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无期——糖番茄【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23 23:13:17

  家山就也故意不朝她望,眼睛盯着那张相片,一眼看到靠左边第二个女孩子,梳着马尾辫,额头光洁,衣袖子挽得很高,脸上的表情刚巧定格在将笑还未笑的那一瞬。
  于是他伸手指了一下,说:“在这里。”
  党爱珍笑道:“虹嫣这时候十三岁,刚上初一,被评上市三好,所以去了北京。”
  家山听她说着,却没来由地记起,火车上虹嫣跟他说起过,她第一次坐火车是 75 年,去北京。
  她总一副对什么事都不够上心的样子,唯独好像就对这件事,记得这样牢。
  他连自己也没想到,突然开口问:“姆妈,这张照片里有周履冰吗?”
  虹嫣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喝完水放下杯子,开了客堂间里的电视机坐下来看。
  党爱珍倒不见怪,指指相片里最中间的少年,叹了口气道:“你也听嫣嫣说起过吧,这小囡,跟常青一样,样样都好,只可惜命不好。”
  相片上,少年周履冰举着队旗,对着镜头笑,意气风发的样子。
  党爱珍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提。合了相簿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过去的日子真是好,常青还活着。嫣嫣也好,从小就没让我操过心,小学初中自己每天带着蒸饭盒上学,高中住在学校里,她读书是真用功的,周末回到家里也不肯放下书。考进复旦的那一年,还是文科状元,上过晚报,真光彩啊。”
  家山看一眼虹嫣,她还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闹哄哄的综艺节目,回答问题错误的人头顶被浇上一大桶水,虹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好像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全部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他不知怎么想起来,她和周履冰去北京的那一年,75 年,他大概七岁,生活很单调,每天天不亮就帮着家里喂猪喂鸡,放学回来书包一放赶紧去挑猪草羊草。
  党爱珍适时问:“家山,我记得你是读到初中就不读了对伐?”
  他回答说是读到初二辍学的,党爱珍笑了一下又道:“我听你师傅讲过,你老早还跟人烧过流水席。这桩营生本来倒是也蛮好的,至少吃的这方面是肯定不愁了。”
  党爱珍每隔一段时间,只要抓到机会就要问他乡下的事情,哥哥怎么样,母亲怎么样,老房子怎么样,什么时候通电的,鸡鸭猪还养伐,烧饭还是用土灶吗?
  家山起初总是耐了性子一一回答,但后来他发现她不管这个问题是不是已经问过他,隔了几天就又非要再问一遍,好像也不是真要听他怎么回答,而只是单纯的想要问一遍。
  他就笑笑不再响,听着党爱珍长叹一口气,发表一句总结性的感叹:“家山到底是吃过苦的,跟现在的那些小年轻都不一样,看着就可靠稳重,待虹嫣也好。”
  他真正了解党爱珍的用心,是在一次,她织了件海军蓝色的绒线衫给他,让他试大小。
  他套进去,正正好好。
  党爱珍就上下打量他,嘴里说:“家山现在看起来多神气,这件绒线衫穿身上登样得不得了。我记得你刚过来的时候,人是真瘦,五官又深,有点像电影里面的阿尔巴尼亚人。”
