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无期》作者:糖番茄
豆瓣阅读VIP2023.3.11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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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黄昏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原来是带点毛茸茸的。滕虹嫣想。
那副手套放到哪里去了?她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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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2012,个体户×人民教师,父母辈的爱情
内容标签:言情小说现代言情年代市井生活先婚后爱年代爱情年下
第1章
黄昏三四点钟的太阳光原来是带点毛茸茸的。滕虹嫣想。
那副手套放到哪里去了?她又想。
房间是朝西开窗,花色窗帘布晒成了半透明,一个光点停留在五斗橱上方,橱门上张贴的大红“喜”字分了深浅两层。
鞭炮已经放过了,硫磺气味透了窗子缝隙飘进来一点。
二十多条被褥堆在床上,五颜六色,像座小山,虹嫣被挤压在中间,因为太过平静,反倒不像主角。
十一月份中旬,天已经发冷,大红色薄呢套装稍嫌单薄,坐得久了,两只手冰冷。
她还在想,要早知道,就把那副手套戴上了。
虹嫣环视房间,一对簇新的樟木箱靠着墙壁放,上面贴着喜字,屋里所有不成套的大大小小的橱、柜上都贴满了喜字,就连热水瓶、洗脸盆、铜汤婆子、脚锣上也都贴满了。
那么,手套到底放到哪里去了?
她又焦躁起来。
门开了,她姆妈党爱珍领了几个女眷涌进房间,又涌到她床边。
党爱珍立定了,皱眉细看她的面孔,嘴里埋怨:“化妆怎么落手这样重。”说罢,掏出手绢替她揩掉一点。
虹嫣任凭她摆弄,还是不声响。
党爱珍收好手绢,又去整顿她的头花,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你倒是笑笑啊,今朝好日子,笑起来好看点。”
一个女眷应和:“是啊。新娘子要多笑笑。”
虹嫣把那些面孔一张一张地看过去,都是陌生的,记不起来谁是谁。
这时候,她又从床边五斗橱的穿衣镜里瞥见自己的面孔,两道眉毛细挑,面颊嘴唇上都涂抹着绯红的胭脂,也陌生,还有点滑稽,仿佛另一个人。
她扯嘴角笑了一下,那张面孔于是更加陌生,舞台上做戏的假人一样。
党爱珍却道:“就这样就这样。”
门再开,有人喊:“新相公到了。”
小长兴穿着一身白色西装走进来,他是笑着的,面孔上有喜气,但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又难免有些腼腆。
虹嫣头一回看到从头到脚西装革履的小长兴,心里只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他的身板还是少年人的,眉宇之间也还带着一点青涩的孩子气,撑不住西装,反倒像是偷了人家的衣服穿,还不及平常穿电镀厂那身蓝布工作衣看着顺眼。
不过他年纪是轻,小了自己整五岁,还要再过半年,才能满 22 足岁领结婚证。
照理说也不差这半年,但是姆妈爸爸都等不及,迫不及待催他们先把仪式办好,生怕他到了那个时候就会反悔,就像当初吕骏一样。
摄像师傅请的是在南大街上开照相馆的老胡,他扛着摄像机跟在小长兴后面进来,晓得要开始拍婚礼纪念照了,党爱珍和女眷们已着手布置起来。
按现下里最时兴的,茶色玻璃茶几上摆好一罐咖啡,一罐奶精,中间再搁一瓶塑胶花,新人分坐茶几两端,老胡指导他们端起空的咖啡杯,假装喝,再相视着笑一下。
“咔嚓”。
老胡又示意小长兴把塑胶花递给虹嫣,她伸手去接。
“咔嚓”。
虹嫣越来越觉得,这些人,东西,包括这间房间,其实都只是布景。
假的。她想。
“好了。”终于老胡拍够,摆摆手。
走到楼底下去,人更多,自家客堂,门前,还借了邻居家的客堂,八仙台一张叠一张,扑扑满满的人。
虹嫣被人簇拥着,跟小长兴一起朝前走,敬酒,倒酒,大部分是她这边的亲戚,远远近近的,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
敬酒敬到麻木,走到某一桌人跟前时,小长兴突然讲起了长兴岛方言。
虹嫣也不由得认真端详,几个女眷不认得,有个男人三十多岁,有个妇人六十多岁,穿得要比一般人郑重,都跟小长兴一样浓眉毛,瘦削面孔。
她就明白了,这是隔夜从长兴岛搭轮渡过来的,小长兴的姆妈和哥哥。
