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到《相约 98》的时候,虹嫣一个恍惚,仿佛真的回到了 98 年。
然而她看了一眼窗外,2011 年冬夜的天空一片沉寂,并没有人放烟花。
12 年过完年,家附近的公园终于竣工对外开放。一家三口寻了阳光明媚的一天去踏青。
太阳高挂着,春天好像趁人不备,一下子就来了。
玉兰是最先开的,花苞还没张开时是鲜艳的粉红色,再过一阵,就会开出雪白的大花,把枝头全部占满。
还有樱花,前几年刚引种过来的,还没到盛放的时候,一朵一朵地藏在枝叶里,小小的粉白色花瓣。
天太好,太暖,反而有股懒洋洋的糜烂气息,四肢轻飘飘,脚底下软绵绵的,在林荫道上没走几步路,面孔就被热风熏得通红。
现在的春天和秋天越来越短,再过没几天,说不定夏天都要来了。
他们都还穿着冬天的衣服,走到草坪附近,终于热得受不了。嘉宁最先脱了羽绒外套,打了个结拴在腰上。
虹嫣说:“你还记不记得你两三岁的时候,我们大冬天出来兜风。”
嘉宁说:“记得的,爸爸骑了辆老爷车,姆妈坐在车后座,我坐在前杠。”
看到有人在草坪上喂鸽子,还有人放风筝,放得太高,风一停,一不留心就落到了树杈上,拿不下来了。
再走就到湖边了,看到河面上划船的人,家山突然停下脚步笑,嘉宁问:“爸爸,你笑什么?”
家山说:“我想起来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跟你姆妈去杭州,我想划船,她说太麻烦了,还要排队,不划。”
虹嫣也笑出来:“这点仇你记到现在。那走,我们现在就去划船。”说完,真拖着嘉宁去售票亭买了船票。
他们坐的是一艘有顶棚的黄色小船,纯电动的,用不着人划。
船在湖中行驶,青绿的湖水波光粼粼,河岸边青嫩的柳枝随风掖着。开到另一头的岸边,嘉宁突然指着远处说:“老爸老妈,你们快看!”
他们望过去,原来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远远地望到他们的新房子。
虹嫣说:“快了,夏天来的时候,应该就能住进去了。”
家山一笑,嘉宁就拿出照相机说:“爸爸,来拍张照片吧。”
第32章
中午招待完亲友,从西图澜娅餐厅急匆匆地赶回家里,虹嫣先给乌龟洗了个澡,记得当初家山和嘉宁刚把它带回来的时候,还只有一个硬币大小,以为是养不活的,但却平平安安地,一年一年地长大了,从最初一只小金鱼缸,换成大鱼缸,再是面盆,脚盆,到现在,已经长得太大了,哪里都放不下,只得养在楼底下闲置的旧浴缸里。
她又给几盆花浇了水,再把早晨来不及洗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晾起来。
短短一个多钟头,忙得像打仗,看看钟,差不多到时间了,就梳了头发,披上外套预备走,结果临出门,才发觉天不好了,怕是过一会要落雨,于是只好又匆匆转回屋里去收衣服。
嘉宁已经穿好了鞋,就呆呆地侯在门边,虹嫣收完衣服过来,发觉她在看着那张她六个多月的时候在豫园,跟家山一起趴在草地上的合影。
说来也奇怪,虹嫣总觉得那个春日的晴天还像昨天的事情,但是照片的边缘又分明泛了黄。十几年的时间这么一蹴而过了。
嘉宁开口问,声音带着浓浓鼻音:“姆妈,我那个时候到底在看什么?”
