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随着两扇柜门的关闭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黑,直到轻轻的一声“卡”,视线几近完全陷入黑暗,对面的男人徐徐地蹲了下去,蜷缩起了身子,即便看之不清,颜汐也能感受到他的颤抖,能听到他骤然变得急而沉的呼吸。
小姑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心口也随之狂跳起来。
柜中昏暗,只有两扇柜门之间有半丝缝隙,能照入一点点微弱的光,几近看不见对面的人。
颜汐紧紧握着他的手,语声娇柔而急促,句句安抚:
“别怕,我在,我就在你的身边,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不要害怕。”
“你抬起头来,睁开眼睛,顺着光线看看外边,外边什么都没有,那些都是你的想象,过去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过去了十三年了...站起来,你要站起来,不要再被过去裹挟,令仇者快。他就是想摧毁你...摧毁你的意志,你的心,你的身体,你的希冀,你的一切...你不要让仇人得逞呀!你睁开眼睛看看,外边真的什么都没有,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岁的孩童,你已经长大了...你看看呀...”
陆执没有抬头,他浑身发颤,抖的厉害,伴随着发抖,心口一阵阵紧缩,身子一阵子冷,一阵子热,耳边尽是刀剑、呐喊、杀戮与人们的惨叫、哭泣,绝望等声音...
阵阵的哀鸣之下,间或传来小姑娘软糯空灵的呼唤。
“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不要怕,你不要害怕...”
“那些都是你的幻想,外边什么都没有,你看看呀,看看呀!”
她的声音时高时低,时而他能听见,时而又根本听之不见,被那凄凄惨惨的哀嚎与凶恶至极的杀戮之声一次又一次地压下,又一次又一次地死地后生,重新渐渐凸显出来,坚韧不屈,在他的耳边不断放大,不断清晰,不断压过其它的声音,好似海上孤独单薄但却极为顽强的小船,在汹涌咆哮的浪潮之中,仍抱着希冀,不断抗争,不断地唤着他的灵魂...
慢慢地,终于,他耳边的嘈杂减退,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的声音。
他试着按照她的引导,颤着身躯,睁开眼睛,眯着黑暗的眸子,朝着那唯一的光亮外看了过去。
只一眼,他便猛然间欲要退缩回来,但被她滑嫩的小手挡住了背脊,耳边再度响起了她柔和的声音:“别怕,看吧,什么都没有,你不要再害怕,外边真的,什么都没有...”
他第二次朝前而去,慢慢望出——
外边战火连天,无数个熟悉的面孔倒在血泊之中,阿远口吐鲜血,穿着他的衣服,小小的身躯背着数不清的羽箭。
心口紧缩,他死死地攥住了衣服,呼吸再度急促紧促,这时耳边又传来了小姑娘软绵绵的声音。
“你再仔细看看,外边是桌子,是椅子,是窗子,没有人,没有晟王,没有王妃,没有洛将军,没有你的师父,也,没有阿远。天亮了,太阳升起来了,光,已经顺着窗子照进来了...”
在她的指引之下,他再度朝着外边望了过去,眼前的杀戮之景渐渐虚化,父王、母后、师父、洛将军、阿远,还有许许多多熟悉的人皆渐渐虚化,不再是浑身是血,而是变作了平常的样子,他们回过头来,朝着他露出了阳光般耀眼的笑容。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画面逐渐消散,朝阳的第一缕晨光照入屋中。
他真的看到了她口中的桌子,椅子,窗子和光亮...
太阳真的升起来了...
颜汐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一切神态和动作。
她清楚地看到,他抓着心口的手慢慢松懈了下去,黑暗的眸子从半眯到渐渐地睁开,眼中朦胧,无声地滚下一滴泪来,良久之后,低沉的嗓音终于道出了话语。
“是桌子,椅子,窗子,和...阳光...”
颜汐重重地点头,笑颜灿若桃花。
“你答对了...”
她又同她在那狭小昏暗的柜中呆了许久,一遍一遍地问他,一遍一遍地让他适应...
他再没了颤抖,心悸,呼吸艰难,再没了那股惧怕之感...