敬着酒,有人顺势噱虹嫣跟着小长兴喊姆妈和阿哥。
她没喊,当没听见,照旧自己管自己,只按照流程来敬酒,小长兴没响,但一桌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扫兴。
这一天临到尾声,她又一次叫人扫兴。
敬完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个不大熟悉的远房亲眷,喜气洋洋地提着根棉线过来,中间拴颗大白兔奶糖,起着哄要他们一起凑上去吃。
摄像师傅早又被人拉了过来,而虹嫣一动不动站着,有些漠然地看着那粒糖,像是在看什么跟她无关的物事。
小长兴听明白,面孔红了一下,瞥了一眼虹嫣,犹豫片刻终于上前一步,她却还在原地不动。
她其实是弄不清楚,这件事是不是结婚这套流程里的一部分,有点糊涂,又有点惘然,不知道下一步该要做什么。
小长兴尴尬,那牵头的亲眷也讪讪,终于有点意识过来,这场婚宴,这对男女,好像都不是寻常的路子。
这亲眷心头后来总盘桓着一些疑问,直到酒足饭饱,有人悄声告诉他事情原委,方才恍然大悟:女方精神方面有点问题,到年纪了嫁不出去。男方是从长兴岛的乡下出来的,家里面一穷二白,又没有根基,难讨老婆,于是自愿做起上门女婿。
送走宾客,已经是半夜,虹嫣在楼底下浴间里卸妆洗漱完毕,先上了楼去,小长兴还在客堂间里跟她爸爸滕华良说话。
她有好几天没有睡过整夜安稳觉,新的被面有一股她喜欢的樟脑味,一躺下去四肢熨贴,迷糊糊将要睡着时,听见门把手转动的声音。
小长兴进门,走到床边,脚步停顿了一下,虹嫣就靠在枕头上看他,对着这张不陌生,但也说不上有多么熟悉的面孔,心里面仍是觉得怪异。
两个人都没动,也没声响,一时面面相觑。
她倒也不是存心要给他难堪,但是他却又有点识相过了头。
这么站了一会儿,她看着他默默把一卷被子抱到了沙发上。
小长兴身量高,躺到那张三人沙发上去,两条腿怎么都放不平,只得侧躺着,像只虾似的曲起来睡。
虹嫣冷眼旁观,嘴里淡淡地客气一声:“小长兴,要么你还是睡上来吧。”
他说:“没事的。不要紧。”
虹嫣想想,又问:“一条被子你够吗?要不要再拿一条?”
他迟疑了一下,仍是说:“够了。不要紧。”
他怎么好像就会说这三个字。真滑稽。再度睡着之前她这样想。
第2章
虹嫣下楼梯,“次啦”一声,顺手扯掉一张昨天的旧日历:1990 年 11 月 17 日。
客堂里捧着碗吃早饭的三个人同时从桌前抬起头来。
她见小长兴已换下了那身西装,不过从头到脚还是新衣服,新鞋子,有一种乡下人过节似的质朴的隆重。
党爱珍道:“动作好快点了,免得赶不及车子。还有身份证再检查一下,别忘记了。”
虹嫣没响,自顾自拿碗盛泡饭,听见滕华良嘱咐:“出门在外,安全第一。”
小长兴点头答应,称呼已经从“师父”变成“爸爸”。
出门刚好六点钟,外头的天气不大好,飘着蒙蒙细雨。
拎着旅行包走到车站,一路上无话,搭了第一班公交车到南翔火车站,车子上人挤人,到下车,小长兴的新鞋被人踩了几脚,新衣服也皱得不像样子,他边走边掖衣服,虹嫣看他一眼,他就又把手垂下,好像做错了事情。
蜜月的目的地是一早就商量好的,到杭州去,又近,风景也不错。
进火车站,在售票窗口排队,拿出身份证买票的时候,虹嫣无意中看到了小长兴身份证上的名字。
到这时候,她才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全名:陈家山。
虹嫣第一次见到家山,还是在 1973 年。
解放之前,滕家开电镀厂,虹嫣爸爸滕华良也算小开,一家人日子过得富足安稳。
60 年代,虹嫣爷爷滕文濂被划成资本家打倒,厂子被充公,家里能抄的东西都被抄走,滕文濂戴着高帽子,没日没夜的被赶出去游街,直到病死才得以解脱。
那个荒唐疯狂的年代逐渐成为过去,却在滕华良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后遗症。
他活得苦闷,小半辈子抬不起头,脊梁骨压低,小心翼翼说话做人。
1970 年秋天,家山爸爸老陈一个人撑着船,从宝山长兴岛载了一船橘子过来卖,夜里船舱里冷,于是他上岸,敲响了滕华良家的门。
那年头人人自危,因为历史遗留下来的成分问题,滕家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亲友敢登门,听到敲门声,滕华良夫妻还以为红卫兵寻上门来,战战兢兢起身开了门,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听他说明了来意,反倒有点受宠若惊。
留了老陈在客堂间里打地铺留宿,第二天早上,滕华良犹豫着,害怕牵累人家,还是把自家的成分问题告知了他。
老陈听过,却也并没多说什么,在滕家一住几个晚上,直到橘子卖完才回去。
第二年秋天,他又来,带上了大儿子,还带了一堆各色各样的土特产。
夜里,两个人一道喝酒,滕华良望着那张淳朴豁达的脸,心里涌过一点暖意。
