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爱珍正抱着嘉宁看窗外,闻言一愣,回过头来望着虹嫣时,脸色已变了:“别人随口说的话,你就喜欢揪着不放是吧?”
虹嫣不响,家山一时没弄清楚什么状况,滕华良也只是一味瞎劝。
这时候,菜端上来了,党爱珍也不再响,一顿饭相安无事吃完,预备买单走人时,她又到底气不过,连讽带刺地说:“你这脾气就是永远改不了,当初同吕骏就是,蛮好就要结婚了还能为了一句话闹成那样。”
虹嫣面无表情,只作没听见,滕华良先发作:“出来玩就开开心心,这些陈芝烂谷的事情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提!”
党爱珍自知失言,沉着面孔不吭声了,一家人沉默着沿了饭店狭窄的楼梯往下,嘉宁喝足了奶,趴在家山怀里睡着了。
走到楼下,走出店门,一家人还是沉默,有几分尴尬的意思。
钻出人群,到广场上,日头微微偏西,最好最暖的时候,有人在喂鸽子,还有人在放风筝,嘉宁听见嘈杂声响又醒过来,趴在家山肩头目不转睛地望着。
虹嫣伸手抱过醒来的囡囡站在一边,党爱珍在水池边上坐了下来,说没意思不想逛了,滕华良劝不动,家山便说:“爸爸姆妈你们歇会,我和虹嫣带囡囡再去看看。”
穿过广场,走到了一条更嘈闹的街,两边聚集密密麻麻的小摊贩,卖梨膏糖,烘山芋,油墩子,围巾,帽子,各种小玩意,嘉宁喜欢热闹,伸着小手点了这样点那样,咿咿呀呀叫。
前面围了一群人,走近看,原是个套圈摊,摆得最近的是各式各样的陶瓷动物储蓄罐,做工很粗糙,往上一圈一圈,琳琅满目,越靠外圈的东西越好。
家山笑说:“我们去试试。”说罢,就去买了十只圈,一手抱嘉宁一手套圈。
虹嫣立在一旁,看着他接连套了七只圈都没套中东西,突然听见滕华良喊她的声音,转过头去,就看见老夫妻俩拎着一袋金鱼立在路口向她挥手。她转回去,想看看家山套完没有,他就抱着嘉宁走过来,小姑娘安安静静趴在他肩头,两只小手将一把小水枪捧得很牢,家山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圈总是弹开,最后第二圈才套中。”
回程公交车只有最后一排还有座位,一家人并排坐,虹嫣抱着嘉宁,家山提着那袋金鱼,嘉宁玩玩水枪,看看金鱼,很快又香甜地睡过去。
车厢内昏暗,太阳落山之前最后的一点光从蒙着厚厚灰尘的车窗透进来,虹嫣一动不动看着那袋金鱼,六团小小的,像游动着的火焰。
第13章
盛夏时节,传出了一件大事,一对夫妻炒股票赔光了家产,半夜里跑到城中心钟楼顶上跳了下来,脑浆糊了一地。
党爱珍不以为然:“又不单是股票,什么事都是有赚有赔,心理素质不行,发的时候就该想得到也会有赔的一天。”
隔了几天,虹嫣带嘉宁上街,路过钟楼附近,看到整栋楼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就坐那把婴儿车调了个方向绕道走了,嘉宁不明所以,一门心思低头玩着一只拨浪鼓。
虹嫣并不关心这件事,她对任何事都不大关心,满心满眼只有嘉宁。
嘉宁春天剃过胎毛之后,头发长得很快,等到天热起来的时候,已经能扎成两根细细的小辫子,虹嫣最享受的是每天下午她睡觉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睛有些困惑地望着她,眼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瘪瘪嘴,又像要哭又像要笑,最后奶声奶气地喊声姆妈,露出两颗小兔子似的乳牙。
