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方毫无反应, 徐公公叹息, 缓缓摇头。
持续良久,李胤方才慢慢从水中出来。
男人抬手擦了把脸,撩起眼皮, 回手唤近侍拿来衣裳。
人从池中出来,张开手臂, 由着近侍伺候着擦身更衣,将将穿好之际,净室门口来了名小太监。
“启禀陛下,幽天求见。”
李胤抬手让徐公公退去了一边,自己系着衣扣,朝外道:“让他去暖阁。”
小太监弯身应声,后退离去。
李胤收拾妥当,抬步出了净房。
他来到暖阁,幽天早已静立多时。
人是他的杀手,很少这么早来见他。
此时凌晨,时辰尚早,外边的天将将泛出点鱼肚白。
李胤长身坐到了榻上。
“说。”
幽天弯身抬眼:“陛下,属下在民间探得一则谣传...”
屋中响起“哗哗”的水声。
李胤斜身坐在矮榻之上,低头倒茶,一边倒着,一边开口询问。
“什么谣言?”
幽天压低声音,慢慢吐出:“有关晟王世子的谣言...”
修长的手指蓦地一滞,杯盏刚刚附于唇边,李胤明显顿住,抬了眼眸朝下看去,缓缓地挑了下眉,语声平淡:“什么?”
幽天目光灼灼,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民间近来出现一则谣传,称晟王世子还在世间!”
心口“砰”了一下,但面上半丝表情都无,睇视其下之人许久,李胤重新将杯盏附于唇边,喝了口茶。
“源头?”
幽天回道:“尚不知晓。”
李胤冷声:“去查。”
幽天躬身:“是。”
杀手走后许久,李胤皆在矮榻一侧未动,幽深的眸子深不见底,只慢慢饮茶。
昨夜,他刚刚梦到几近与适才一模一样的画面,只是时间不同。
梦中的这一幕,出现在三年前。
心绪被后来的空落感占据,是以醒来之后,他本未过在意,哪知...
男人慢慢地将杯中剩余的水一饮而尽,杯盏落于桌上,发出闷响,目光愈发的沉了下去。
当日朝后,他留下了一位大臣。
人唤名宇文图,四十多岁,乃一武将,官居正二品振军大将军。
未在殿中说话,李胤把他带到了书房。
俩人一前一后。
进了门口,李胤开门见山,负手背对着他,侧头斜瞥,冷声朝着人道:
“十三年前,中山陵上,死了多少人?”
宇文图万万未曾想到时隔多年,帝王会提及那么久远的事,连忙弯身回禀,一五一十。
“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二人。”
李胤慢慢地转过了身子,幽幽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起先,探得多少?”
宇文图抬眸,接着马上回禀:“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三人...”
李胤声音明显凛冽了去,缓缓挑眉:“缘何缺一人?”
宇文图当即一身冷汗,事情十三年前陛下便问过,今日再问是何意思?
宇文图压低声音,不敢含糊,重答一遍:“因着邻近悬崖,彼时人间地狱,箭如雨发,人们四散逃亡,或是有跌落悬崖者...”
“是么?”
李胤垂眼,居高临下,淡淡而言,言罢,慢慢走到他身边,抬手稳稳地拽动了人的衣襟,俊脸缓缓靠近,再度挑眉,几近哑声:“你说,这个落网之鱼,会不会,是李乾津?”
宇文图当即浑身大颤,膝盖顿软,强站住了身子,立马摇头否决:
“不可能,绝不可能,他与那人一样,乃最最重点诛杀之人!万箭穿心而亡!所有人中,便只有他二人是...臣敢保证是他,人生的很好看,白白净净的一个少年。”
李胤听罢也并未松手,眼眸缓缓轻动,又盯了他好一会,方才徐徐地继续了下去。
“那你说,朕的杀手敢骗朕?报回来的假话?嗯?”
宇文图脑中“轰”地一声,虎目睁圆,声音打了颤:“什,什么话?”
李胤开口,徐徐告之...
将将说了一半,宇文图便已瞳孔骤缩,转而人便再也站之不住,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仰头急道:“必然是假!臣的意思是,有传言或许为真,但,但内容必然为假!怕是有人居心叵测,故意散步此谣言!以达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胤垂眼狠声:“朕不管真假,马上去查,一个月内给朕找到这个人,不管他真是那个落网之鱼还是有人假扮,找到,斩立决!诛杀他身边所有人!”
