起了变化,脸色亦然,唇瓣微微嗫喏了下,竟是没立刻说出话来。
颜汐与姐姐皆全神贯注地等着母亲之言。
良久,林文竹似是如释重负,又似是泄了气了一般,叹息一声,转而,柔声开了口。
“他,恢复记忆了...”
脑中“轰”地一声,沈嬿宁怕是还没反应过来,颜汐已经小声地问出了口:
“谁,谁恢复记忆了?”
林文竹转而看向了小女儿,抬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发心,轻轻地开口:
“陆世子...”
说罢后又缓缓地摇头,转了视线,瞧向了它处,悠悠而言。
“不,是乾津世子...”
头顶顷刻犹如晴天霹雳,骤然打下了几声惊雷,震的颜汐与嬿宁回不过神来,双双呆滞在原处。
沈嬿宁惊问出来,一连两句:“陆世子为什么会是乾津世子?陆世子为什么会是乾津世子?”
林文竹的眼睛一动未动,望着屋中地上顶端青烟袅袅的五足香炉,视线好像是在看着它,又好似穿过了它...
慢慢地,她缓声讲起了一切...
“十五年前,先皇绍德帝驾崩,十六岁的皇太子李胤继承大统,改元太康。”
“...新帝即位,崇善修德,众正盈朝,表面一派富饶祥和,国泰民安的太平景象。”
“然,立国已久,积弊已深,大雍早已千疮百孔,恰逢灾祸四起,民生凋敝,渐显百姓流离、哀鸿遍野之势...”
“...内忧之下,加以外患,北方突厥、西方回鹘皆厉兵秣马,虎视眈眈,边境子民举家上下皆遭悲惨之事,不知凡几...”
“...是你们的晟王伯伯披甲出征,先伐塞北,次讨河西,六战六胜,追敌千里,使胡人仓皇而逃,不敢南顾。回朝之日,出将入相,又兴利除弊,扶弱济贫,百姓咸感其德,大雍方日渐光明,重现盛世...”
“...陆伯陵,谢怀修与你们的父亲都是心系大雍,心系百姓的忠良之后,有着一颗热忱的心,早年一次恶战之下,更都曾受过晟王的救命之恩,皆对晟王崇敬无比...”
“机缘之下,少年时期,三人得愿以偿,共饮拜天,与晟王结义金兰,从此兄弟相称...”
“因素知帝王虽少,疑心却重,故四人兄弟之名始终未曾见光...世人并不知晓...”
“太康四年,国泰民安,晟王再度举家还朝,然三个月不到,他便感到了兔死狗烹之兆,三思之后,主动请辞,携家眷同去边境封地,永不归朝...”
“...那个人允了,可是...”
“...皇长子,身为大雍朝的皇长子,晟王殿下十四便开始带兵打仗,平定外患,守护子民,巩固先帝与那个人的皇权,可他退到了天边...”
“可他退到了天边,也没逃得过帝王的猜忌...”
“...邻近封地,李胤内外勾结,将他的皇兄,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皇兄;为他出生入死多年的皇兄;将他的全家,连同心腹部将的全家,不论男女老少,全杀了...”
颜汐的心狠狠地一缩。
她双手不断颤抖,但,竟是面无表情,适才如何模样,此时便还是如何模样,适才什么动作,此时便也还是什么动作。
人除了流泪,一动不动,一动不动...
而后,她便听到了那个可怕的噩梦...
“...绝境之下,人间地狱,已无人能逃脱,世子的师父卢将军的独子阿远甘愿顶替乾津世子,王妃将世子打晕后关在了一个铁箱之中,妄图保住王爷唯一血脉...”
“你爹爹和你陆伯伯、谢伯伯三人赶到的时候,除了奄奄一息的王妃尚存着一口气外,已无人生还。她告诉了你爹爹三人世子所在,求他们护他好好地活下去,而后,人便断了气...”
“...箱子被打开的时候,世子已经昏迷,人十指浸血,血肉模糊,皆硬生生地被抓破,已无一处还有原来的样子...”
“你爹爹三人把他救回,偷藏了起来,原想护着他去很远的地方好好活下去,但发觉,重创下人醒后,竟是失去了记忆...”
“他们带他看了很多神医,人人皆说他这种情况,大抵是永远也不会恢复了...”
“恰逢你陆伯伯的独子陆执刚刚病逝半年不到,人一直养在江南,消息尚未外传。”
“...你陆伯伯想要养他,上报昔年王爷的救命之恩,下到给他一个光明的未来...”
“...三人合议之后便做了这决定,由他顶替陆执,重新开始...”
“...至于你们的爹爹的死也不是意外...”
“李胤狠辣至极,向来斩草除根。沈家和你晟王伯伯一家有着极大的渊源,一直走的都很近,甚至你爹爹很早就把你许配给了晟王世子...”
“除掉了晟王之后,李胤的眼睛便对准了沈家,他很早就想除掉沈家,已决一切后患。他只要看到你爹爹就能想起他曾效忠晟王。”
“所以你们爹爹的死,他自己大抵是也一点都不意外...”
“沈郎‘战死’后,尸骨未寒,他便弄倒了你的叔父,给沈家,一个世代忠良,开国之时立有从龙之功的忠良之家硬生生扣上了罪臣的帽子,流放了你的叔父,甚至还要迁怒于你我三人...”
“被押送的路上,你谢伯伯做局,救下我母女二人...”
“剩下了你一个,绝境之下,你陆伯伯便赌了一次。他跪在了李胤的殿中一天一夜,好言相求,终是护下了你...”
林文竹全部说完,人已泪流满面,紧紧地攥着发颤的手。
颜汐与嬿宁早已泣不成声。
屋中除了一声接着一声的抽泣之外再无其它。
良久,沈嬿宁哽咽着,语声断断续续,先说出了话来。
“那个狗皇帝故技重施,又伪装成了战死沙场,敌军报复的样子,爹爹那般聪明,一定会有所洞察,或许,或许会提前有所防备,或许,或许爹爹还活着...娘...”
林文竹也是如此期盼,甚至每天每夜都在期盼,但七年了...
她没说出来,用帕子擦着眼睛,朝着大女儿点头。
“便是十七年,二十七年,我们也等他...”
“嗯!”
沈嬿宁重重地点头。
林文竹这时把视线落到了小女儿的身上,看着她的脸,轻轻地问道:
“你没有感觉到,他像他么?”
颜汐目光明显呆滞,人恍惚有些溜神,听得母亲所言,寻觅地望了过来,抬了小脸。
然嘴唇微动了两下,什么都没说之出来。
林文竹也未再追问,而是慢慢地把她揽入了怀中。
“他对你怎么样?”
颜汐亦如适才,说不出话来,过了良久方才低落地吐出四个字。
“彬彬...有礼...”
第81章 信念
“彬彬...有礼...”
守在门外的青莲桃红早已泪雨滂沱, 止不住地流泪,双双用帕子擦着眼睛,尤其听到小姐软声软语道得那句“彬彬有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