  家山有些尴尬,脱绒线衫的时候,眼睛余光看到她的笑脸,那种微撇着嘴角,皱着鼻翼,三分端着,七分同情的笑。
  他体会到一种奇怪的感觉,待他好,又不是纯粹无私的好,也不要他感恩戴德。
  后来他读懂,她其实是怕,怕虹嫣生不出小囡来,他因此有二心。所以待他好的同时也一遍遍敲打他,强调他的出身,滕师父的恩情,无非是希望他能认清自己的位置,就算虹嫣大了五岁,又不能生育,但不管怎么样,总归还是他高攀。
  然而不论到底是谁高攀谁,现在他跟虹嫣,好像完全成了僵局。
  白天在老人跟前能正常交流,到了夜里,熄了灯,他睡沙发,她睡床,彼此没有半句话。
  看起来好像是谁也不肯让步,他却晓得,其实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单方面在置气,这也是最让人灰心的地方。
  这日傍晚,已经过了下班时间,滕家母女迟迟不见家山回来。
  到七点多钟,党爱珍一面收拾着碗筷,忍不住道:“该不会是我昨夜里话说多了,有哪句正好戳到他心筋了。现在回想起来,他昨天的脸色好像是有点不大对头。”
  虹嫣没响。
  转眼八点三刻快九点钟,他还没回来,党爱珍看看钟,禁不住又摇头,叹了口气说:“我人是啰嗦点,但都为了你们好。想不到他的心眼这么小。多说多错,好心没好报,我算懂了,以后什么都不说了。”
  深夜,滕华良下了夜班回来,虹嫣听见动静下楼,问他知不知道家山去了哪里。
  滕华良说:“家山阿哥打电话到厂里,说他姆妈病重,所以他下午就告假坐船回去了。”
  家山一去好几天没音信,滕家人干着急,一日早晨,他终于发了封电报回来,说他姆妈昨天夜里过世了,他还要在老家再多待一段时间。
  滕华良夫妇唏嘘,商定好明日一早出发去吴淞码头坐船,就出门复了电报。
  第二天,天还没亮,党爱珍刚起来,却见虹嫣已经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吃早饭,整顿好的旅行包搁在沙发上。
  党爱珍有些不大确定地问:“嫣嫣,你跟了一道去,身体能吃得消吗?”
  虹嫣先没响,埋头吃早饭,过了一会儿却握着筷子抬起头,些微烦躁地反问:“吃药了怎么吃不消?”
第8章
  江水和天一样,呈现一种浑浊暗淡的灰褐色,前后都忘不见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风光,虹嫣看久了,甚至怀疑起船其实并不在动。
  船舱里密不透风,有点发闷,她不知道怎么睡了过去,不知道怎么又醒了过来,从四周围的嘈杂说话声里,迷迷糊糊辨认出她爸妈的声音。
  “这下麻烦了,起雾了。”滕华良说。
  “这一来不晓得要耽搁多长时间,触霉头。”党爱珍说。
  虹嫣朝船窗外望,果然看见乳白色的浓雾罩着江水,什么也看不清。
  船舱的喇叭里反复播放因雾暂停航行的通知,恢复时间未知。
  无止尽的等待让人心焦,党爱珍去小卖部买东西,滕华良上甲板去看情况,虹嫣一个人坐着,将要再度睡过去时,突然听见一阵歌声,循声望过去,看到一群小囡,十二三岁样子,穿着一式一样的校服,在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带领下唱着歌。
  她靠在座位上默默听,心思慢慢的,好像回到第一趟坐火车的那一年,少有的兴高采烈的时候,她也是唱歌的一员,旁边坐着周履冰。
  虹嫣已经不大会想起周履冰,这会儿却自己困到了一个问题当中抽不出来:她最早见到周履冰的时候是在几几年,70 年,还是 71 年?