她想也没想,很肯定地说:“蝴蝶,是一只蝴蝶。”
一点多钟的光景,真的落雨了,她们乘着大巴车出发去殡仪馆,雨点劈劈啪啪地砸在车窗玻璃上,雨刮器一下一下刮着。
虹嫣发觉嘉宁的白束腰没绑好,就替她重新绑,嘉宁乖乖地,一动不动任她绑,像回到小的时候,她替她扎头发。
坐在后面的不知道哪一门亲戚,在小声讨论地价和房价,讲到激动的地方,忘记了场合,压不住声量。
一个说:“别看现在房价吓人,到明年,我估计就要开始下跌了。”另一个说:“你瞎说,只有不停涨,怎么可能会跌。”
两个人争执半天,争不出来结果,终于又都沉默下来。
有两个压得很低的声音,在谈论人死后和临终前的事情,有个人说:“我阿爷去世没多久,家里一个空调遥控器突然寻不到了,我爸爸做梦梦到阿爷跟他说,掉在五斗橱底下了。他就把橱子挪了开来,结果真的在底下。”
又有个人说:“我阿奶快死的时候,心跳呼吸都停了,准备推进太平间了,我赶到叫了她一声,眼泪就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所以,听觉是最后一个消失的。”
虹嫣听着听着,就回想起来那天,病房里站满了人,她一遍遍在家山身边重复说:“你放心,你放心。”就看着那块布盖上,他被推走。
她有些欣慰,那么家山应该是听见了。
雨还在下着,车子开过了一段路,又是一段路,碰到红路灯,或者前进,转弯,道士都要吹一遍唢呐,开了车窗往外头洒几张纸钱,再说一声现在到哪里了。
现在的这些道路,其实和虹嫣印象当中,他们年轻时候走过的路都不太一样了,她要看着,再仔细想想,才能够勉勉强强地认出来。
开过那个时候他每天早晨骑车带她去书店上班的那条路,再也不见密密麻麻的脚踏车,从前的水泥路上铺了五彩的地砖,书店的位置现在是一家奶茶店,一些年轻的孩子拿着手机在排队。
在老的工人影剧院边上堵了一会儿车,影剧院的门头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变化,最近热映的大幅电影海报挂在门口,虹嫣盯着那几张新鲜的漂亮面孔看,觉得似乎是熟悉的,却又怎么也叫不出名字来。
车子发动,再往前开,就到了他们从前一起送嘉宁上少年宫学跳舞时必经的那条路,每个礼拜天都在这里来来去去,那个时候,她记得路的两旁都是梧桐树,但是现在树荫没了,少年宫也拆迁了,变成一家快捷酒店,好像是前年还是大前年的事情。
红绿灯转弯之后的一段路,一直开过了很长一段距离,她才想起来,曾经就在那块地方,他陪她着找过一只丢失的手套,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两个人打了个手电筒,傻子似的一声不吭地找,但是找到最后,也没有找到。
到殡仪馆,侯在告别厅门前的屋廊下,嘉宁挨着虹嫣,紧紧抱着家山遗像,家山的阿哥和阿嫂拿着花圈寿衣,这时雨势更大,在眼跟前,慢慢汇成一片迷蒙的雨雾。
四月末这场不停不歇的雨,让刚刚回升的气温又一下子落了回去。
有人说冷,缩起肩膀搓手。
虹嫣看着嘉宁抱着的遗像,是在踏青那天拍的大头照。
家海道:“这张照片拍得还可以。”
虹嫣说:“嘉宁拍的,我也觉得还可以。”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选了半天,还是用了这张,笑得最自然。”
哥嫂的儿子骁骁从小卖部买来一大袋热的统一奶茶,一瓶一瓶分发给亲友,发到虹嫣手里,她赫然发现,骁骁也是个大人了,93 年在长兴岛初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有五六岁,牵着条狗跑来跑去,嘉宁离家出走的那年,他也还在读大学,现如今已经是个看起来很稳重的小伙子。
告别仪式结束之后,他们去休息厅等着拿骨灰盒,雨停了,骁骁的未婚妻小陆陪着嘉宁一起去买小花圈,买完走回来的路上,雨却又重新下起来,两个人合撑一把小雨伞,都淋得湿漉漉。
嘉宁把两只小花圈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没淋湿。
虹嫣拿出纸巾替她擦头发,一边看着写好姓名的那两只小花圈,一只大的,写了虹嫣的名字。另外一只小一点的,写着嘉宁的名字。花色都很雅致。
就听到旁边别家的人说:“现在的小花圈也做得精致了,不像以前都是大红大绿。”
一间小厅里,坐满形形色色的人,有人一脸呆滞,有人在聊天,有人低着头想心事,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抱着照片不停哭嚎着同一句话:“再也见不到了。再也见不到了啊。”旁人就劝她:“想开一点,走了也是解脱,生老病死,人都有这一天的。”
叫到号了,几个人拿好了骨灰盒,就一起上二楼,到了骨灰寄存处,这是一间小黑屋,靠墙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格子,摆着照片和骨灰盒,一些陌生的面孔和名字在虹嫣的眼跟前一晃而过,无从去想象生平,这就是生命的尽头。
家山在靠墙壁最里边不显眼的位置。ĴŜĞ
她心里又想,也蛮好。其实她是知道的,家山也是喜欢安静的人。
一开始,管理员说:“地方有限,一个格子只放得下一个花圈。”但是最后,他还是替他们想办法,把两个花圈都摆上了。
虹嫣说:“谢谢。”
殡仪馆的流程终于全部结束,一行人又慢慢地下楼梯。
虹嫣一遍遍思考,雨总不停,傍晚纸扎房不知道烧不烧得起来。夜里还要招待亲友一顿白事饭,一部分人已经回去了,那么剩下的还要开几桌?
