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看桌,一年当中最丰盛的一顿饭,煎炒烹炸,鸡鸭鱼肉齐备,最中间摆了只暖锅,大白菜火腿片粉丝肉皮蛋饺,一层叠一层,腾着丝丝热气。
虹嫣握着筷子停了许久,最后夹了只蛋饺,咬了一口,尝到蛋皮的腥气,还有肉馅里的黄酒味道,有什么东西翻涌上来堵在喉咙口,她喝了口雪碧硬压制住。
家山觉察,向她望,虹嫣搁了筷子说:“蛋饺有点腥。”
老夫妻两个闻言忙也去夹了尝,党爱珍道:“瞎讲,哪里有腥气。”
虹嫣不响,闷头喝雪碧,眼睛不知道怎么,落到桌上的一盘红烧鳝段上。
她从来不吃黄鳝,黄鳝的头却正好对着她,嘴微张着,隐约窥得见内里尖细的小牙,她想起菜市场里杀黄鳝,一条条揪住了,钉在搓衣板上用力划拉,一手一地的血,隔开几米远都闻得到腥气。
她立起来,一声不吭推门冲了出去,走到天井里,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头顶上炸开,她来不及,伏在门口的小花坛里,吐了个天昏地暗。
家山追出来,虹嫣吐完回头,对望的瞬间,他看见她的眼睛水洗过一样清亮。
过完年,虹嫣到医院去做检查,说是去看看肠胃,本来她只要家山陪,老夫妻两个却硬要跟了一起去。
四个人走到弄堂口,邻居看见他们一家穿戴整齐,喜气洋洋,就道:“出门走亲眷去啊。”家山多少有些难为情,党爱珍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大方方挥手:“对,走亲眷去。”
到医院挂号,排队,验血,拿到检查结果,看到上头清清楚楚写明白怀孕两个月,老两口竭力克制着喜悦,虹嫣与家山对看一眼,心里面其实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但都没声响,也是克制。
医院出来,时间快中午,就进附近的一家饮食店里简单吃点。虹嫣把大排面里的红烧大排夹出来给家山,倒上醋,党爱珍唠叨说她瘦成这样,至少应该吃半块,而虹嫣挑着碗里的面,看着窗外路边梧桐树梢上刚爆出的一些细嫩绿芽,心里只是想,等到它们茂盛起来,再一片片落干净的时候,她就能有一个完全属于她的小囡了。
起初,虹嫣还是每日照常去书店上班,一日晨起有落红,到医院里去检查,说是胎相不稳,有先兆流产可能。滕华良顾不得这是他千辛万苦替女儿觅来的工作,当即拍板让她辞工,留在家里好好养胎。
党爱珍专程问过人,把所有怀孕的注意事项,能吃不能吃的东西都列到一起,手抄了满满一张纸,压在写字桌的玻璃板下面。
她是小心,虹嫣却是完全思虑过度了。
孕早期,小腹时不时总有一阵阵的细微抽痛,却叫她心安,每日里食不下咽的,心也安,就怕这一天风平浪静的,什么反应都没有。
睡着时,总做不小心一脚踩空楼梯的噩梦,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肚子,平躺着,仍是心有余悸,一阵阵的后怕。
她现在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肚子上,倒不再寻家山的茬,两个人于是回到最初的和平阶段。
到五个月,肚子一天天显怀,情况算稳定下来,但胎儿越来越大,又逐渐开始压迫腰椎,起身费力,夜里也总辗转睡不好。
家山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她说腰痛,半梦半醒着就伸手替她按摩,虹嫣说这样不行,必须要寻样什么东西支撑一下。
他先去沙发上拿靠垫,又拿了毛巾毯,卷起来垫在她身后,她都说不舒服,他想了想,从背后贴住她,把一条腿屈起来给她支撑。
从此她卧床休息,只要他在家里,大白天他也总陪在边上。
某日,虹嫣午睡醒来,却见他正拿了本字典一页页认真地翻。
她叫他,家山放下字典回头,有些发窘地笑了笑,“我想看看有什么字适合做小囡名字。”
虹嫣看着他问:“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说:“都可以。”
她反问:“不是都喜欢吗?”