也从这年夏天嘉宁开始学说话学走路,从单音节到学会叫爸爸,姆妈,爷爷,奶奶,春天买回来的金鱼放在客堂间的杂物柜上,漫长的下午她摇着家山买回来的学步车在客堂间里绕来绕去地玩,绕到最后总还是喜欢绕到鱼缸旁边,小手隔着玻璃点着金鱼火红的尾巴。
没过多久鱼缸里就有第一条金鱼浮了起来,翻着肚皮瞪着眼睛不动弹了,党爱珍趁嘉宁发现之前捞出去了。
但是从此,每隔几天就有一条金鱼浮起来,冬天快来的时候,金鱼终于都死完了。
滕华良说要再去买几条,党爱珍说:“算了吧,这种金鱼就是养不长的,买多少死多少,无底洞。”
虹嫣看着那只仍然放在老地方的空鱼缸,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心里发堵,一天夜里睡睡觉,她突然爬起来,特意下楼去把它藏到了杂物柜里,方才安心入睡。
这年初冬,一日黄昏吃过晚饭,腾华良突发腹痛,痛得站不起来,一家人扶着搭出租车去医院,以为是盲肠炎,谁知道查出胰腺癌。
当夜,就被推进手术室开刀,手术进行到一半人又被推了出来,医生说他腹腔内已经到处都是转移瘤,脏器粘连,根本无处下刀,只好又按原样缝起来。
党爱珍不肯相信,说人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就得了这种恶毛病,说搞错了,要换医院。
她最终冷静下来,颤抖着问医生滕华良还能活多少时间,医生思虑再三,谨慎地说:“最多半年。”
滕华良住院保守治疗,吃中药,打点滴,一家人都瞒着他,只说是急性胰腺炎。
党爱珍全天陪护滕华良,早出晚归,无暇他顾,虹嫣一个人在家里带孩子,家山每天早晨上班出门之前做好饭菜放在碗橱里, 一下了班又赶回来买菜烧晚饭。
嘉宁刚满一周岁,走路还不稳,又是好动的年纪,全天都要人寸步不离地看着,虹嫣白天操劳过头,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熟,半夜里家山起来冲奶粉换尿布,嘉宁有时候做噩梦,醒了就哭闹不止,怎么也哄不好,他无计可施,只好惺忪着睡眼把小囡裹严实了抱出去,就在空无一人的弄堂里一遍遍兜圈子,一直兜到小囡在他怀里睡着了再抱回去。
滕华良出院的那天正是小年夜,天上飘着细密雪珠,一家四口拎着大包小包步出医院,统一口径对他说是治疗结束回家休养过年,实际上就是回家去挨日子。
大年三十夜里,每个人的心里都像压了一块巨石,又不得不装着开开心心,围着桌子强颜欢笑,电视机里照旧放着春晚,听着外头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响,回想起来去年今时,更是恍若隔世,只有嘉宁发自内心开心,坐在家山腿上,伸着小手抓了这样又去抓那样。
过完年,滕华良仍待在家里养病,家里人照旧守口如瓶,其实他自己心里多少也有点明白实际状况,有时候呆坐着看孙女玩,看着看着眼眶就湿润起来。
天气回暖,他有一段相对平稳的时期,每日里吃药散步,气色看起来也不错,党爱珍四处求佛烧香,端午节买了鲜鱼放生,只盼能有奇迹发生,直到一个初夏深夜,希望全部打碎。
这是入夏的第一号台风,整个沿海地带都罩在狂风暴雨中,滕华良上厕所大出血,打了 120,救护车迟迟不来,外头大风大雨,一副末日景象,家里从厕所到客堂间到处是滴滴答答的血迹,也像末日,家山跑去敲了邻居家门,借了一辆三轮车,把滕华良扶了上去,盖上一块油布就冒着风雨拼命朝医院骑去,平常二十来分钟的路程骑了快一个钟头。
到医院,滕华良被推进抢救室里足足一天一夜,人是好歹救回来了,但是意识从此不再清楚,渐渐的甚至认不得人,瘦骨嶙峋的身上插满管子,两只眼睛无神地盯着一面墙壁,一开始还能进点流质,后来全靠输营养液维持,连水也喝不进去,要有人陪在边上,隔一段时间用棉签蘸水点在嘴唇上。