良久之后,颜汐方才打开了柜子,拉他出来,扶着他到了床榻上休息。
小姑娘坐在床边,喂他喝了少许的蒙汗药。
一夜未眠,加之药物,他很快睡了过去。
听到了他平稳的呼吸,她小心地为他诊了脉,慢慢放下他的手臂,而后,穿好了衣服,摘下了他的令牌,快步出了房门。
她直奔关着谢怀修的地方,到后没耍任何花招,也无须再耍什么花招,现了陆执的令牌,与看守的杀手直言。
“我只与他说会子话。”
杀手瞧见,躬身开门,让她进了去。
房门“吱嘎”一声慢慢关上。
外边秋风轻轻缓缓地吹落黄叶,叶子在地上徐徐地打了个璇。
半刻钟不到,房门便被打了开,颜汐从小屋中走出,身后回荡着谢怀修久久不停的温笑之声。
小姑娘脸上无甚变化,不喜不怒,亦如平常,乖乖巧巧。
从谢怀修处返回卧房,颜汐将他的令牌挂回了他的腰间。
而后她便起了身去,在暖阁中唤来了青莲桃红与阿泰。
跟着阿泰出了房门,直奔府宅后院,从阿泰前一夜事先找好的地方,挖好的狗洞爬了出去。
外边便是云盛云舒兄妹。
小姑娘心口狂跳,也异常兴奋,同婢女用泥土抹花了小脸和衣服,没有半丝停留,更无回头之心,急切地上了云盛兄妹赶来的菜车。
几人一路直奔与姐姐约定好的地点——拂柳巷。
沿途,大街小巷布满她与婢女三人的画像,有着极多的士兵。
颜汐提心吊胆,怕急。
好在她穿的破破烂烂,抹花了脸,并无人注意她。
终是到了拂柳巷,她遥遥地看到了姐姐沈嬿宁。
沈嬿宁本面露急色,待瞧见了她等人,眼睛一亮,马上小跑迎了过来。
颜汐下了菜车,沈嬿宁拉着妹妹的手,上下打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把人拽到了院子中,关了大门方才说话。
“怎么这副模样,若不是看见了云盛云舒兄妹,姐姐都不敢认了,我尚且认不出来,那些士兵便更认不出来了,不错呀!”
颜汐笑了一声:“我还提心吊胆来着,看来这装扮很好!”
沈嬿宁撩起她的头发,秀眉微蹙:“是不错,头发上都是泥,臭臭的,谁能和原来的那个天仙般的姑娘联系到一起,现在呀,妥妥的一个小叫花子了!”
颜汐欢喜道:“那正好!”
姐妹俩说笑着,已经进了屋中。
颜汐握着嬿宁的手:“我还怕给人识破,连累姐姐,万一被李胤抓到...”
沈嬿宁小脸一落:“说什么胡话,我是你姐姐,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不知,这些年呀,姐姐攒钱也好,讨日子奉承那个男人也罢,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这个小东西!姐姐有的是法子,他抓不到你!”
沈嬿宁说着已经拉着颜汐到了床前,从小箱中拿出了鱼符与路引。
颜汐呆了一下,看出了姐姐当真是为跑路做了极多的准备。
她突然想起了那个国子监祭酒,问道:“那,那位大人那边...”
沈嬿宁知道她说的是卓牧白,小眼神一转,丹唇微扬,颇为得意。
“他正好这几日不再长安!不必管他,他人死板的很,家世极好,外头名声更是好,为人师表,挂着一副正人君子的头衔,端的倒是正经,谁也不知道他还养了个外室,卷了他的钱跑了他也不敢找我便是,否则一旦给人知道他还偷偷摸摸地养了个女人,那他的名声岂不是全毁了!还做得了别人的老师了么?!往后,他还如何装模作样?所以,等他回来发现了,也只能吃哑巴亏,认了被我骗,由着我敛财跑喽!我,我不用他的马车,就算他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颜汐听懂了一些,自然也有一些听不懂,但见姐姐胸有成竹,连连点头,糯声糯气地道:
“那便好,母亲那边...”
沈嬿宁拍拍妹妹的手:“母亲那边也都好,那两个婢女便是她给我的,知根知底,可以信任,她也会在暗中助你我逃走,所以万无一失,放心好啦!”
颜汐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婢女,受到姐姐的鼓舞,心中也不那么怕了,再度连连点头。
“好好好...”
这时,听得嬿宁又开了口:“阿泰说你是被他劫走了...那,你是偷跑出来的...这些年在陆家,你和他...既是他劫走了你,你亦都知道了,你二人昨日相认了?”