到第三年,老陈再过来,这一回,带上了四岁的小儿子。
那一年,对滕家又是难熬的一年,虹嫣哥哥常青被发派去云南最偏僻的地方下乡。
滕华良心里越加苦闷,夜里,他照例与老陈一起喝酒,一面把内心积压的苦闷尽数倾吐,俨然已经像是老朋友。
白天,老陈弄了辆手推车上街去卖橘子,小儿子也跟着他一起去,打赤脚,胸口挂着长命锁,不哭不闹,帮着爸爸一起推车,到街心,老陈支起摊头,给他弄个小板凳,他就不声不响乖乖坐着,忙起来,还懂得相帮爸爸替别人装橘子。
虹嫣夜里下楼喝水,走到他们打地铺的客堂间,特意放轻了手脚,那小孩却醒着,趴在地铺上,睁着眼睛有些好奇地望着她,月光底下,一双眼睛漆黑明亮。
老陈统共来了三年,第四年没有来,往后也再没来过。
一晃十多年过去,虹嫣家里的景况起起伏伏。
滕华良进了前身曾是自家的镇办电镀厂,依靠过硬技术和经验重新立足。
党爱珍把已故的老太太曾经住的那间靠街的房子重新改建,开了一爿丧葬铺,售卖寿衣香烛,也做一条龙,辛苦劳累一点,但是赚头不错。
1977 年,虹嫣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听说回城政策即将落实,再过不久,远在云南的常青也要回家来。
生活眼看在朝好的方向前进,谁知就在回城政策落实的前一年,滕常青在云南碰到山体滑坡,再也回不来了。
党爱珍成天以泪洗面,却也无济于事。
过了两年,虹嫣考上复旦大学哲学系,街道特意做了横幅,家里摆了几桌酒席,党爱珍却时不时还总抹着眼泪念叨常青。
1982 年深秋,来了一个年轻人,满手拎着橘子金瓜之类的土特产,眉宇间有几分像当年的老陈。
攀谈下来,方才知道是老陈的大儿子家海。
家海跟滕华良说起多年以前老陈去世,他也不再种橘子,卖了船,转替村里看管鱼塘,他这回是出来采买鱼饲料,路过这里,想起来父亲的旧识,就顺道过来拜访一下。
他还说起弟弟家山读到初二就不读了,跟了个师傅烧流水席,师傅去世之后,只好又回家务农。
滕华良顾念跟老陈的旧情,主动提出让家山出来,跟着他进厂,再怎么总归要比留在乡下务农好。
隔年开春,虚岁刚满 15 的陈家山正式上门来拜师傅,除了那双漆黑的眼睛,虹嫣已经完全认不出来当年那个帮着父亲一起装橘子的小男孩。
那日他穿一件土布上衣,底下是拿他哥哥裤子改的旧军裤,脚上一双半旧不新解放鞋,左手提只活鸡,右手拎了一篮土鸡蛋,理个短到几乎能看得见头皮的寸头,黑瘦,严肃而拘谨。
他先喊滕华良滕伯伯,被旁人一谑,连忙改口喊师傅,一张面孔红透半边。
接下来是党爱珍,他学乖了,毕恭毕敬地喊师母,这回算是喊对了。
再到最后,就轮到她,虹嫣对着闹哄哄的一屋子人,突然心生厌烦,跟他眼光刚刚对在一起,还没等到他开口就敷衍着点点头,坐回角落里继续看书。
城里人活鸡处理不来,他二话不说拎着鸡出去,到屋后水龙头底下,很快拔完毛,剁成块,清清爽爽地盛在盆里端进来。
就这样,家山留下来,他平常住在厂工宿舍,不上工的时候,师傅家里跑得很勤。
家山年纪小,话不多,也没读过什么书,但是干活很卖力。
他在电镀厂做事五年多,从没人叫他家山,甚至没有几个人喊得出他本名,都是带着几分亲切喊他“小长兴”。
那几年,家里只要什么东西坏了,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人帮忙,党爱珍脱口出来的就是:要么明天让小长兴过来看看。
虹嫣读到大学三年级,神经衰弱的毛病越发严重,吃医院里配的药也不见好,不得不休学回家静养。
她平常总呆在房间里,偶尔被党爱珍拖出房门,就在客堂角落的南窗边坐着,拿着本书晒太阳。
她跟家山照面的机会不多,跟他说过的话,全部加起来估计也不会超过十句。
唯一一次不算交集的交集,是某一年过年,他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家去,一大清早就过来,帮忙大扫除,采买东西,杀鸡杀鱼。
下午,别的人都闲下来喝茶聊天,他一个人在厨房间里,拿了个铁勺做蛋饺。
那天家里来了一堆亲戚,虹嫣被党爱珍从房间里叫出来,无处可躲,只好跑到厨房间,立在他边上看着。
结果他不知道怎么,倒失手把一锅蛋饺都做坏了。
虹嫣的病大前年有点好转,经别人介绍,认识了卫生院的赤脚医生吕骏,稳扎稳打谈了一年半,结果临到快结婚,为了一句话闹翻分手,弄得很不开心,吕家人逢人一提起虹嫣就比手势指指脑袋,再给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意思是她有“神经病”。
党爱珍领了人闹上门去,吕家人从此闭了嘴,但于事无补,不管怎么样,虹嫣的名声已彻底败坏。
她靠药物度日,根本没办法踏出家门,甚至有人一本正经规劝党爱珍滕华良夫妻,说实在不行就把虹嫣送进宛平南路 600 号,有病总归不能一直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