某一日下午,家里人都陪在身边,他突然嘴唇翕动着发起呓语,党爱珍急忙凑近去听,听清楚他说的是:“老陈,老陈,再吃一杯。”
党爱珍擦抹着眼泪对家山道:“他这辈子动不动就要提当年跟你爸爸吃的那顿酒。”
家山闷声红了眼圈,虹嫣抱着嘉宁立起来说:“我带囡囡出去透透气。”
有一天早晨,滕华良睁开眼睛,突然看着党爱珍,清清楚楚地说了肚子饿,党爱珍扶他靠坐起来吃了小半碗粥,他的意识也恢复了清醒,问虹嫣和家山什么时候到。
虹嫣和家山带着嘉宁赶过来,党爱珍在边上哭成了泪人,滕华良到枕头底下摸钱,让党爱珍带着囡囡出去买果奶吃。
滕华良跟虹嫣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嫣嫣,家山倒插门不是为别的,那个时候有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愿意跟他,是他不愿意。”
第二句是:“家山小你五岁,但人是靠得住的,你听爸爸话,今后要和他好好过日子。”
他转向家山,说的也是两句话,第一句是:“千万别去碰股票。”
第二句是:“电镀厂有污染,对人不好,你年纪轻,一定要想办法寻别的出路。”
滕华良的告别仪式在 96 年秋天举行,殡仪馆告别厅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名字,全部亲友站直了默哀,对着玻璃棺材三鞠躬,接着绕圈走。
虹嫣看着父亲躺在玻璃棺材里,朝夕相对的面孔经过繁琐的化妆,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呆板的红润。她知道到了这一步,告别实际上只是做个样子,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具空壳,最紧要的部分已经抽离。再过一个钟头,连这具空壳也将化成一捧黑灰。
不知怎么她想起来小的时候,一到滕华良发工资的日子,黄昏时分她总跟着阿哥一起去弄堂口侯他,听见一阵欢快的铃声,滕华良推着脚踏车出现,一只手上拎着袋熟食,另一只手捧着一大包桃酥饼,她跟阿哥欢快地奔上去,一人拿一样,然后跳上车,分坐在他的后座和前杠,三个人摇摇晃晃喜气洋洋地回家去。
要哭,又哭不出声音来,一团不知道什么东西闷堵在胸口,人还是像只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绕到最后一圈停下来,告别仪式结束,殡葬工作人员推着玻璃棺材往里走,她忽然眼跟前一黑,有些天旋地转,以为自己昏了过去,却听见阵阵骚动声。
她看见党爱珍手扶着棺材边沿坐倒在了地上,像滩烂泥一样起不来了。
看见亲戚们七手八脚地去搀她劝她,看见家山抱着嘉宁,嘉宁也哭了起来。
她还看见自己杵在外圈,一脸木然地站着。
第14章
家山到家的时候,虹嫣在教嘉宁唱儿歌,两个人坐在门前的小天井里晒着西斜的太阳,她唱一句,嘉宁磕磕绊绊地跟一句,等他到了跟前,虹嫣回了一下头,向他笑了笑。
夜饭时间,一张八仙桌原本正好坐四个人,现今空出了一只角,嘉宁坐在儿童座车里,五斗橱上供着滕华良遗像,虹嫣却比从前活跃,走进走出盛饭拿筷,嘴里一面说着她今天教嘉宁学了什么儿歌,明天准备教她哪一首,换成头上别着白花的党爱珍沉默。
吃过夜饭,党爱珍端着面盆说去附近的澡堂洗澡,就出去了,家山洗好碗出来,冷不丁却看见虹嫣半蹲在客堂间的沙发背面,嘉宁跌跌撞撞地奔过来,欢叫着一把扑到她身上,虹嫣抱着嘉宁笑呵呵地站起来,两边面颊红彤彤的,也像个玩疯了的孩子。
那种不对劲的感觉在他心里持续发酵,夜里到床上,熄了灯,虹嫣一动不动背对着他,他碰碰她的肩膀,终于问出口来:“你在想什么?”