  她想不出个究竟来,但是周履冰一家人最早的样子,连带着那段岁月,却在脑子里一点点清晰起来。
  弄堂最里的位置,黑洞洞的一室户,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哪一天突然搬了过来的,只知道这条弄堂从此多了一个清扫工,周履冰的爸爸,每天天不亮就拿了把扫帚,弓着背脊默默从头扫到末,还多了一个厕所清洁工,周履冰的姆妈,大热天里提着水桶,把爬过蛆的水泥地面冲洗过一遍又一遍。
  周履冰大她两岁,瘦,个头高,走起路来贴墙根,天没黑的时候坐在门槛上,天暗下来就在路灯底下,不声不响埋着头,手里永远捧着一本书,活像某个公园里一座看书的雕像。
  这家人的缘由她早在别人嘴里听过无数回,周家爸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只因特定时期犯了特定的错,从此天上地下。
  虹嫣有的时候不得不多看几眼周履冰,只因为他们的头上都扣着一顶“修”的帽子,属于不被集体接纳的一员,来来去去都总是一个人。
  他们还有共同点是读书用功,但虹嫣觉得自己远及不上周履冰,他是好像除却了书本,已经寻不到其他任何慰藉。
  75 年初,周履冰爸爸的事情似乎迎来了一丝转机,然而他姆妈,那个可怜女人的疯病已经覆水难收,她早已不再扫厕所,正常时候一个人木呆呆地坐在家门口,发起病来要拿绳子扎住手脚。
  也在这年,评选市三好学生,全县一共 12 个名额,竞争多么激烈,而他们只不过是成绩好,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被选上,暑假里,又在团委的安排下坐上特快列车去北京参观清华大学。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他们就像进了一个梦,过往那些沉甸甸压在自己身上的东西暂时都抛到脑后去,歌声欢快得像要把车厢掀翻,虹嫣也是第一回 看见周履冰笑。
  而住在清华宿舍里的那一个星期,又酝酿出另一个更遥不可及的梦。
  周履冰没带全国粮票,虹嫣带得多,就在大巴车上拿出来换给他,两个人在颠簸的车上数粮票,却都多少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还在做着梦,心思都不在粮票上。
  她从梦里忽然清醒过来的时候,把抄着单词语法的小本子拿出来,靠着车窗慢慢地背,周履冰看看她,也像突然清醒了过来,把从她那里换回来的全国粮票一张张点清,小心翼翼夹进笔记簿里。
  从北京回去之后,一日中午,周履冰突然过来找虹嫣,拿出一本很少看见的语法辞典,中间裂开了又用胶带贴住的。
  虹嫣正苦恼寻不到像样的语法书,眼跟前一亮,周履冰却说:“下个礼拜我就要去安徽了,所以这本书没法借给你,不过还有其他办法。”
  他说的办法,不过就是手抄,到旁边弄堂里一处没人住的废弃阁楼上去,摊开辞典,一行一行地抄,虹嫣一个人来不及,有半本是他替她抄的。
  天气热得要命,阁楼年久失修,内里更闷更热,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有两三天的下午,两个人溜出来,一起上了阁楼,就伏在老虎窗下一块扎人的三夹板上一声不吭地埋头抄书。
  其实虹嫣有点知道,那回跟他换粮票,她是按照一张换一张,但是实际上都明白,全国粮票要比地方粮票值钱,他心里一直记着这件事。
  周履冰在安徽插队的第二年恢复高考,那年过年他没有回来探亲,光是托人为他爸妈带回了他平日里节省下来的口粮,听跟他分配在一个大队的人说,周履冰痴心妄想疯了,农忙时节一天劳作十多个小时,他夜里也顾不上休息,没有电灯就拔灯芯草自制油灯,天天复习到深更半夜。
  这年他并没考上,过了一年他再参加,依然名落孙山。
  78 年底,周履冰从安徽回来,他姆妈在他回来前的一个礼拜,趁他爸爸出门买菜偷溜出去,一脚踏空淹死在了河浜里。差不多也是在那个时候,虹嫣家里接到滕常青在云南遇难的噩耗。