突然她发觉,雨停了。
黄昏的太阳从楼梯窗口探了个头,颤颤巍巍地晒进来,虹嫣顿下脚步,低头看着楼梯台阶上自己被拉断成一截一截的影子。
她仿佛做了一个极长的梦,困在一种将要醒,却无论如何醒不过来的状态里。
到这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已经冻得麻木,早就没有知觉了。
黄昏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原来是带点毛茸茸的。虹嫣想。
那副手套放到哪里去了?她又想。
虹嫣只是抬手挡住眼。
(正文完)
第33章 番外•后来的事
大巴车开到桥中央,“上海长江大桥”几个大字收入眼底,同行的老师都拿出手机对着窗外拍照,虹嫣就也拿着手机对准车窗来了一张。拍完发了朋友圈,刚刚发出去,一分钟不到就看到嘉宁留言说:老妈,我也想出来玩。虹嫣回一句:好好上班。退休了才能随便出来玩。不多时嘉宁又发来一张自拍照,穿着银行的工作服,一副睡眼惺忪还没睡醒的样子。虹嫣打字说:领结有点系歪了,快拨拨正。
她发完笑着收好手机,接着眺望窗外,天蓝得透明,一望无际,巨大的白色桥身扎在滔滔江水里,也望不到边。
国庆节刚过,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季节,学校组织退休教师去崇明三岛二日游,每年这个时候,学校都会组织这种近段二日游,作为对退休教师的福利,去年去的是苏州,前年是无锡。
自从大桥通车,到崇明只要两个小时,上午去森林公园,中午农家乐吃完饭,湿地公园逛了一圈,就驱车去长兴岛。
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刚好可以盹一会儿。到了地方,虹嫣又发觉,不过几年的时间,这里又变得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旅游业发展起来,更像一个大型的度假村。
摘橘子安排在明天,晚饭还是农家乐,订的宾馆距离海边不远,虹嫣跟一个相熟的女老师住一间。
夜里洗漱完,看了会电视,没聊几句,同住的女老师就先睡着,虹嫣也躺下去,迷迷糊糊,以为自己睡了很长时间,结果醒过来,一看外头的天还是漆黑的,看了一眼手机,才刚四点多钟。年纪越大,睡眠越短,四五点钟醒是常态,看过中医也吃过西药,都没有什么大的改善。虹嫣躺了一会儿,还是披了件衣服,轻手轻脚起了床。
出了宾馆门,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没多久就到了海边。严格说起来,其实这里算不上是海,只是长江的入海口。
她顺着长长的堤岸慢慢地走,四周围静无声息,所有一切都被笼在破晓前的黑暗里,海像是凝固着,只能看到远处的白色风车缓慢转动着。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觉得似乎离家山很近。
这是他小时候也走过的海边。多少年前的多少年前,他踩过的沙也在她的脚下,一阵风迎面吹过来,也是曾经吹到他身上的风。
虹嫣轻轻开口:“前段时间嘉宁买了只三明治机回来,说早晨不想再吃泡饭了,我用手机查了菜谱,开始做三明治了,前天早晨我们吃的是黄瓜火腿的,味道还可以。”JŞǤ
吹了一阵海风,她沉默了一阵,又说:“我现在还学会用手机订外卖了,也是嘉宁教会我的,确实挺方便的,前两天不想烧饭,就点了个葱烤鲫鱼,但是不太好吃,有腥气,不如你烧的。下回不点了。”
走了太长时间,腿脚有点发酸,虹嫣就在堤坝上坐了下来,她说:“嘉宁现在在银行上班,蛮稳定,前一阵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她不愿意去,说还不想结婚,我也觉得不用急,等她自己想好了再说。”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才又开口:“对了,还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是个高中数学老师,跟我一样退休了,我过去见了一面,人看起来还可以。但我想想,还是算了,太麻烦了。一个人也过习惯了。”
海的尽头处透出一线微光,慢慢的,能看清楚云的形状了,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像以往的几万几亿次升起一样。
虹嫣看了一眼手机,快要六点钟了,于是她站起来:“家山,我走了。下次再跟你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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