“是,是!臣遵命!”
宇文图早已满头是汗,浑身颤抖,领命之后告退,出了宫廷,到了府上立马集了众人,传令下去。
他心中害怕。
事情如若为真,如若昔年,那第五万三千七百四十三人真的是李乾津,后果不堪设想!
当年,他是想要留下一人性命,但那人绝不可能是李乾津!
他想留下的是晟王妃南雪宁。
南雪宁乃人间绝色,美若天仙,他觊觎她多年,实在是舍不得杀她。
奈何她生的柔弱,骨子里却比男人还刚。
晟王死了,她便去心已决,终是死在了晟王的怀中...
他至今仍忘不了那个女人...
但李乾津!
他是疯了么会留下李乾津!
李乾津出身皇族,乃晟王唯一血脉!
他未死与晟王未死本质上没有区别!
他亲自查看过那个少年的尸首。
年龄对上了,身高体量,相貌衣着,甚至连腰间悬挂着的玉佩都和探子报来的一模一样,他怎么可能不是李乾津!
********
大明宫。
宇文图走后,李胤也未离书房。
男人神色不清,背脊倚靠在御座之上,一只手臂搭在桌上,缓缓摩挲着桌上盛放着的一枚珠钗。
珠钗雪色,乃是一朵盛开的雪莲。
梦中所见,她常戴那枚珠钗,尤其后来...
前几日,他让人连夜打造...
静坐良久,李胤方才起了身去。
*******
夜晚,四下安静,宫廷大殿之内灯火燃燃。
李胤一身白衣,躺在床榻之上,合眼,但未入睡。
他心中有些害怕入睡,但又有些期盼...
因为,只要入梦,他就能再度见到她。
一连四个月,那些零零碎碎的画面拼凑到一起,他好似就要知道真相了。
终是在矛盾之中过了良久,半睡半醒之间,突然,枕旁玉簪仿若发出光亮,他一下被拽入了梦境之中。
说是梦境也不尽然,他能清晰的感到自己正在龙榻之上,身子有些飘忽,甚至能清晰地感到自己是在半睡半醒之间,头颅蓦地一阵剧痛,记忆与画面猛然间再度铺面砸来。
不同于每次,浪潮汹涌。
从他呱呱坠地开始,直到叛军兵临城下。
前尘往事,一切记忆,瞬间复苏...
********
前世,三年前。
他因着民间的那句“吾王世子犹在世间”,把她召进了皇宫....
最初,她只有十四岁,玉玉婷婷的少女,初长成。
他不爱她,他不爱任何女人,自然,她也不例外。
何况,在他心中,她不过是个幼女。
召她入宫,饵待鱼尔是第一目的。
第二,她是李乾津生命的前十年中,剩下的唯一的一个人。
而这个人,恰好是他儿时抱大的妹妹,长大来日的妻子。
得到她,占有她,利用她刺激李乾津,摧毁李乾津,简直没有比之再好。
所以,他把她召入了宫中,留在了身边。
然,起初的两年里,她年幼,他没怎么见她...
他将她丢在了最偏僻的宫殿,赏了两个宫女,一个太监,仅此而已。
他对她不闻不问,因着李乾津销声匿迹,谣言没兴起什么风浪,她没有用处,一度,他甚至忘却了这个人的存在。
但或是冥冥之中,他和她还是有着几分缘分。
两年后的一天,他闲来无事,随便走了走,不知不觉间来到了她的寝居附近。
那日桃花盛开,艳阳高照,一阵清风吹起,仿若风中都夹杂了花香。
他便是在这样美的一副景色之下,与她重逢。
她一身浅白的衣裳,温婉灵动,如雪中望月,更好似天上的仙女,纯净的洁白无瑕,正在欢喜地哄着一只猫玩。
骤然见他,她显然受了惊。
原本一张灿若桃花,笑着的小脸,笑容顷刻尽了,人有些拘谨,抱着那只猫,慌张地跪了下。
“你是陆颜汐?”