  有天傍晚,他们在小菜场边上碰到,周履冰先叫的虹嫣,她回过头来看到他,一时之间竟是有些不敢认。
  三年多不见,周履冰原先白净的面孔覆上了一层绛色,两只手上都是干农活磨出的老茧,几乎像是换了个人。
  两个人的胳膊上都戴着黑纱,也没多话,只是点点头,简单打了个招呼便道别。
  周履冰分配在街道的羊毛衫加工厂,一边做活,一边还在复习,80 年高考,他和虹嫣一起参加,虹嫣考上复旦,他照旧是落榜。
  虹嫣大学一年级的时候,周履冰特意来找过她一次,问她能不能帮他在她学校的图书馆里借几本书。
  她把他要的书找到了,带回来借给他,没过几天,他又来还书,和书一起给她的还有一副羊毛手套。他说谢谢她帮忙借书,顿了一下,又补一句:“这副手套是我用工资买的,你放心戴。”
  后来她才知道,他那几年在羊毛衫加工厂里做得并不开心,因为性格不合群,处处都被其他人排挤孤立,就连少了东西也是不分青红皂白都扣在他头上。
  混混沌沌的,觉出像是有人在推她,虹嫣回过神来,党爱珍把一袋话梅塞到她手里:“嫣嫣,船动了,头要是觉得晕就含颗话梅在嘴里。”
第9章
  客船在长兴岛马家港码头靠岸,已经是日暮时分。
  三个人提着行李一走出客运站,不及环顾四周,先看到了等在门口的人。
  虹嫣一段时间没见家山,这时候看他披着一身重孝从黄昏的太阳底下走过来,竟有些许陌生。
  家山看到虹嫣也在,像也有些意外,还是很快回神,也没多话,伸手先去拿过她手里的行李,这时候,另一个人从后面上来,也是一身重孝,黝黑朴实的面孔,一面寒暄着,帮着一起提行李。
  走到一半,虹嫣才记起来,这是在结婚时候曾见过一面的家山的大哥,家海。
  看眉眼,其实家山和他大哥有点像,但不知道为什么,看整体两个人却又一点也不像。
  一行人走到墙根,把行李都拖到一辆三轮车上放妥,家海道:“伯父伯母跟我,弟妹就坐家山摩托车,怎么样?”
  他们这才发觉,三轮车不远处还停了辆半旧的嘉陵摩托车。
  虹嫣坐上了家山的摩托车后座,他也不声响,只管发动车子朝前直开,眼睛专心盯着前方的路。
  一条望不见尽头的林荫道,两畔林立着笔直的杉木树,昏黄的太阳光一片一片掉到树梢上,芦花的季节已经过了,还有一些没凋零,东一簇西一簇地戳在浅滩河塘里。
  虹嫣说:“船上起雾了。”
  家山没回,起初她只以为是风声大大,把自己的声音盖住了,但是在某个瞬间,她忽然回神,反应过来他还在跟她置气,她就也不再响。
  到他家已经天黑,到门口,摩托车还没停妥,不料一条大狼狗先窜出来,冲着陌生人吠叫。
  虹嫣从小怕狗,人往后退缩,家山挡到她前面,伸手摸摸狗头,狗就安静下来,这时候,一个五六岁的男小囡跑了出来,喊了家山一声叔叔,看到虹嫣却不知道该喊什么,原地呆愣片刻挠挠头,终于有些害羞地牵着狗又跑走了。紧跟走出来一个胖墩墩的女人,面相很善,眼圈哭得发红发肿,家山犹豫片刻,用一种刻意一板一眼的语气向虹嫣介绍说这是他阿嫂,刚才的小囡是他侄子。
  家山家里是砖砌的两层楼房,看样子新翻不久,踏进去是泥地,土坯墙,但是宽敞齐整,灵堂就布在楼下客堂间里,香烛齐备,棺材两侧摆两只条凳,黑白遗像摆在正中。
  家山阿嫂替虹嫣绑白束腰,戴白花,这会儿,家海带着滕家老两口也到了,正立在门口拿着别针往衣袖子上别黑纱。
  虹嫣跟着家山跪在蒲团上并排磕头的时候,突然想起来,结婚的时候,家山姆妈好像就坐在家海边上,她站起来,再看着那张遗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吃过晚饭,洗漱用的热水都已提前备好,毛巾,牙刷,面盆都是新的。
  夜里,滕家老夫妻睡一间,家山和他阿哥守灵,阿嫂带着虹嫣上楼进家山房间,只见水泥地坪洗拖得几乎发白干裂,被褥床单也都浆洗过,干燥清洁。一盏白炽灯悬挂在屋梁上,桌子上放着台老式收音机,还有两三盘盗版磁带,她多看了一眼,邓丽君,张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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