她过了一会儿,把被子裹得更紧一些,不太耐烦地答:“不想什么。”
隔日是个好天,家山下午上中班出门,虹嫣也带着嘉宁预备出门,她破天荒抹了口红,替嘉宁梳了复杂的两股辫子,扎了蝴蝶结,说带囡囡到儿童公园坐旋转木马,他要脚踏车带她们,虹嫣偏是不要,说今天天气好,儿童公园也不远,走过去顺便散散步更好。
家山林荫道上骑出了一段距离,时不时还总回头望,远远地,只望见虹嫣牵起嘉宁的小手向他挥了挥。
他到了厂里,脑子里总还映着她有些苍白的面容,一点口红,一丝笑容,都像是浮在水面上。
他心里不安,寻人替了班,提前两个小时回到家里,推开卧房门,内里静无声息,嘉宁在小床上睡着了,虹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点了盏床头灯,低着头不知道在干什么。
家山走近,她也不抬头,床边的矮桌上放了一只空的蚊香盒,地上铺了一堆碎蚊香,她还在不停不歇地掰。
他叫了她一声,她突然回过神抬头看着他,就像在看陌生人,静默了几秒钟,她有些疲惫地开口:“屋里有蚊子,我想点蚊香,两盘连一起,怎么也掰不开来。”
家山看见她一只手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像是要抑制那种小幅度的颤抖,他没多话,寻了一盘新的蚊香点好,又拿了扫帚,把她掰碎的蚊香清扫干净,最后倒了杯水递给她。
虹嫣没接,只说:“我不口渴。”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他:“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家山说:“不放心。”
她尖锐地反问:“不放心什么?”却也不等他答,累极了似的往床上一躺,道:“睡觉吧。”
她依旧是背对着他,很长时间静默,家山平躺着毫无睡意,只听见楼下客堂间的挂钟敲了两下,转眼已两点多了,他以为虹嫣睡着了,却忽然听她轻声问:“你把我当神经病看,是不是?”
家山没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爸爸走的时候,有一阵子我也觉得自己像是迷路了。”
虹嫣不响,半边身体又发起抖来,声音里有哭腔:“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家山抱住她肩膀,说道:“我会陪着你。”
许久之后,她终于稍许安定下来,窗帘外头透出一丝微光,再过不多时,天都要亮起来了。
虹嫣盯着窗帘,还有连接着大床的那只小床,嘉宁安睡中的面孔被床边的护栏挡住了半边,她回转头去看着家山:“礼拜天,你陪我去医院看看吧。”
家山知道她说的是宛平南路。
不见他回应,虹嫣有些慌张地抓住他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喃喃念:“嘉宁,囡囡……我这副样子,囡囡看了是要害怕的……”
家山只是把她的手握紧,“我会陪着你的。”
礼拜日下午,他们拿着病历单和大包小包的药品步出医院,穿过周末熙攘的人群到马路对面去坐车,虹嫣沉默地看着眼跟前的车来车往,家山背靠着公交站牌抽烟,想着那个全然陌生的病名,心中也有几分迷茫,公交车到站了,两个人都没反应过来。
到家里,党爱珍把病历单看了好几遍,狐疑地道:“前几年医生不是只说神经衰弱,吃了几年药,病情也稳定了,怎么现在又来一个新的毛病?抑郁症?这是什么怪毛病?从来没听说过。”
虹嫣不声响,她便伸手翻了翻那堆看不明白的药,又道:“我老早说过了,你的病就是想出来的,想那么多干什么,越想越是不通,活得简单点还省去吃药。”
其实不单党爱珍,家山也不理解,他知道人会想不开,小时候村里就有过这样的人,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某天毫无预兆喝了农药去世,都说这人是“想不开”,但他从来不知道,“想不开”其实也是一种病。
某天下午,他趁虹嫣吃过药睡觉,骑着脚踏车带了嘉宁一起去书店,想多了解一些这个病,把几家书店都跑遍,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本和抑郁症沾边的专业书,厚得像块砖头,翻开来内容艰深晦涩,也看不太懂,他只记住了里头写着:倾听,陪伴。他就把这四个字放在了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