他居高临下,凉凉地开口。
她点头应声:“是。”
“认得朕?”
她如故点头。
他未多言,垂眼,看了她一会,仅此而已,转身离开那处。
三日后,同样的午后,他与大臣聊着政务,边走边行,待得聊完,让人退了,而后抬眼,恍然发觉自己竟是不知不觉间,又来到了此处。
他拨开桃枝,朝着上次的地点慢慢走去,没行几步,便听到了几声少女银铃般的笑声,待得近了,再度看到了人。
依然是一身极其素雅的衣衫,款式还是两年前的。
但什么衣裳穿在她的身上,都满是仙气之感。
配上这灼灼的桃花,明媚的暖阳,总是给人一种误入仙境的错觉。
她纯净的像水,好似能净化人心,让人降火去燥,是,那样的美好...
第83章 记忆(下)
他没扰她, 只隔着桃花瞧望了一会儿。
返回的路上,近侍堆笑提醒:“陛下,陆小姐已经年满十六了, 尚无位分...”
他未言,若非昔日的那则谣言,他不会召她入宫,既是谣言无疾而终,没兴起风浪,她便毫无用处。
归根结底,她是沈勋的女儿。
他不想与沈勋的女儿有任何关系。
然, 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却是挡也挡不住。
两个月后的一天,政务繁杂,久呆书房, 他有些头疼, 再度出来走了走。
时至初秋,菊花盛开,他行了一会, 便就坐在了一间凉亭之内, 闭眸扶额,轻柔着太阳穴。
心绪正有些烦躁闷沉之时, 远处飘来一阵似有似无的琴声, 声音虽小,但很清澈,余音袅袅, 宛若天籁,他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去。
良久, 起身,循着那声音而去,到了一处偏僻的寝宫,立在月洞门外。
待得琴声停了,他方才发觉自己竟是到了她的寝宫。
身旁的徐公公笑着刚要扬声通报,被他抬手打断。
他依然,未与人相见。
直到又三日。
内心烦躁憋闷,空虚悒郁,头疾再犯,他慵懒地倚靠在矮榻之上,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她。
眸色暗沉,他手指缓缓敲着支起的单膝,几番思忖,让人把她唤了来。
小姑娘明显很是胆怯,进来拜见过后,亦未敢抬头。
他打量了她许久,冷声问了话:“你会弹琴?”
她娇娇糯糯地回答:“是。”
他抬手唤了人为她搬来桌椅古琴,让她弹奏了起来。
一共三曲。
屋中香炉中青烟袅袅,他隔着雾气似的青烟遥望着她,耳边充斥着她的琴声。
良久,不知为何,他的心便再度静了下来。
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孩童时期。
多年来沉重的心机、从未卸下过的防备、内心的阴郁、对权利的执着与渴望都在那短短的一刻钟内,淡化了...
曲毕后他未留她,挥手让人退了。
但自那日之后,他便开始常唤她来,常让她给他弹曲子听...
起先与她说话亦是不多,即便偶尔说上一言半语,也皆关于琴曲这一话题。
她造诣很深,倒是不愧为高门大家养出来的女儿,宫中乐师无人能及...
渐渐,他发觉,她并非只擅长于此,而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样样精湛。
她若想与你聊,你说什么,她都接得上,甚至一些罕见的古籍上所载之事,她都知晓...
只是她年龄尚小,心思单纯,很多东西理解不深,多肮脏的事情都是朝着美好的一面思着想着...
宫中不缺美人,也不缺颇具才情的美人。
但论美貌,没有人能及得上她;论才情,竟是也没有人能及得上她...
而这样的一个她,在这深宫之中,却又偏偏单纯无害,纯净如水,洗涤自己,也顺带着洗涤着他的灵魂,一尘不染的不似人间所有,珍贵的,像天上的月亮...
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立在矮榻一边,慢慢地给他倒茶。
他倚靠在一侧,睇视她许久,慢慢起了身来,朝她微微靠近,抬眼问出了话来:
“你想当什么?”
她显然一怔,纯净的眼眸宛若麋鹿一般,怯生生地抬起,回问:“什么?”
他徐徐地端起她刚刚倒好的茶,用盖子撩开茶叶,抿了一口,再度抬眼,答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