颜汐怔了一下,水盈盈的眸子定在了阿姐的脸上,半晌皆没说出话来,最后莞尔一笑,搪塞了过去,说起了别的。
沈嬿宁自然看出了她在逃避,叫人为妹妹准备了沐浴用水,趁着这会子,她把阿泰叫去了别的屋子,关了门,直言心中困惑。
“二小姐和陆执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泰一听,当即有了些许的紧张,暗暗地攥住了手。
小姐没与大小姐言,他也不敢说。
沈嬿宁一见小厮这反应,加之提及陆执,妹妹明显眼神闪躲,有逃避之意,更加确定他二人之间有事!
何况眼下处境,李胤以陆伯陵的名义,甚至派了禁军大肆寻找颜汐。
虽然一旦找到了她,便会暴露陆执的身份,但陆执是何人?
他有权有人,有财有势,暗地里又有着“晟王世子”的隐藏身份,势力不可小觑,一旦有机会出了长安,返回淮南,便是他的地界儿,在他身边,她自是最安全的,但妹妹...
思及此,沈嬿宁更加不解,也更加确定了俩人之间不那么简单,朝着阿泰施压逼问:
“我你都不说?我是她阿姐,你快给我说!”
第87章 相争(2)
“大小姐就, 就饶了阿泰吧!”
岂料,那小厮一下子跪了下去,头低的就要沾上了脚尖。
“你!”
沈嬿宁万万没想到, 气不打一处来,蹙了秀眉,叉腰,张口便要骂人出气,但稳了下来。
她吐了口气。
和她都不肯说,倒是看出了人对她妹妹很忠诚。
这么多年,她四人相依为命, 小厮忠诚,她倒是应该感到欣慰。
到了嘴边的话也便没骂出去,沈嬿宁把人撵走,转而又唤来了青莲桃红。
但俩人的举动竟是和阿泰如出一辙。
沈嬿宁只好放弃。
事情, 她只能亲口问妹妹。
夜晚, 姐妹二人同榻。
沈嬿宁起先与妹妹言了离开长安的计划,而后便提起了此事。
前一个话题,妹妹还明显甚是雀跃, 但到了这第二个, 人便突然不再开口。
沈嬿宁急道:“什么事和阿姐还不能说?你小的时候不是什么都同阿姐说,现在怎地还学着瞒着阿姐了...”
“你喜欢他?”
“还是他喜欢你?”
“你们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沈嬿宁一连问出许多问题, 但颜汐一句未答。
沈嬿宁眼睛亮晶晶的, 美目睁的溜圆,平躺在床榻上,在微弱的烛光下望着床顶的花纹, 清醒至极,正等着妹妹的回答。
然等了许久之后, 她没等来她的回语,却等来了她平和的呼吸声。
沈嬿宁一怔,马上起身转过了头去,定睛一看,人竟是睡着了...
沈嬿宁震惊!
虽然自幼便知自家妹妹有些没心肺,但那时毕竟她年龄小,又是长在蜜罐之中,被所有人疼爱,没经历过甚风浪,就算真的没心没肺些也颇正常,但如今她已经长大,何况又是这等大事,她竟然这就睡着了?
沈嬿宁是个急性子,差点便要把人晃醒,但双手刚碰到妹妹的身子,又止了住,终是心疼和宠爱占据了内心首位,没舍得唤人,气呼呼地躺了回来。
翌日一早,她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质问妹妹此事。
可她无论如何说,如何认真,妹妹的反应都很随意,不是嘻嘻哈哈地搪塞,便是摇头,言着与他根本不熟,甚至都没说过几句话。
虽然多年未见,沈嬿宁也还是多少了解妹妹的性子。
她,明显是在逃避。
俩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她逃避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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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下午。
房中室内昏暗,窗帘未开,光线照入,陆执躺在床榻之上,平和入睡。
旁屋净室中乱七八糟,地上尽湿,尚有冰块漂浮在浴桶之中。
后院小屋,谢怀修被绑在石柱上,闭着眼睛,不知是睡是醒。
门口一名黑衣杀手,坐在门前的台阶之上,单腿支起,正把玩着手中长剑。
后墙角落,狗洞正好可钻出一人,尚无人发觉。
整个院子几近没人,甚至,除了风声,连声音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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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下午,皇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