他一愣,忙改了口:“是。都喜欢。”虹嫣笑了笑,自顾自起来,拿了把木梳梳头。
天一天比一天热起来,虹嫣的肚子越发大,往日里是怕冷的体质,现下她却反怕起热来,电风扇一刻不停对着吹,还是稍微一动就出汗。
然而这年夏天,家里却没有买过一只西瓜,一根雪糕。
党爱珍严正以辞:“寒凉东西容易吃坏肚子,影响小囡。越到要生了,越是要小心。”
实际上,虹嫣越是临近生产,党爱珍越瞎紧张,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大夏天她甚至不允许她喝一口冷开水,一定要掺了热水变成温的才能喝。
虹嫣心里也紧张,就都听她的,受不了的是每日晚饭后听她翻来覆去地啰嗦那些无聊话题,从肚子形状来看小囡的性别,到办满月酒具体要请哪些人。
这日虹嫣听得实在不耐烦,放下饭碗便道:“我出门去散散心。”
家山忙说:“我一起去。”
党爱珍不及拦阻,两个人已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仲夏傍晚,因为有风,倒比屋内凉快些。
路上人不少,好些洗过澡穿着睡衣睡裤出来乘风凉的,小囡们追来跑去,有人干脆就把桌子搭到街沿,吹着晚风喝啤酒嗦螺蛳。
虹嫣大着肚子,缩着身体,每一步都迈得极小心,家山上去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因为浮肿,手背变圆,手指变粗,反而展露出来一种幼稚形态,有些像孩子的手,她的人也仿佛磨掉了某些尖锐难接近的棱角,手被他紧握着,就把自己完全托付,任凭着他牵引。
天真的黑了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工人影剧院门前的广场灯火通明,散坐着无数乘凉的人,走到影剧院门口,看见张贴在大门外的电影海报,虹嫣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家山笑着说:“去看看吧。”说罢牵着她的手进去,到售票窗口去买票。
她有很长时间没看电影,确有些心痒难耐,就随他。
穿过售票厅,走到铺着红地毯的放映厅门外走廊,再入座,放映厅里有些闷热,前后左右都是在谈朋友的年轻男女,虹嫣想起前一回来工人影剧院,还是小的时候,拿着爸爸厂里发的赠票,跟阿哥两个人轮流着过来看,她统共就轮到两次,只记得看电影之前的兴奋,看的什么却已记不清了。
家山坐着,想起来的却是跟她去杭州度蜜月的时候看过的那场电影,一转眼,也四年过去了。
电影里的男主角在吃橘子棒冰,虹嫣边看着,越发觉得热,不得已,只得拿出块手帕来擦汗,一场电影看完,一块手帕近乎半湿。
走出放映厅,虹嫣又到厕所间水龙头下绞了一把手帕擦脸,擦完走出去,却见家山立在那里,两只手里各拿一瓶矿泉水,还有一支棒冰,橘子味的。
他走过来,把棒冰拆开递给她。
虹嫣没接,只是摇摇头。
家山略带窘迫地说:“我去查过书。书上说,冷饮雪糕适量吃一点是可以的。”
虹嫣看着他,还是没接,过了一会儿,就着他的手,在棒冰头上咬了一小口。
从此每日傍晚,两个人都出去散步,一路散到影剧院,碰上她感兴趣的新电影,就买票入场。
十一月初的夜晚,已有几分深秋的寒意,他们在看一部爱情片,大荧幕上,女主角大着肚子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下楼梯,突然停住脚步。
虹嫣轻声说:“破水了。”
下一秒钟,荧幕上的女主角果然捂住肚子,家山恍然,然而虹嫣又急又慌地拉住他的胳膊:“是我破水了。”
手忙脚乱的,四处寻人借大哥大,打了 120,等待的过程又是煎熬,好容易上了救护车,躺到了担架上,羊水还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淌,她怕羊水流干,怕小囡有三长两短,怕得哭出来,家山握紧她的手,一遍遍说:“你放心,你放心。”
“砰”一声,担架床推进产房,又是“砰”一声,门被关上,床和床之间夹着屏风,呻吟声于是混作一团,分不清是谁发出来的,痛和痛却又相通,那种痛,仿佛要把生命生撕成两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告诉别人,这是一道分水岭。
最后的最后,她再也使不出来一丝力气,身底下蓦然一松,助产士举起来一团浑身通红的东西,笑着说:“恭喜呀,是个小姑娘。”
她没力气看第二眼,迷迷糊糊昏睡过去,又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光线一点点清晰,看清楚天花板上一盏灰白色的吊扇,这才意识到是换了地方,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下意识地动动手,又发觉手被紧握着,就看见家山担忧的面孔,嘴唇动了动,叫出口的却是:“小长兴。”
门开了,党爱珍喜气洋洋地抱着孩子走过来,也没问过她,就放在了她的臂弯里,轻声笑道:“看看你养出来的小囡吧,看看生得像谁。”
虹嫣先不看,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终忍不住,侧过脸去,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小小婴儿,裹着蜡烛包睡得正香,眼睛紧闭着,看得清楚眼皮上丝丝缕缕细小的血管,但还看不出来生得像谁,头顶几根黄嫩稀疏的头发,脸皮薄得透明,一戳就会破似的。
看久了,她又忍不住伸手,带些好奇,试探着轻轻碰了碰孩子细柔的头发丝,只一下,就又缩了回来,嘴唇动了两下,轻声唤:“囡囡。”
家山倒了杯温水端在手里走过来,看见这一幕,只把水杯轻轻放下,静静看着她们。
党爱珍和滕华良出去了,隔壁床位的产妇和小囡都在睡觉,病房里很静。
虹嫣松松地裹着一条薄被子,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百叶窗帘拉到最高,望出去,是一个干净的晴天,天很高很远,没有一丝风,楼下种着几棵香樟树,浓绿的叶子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
她闭上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所有那些矛盾的心绪,生产时的苦痛疲惫,过往姆妈的唠叨,和他的战争,都好像烟消云散,静止在了这个初冬的大晴天里,心里前所未有过的安宁。
家山以为她睡着了,轻手轻脚地替她把被子掖掖好。
虹嫣却突然说:“小囡的名字我想好了,安宁的宁。”
第12章
党爱珍说:“单字一个‘宁’好像叫不大响,依我看,不如中间添个‘嘉’字,就蛮顺口的。”
虹嫣在专心给小囡喂奶,没理,家山在安装婴儿手推车,也没异议,党爱珍就当他们都默认,高高兴兴地把名字写下来,交给滕华良去登记户口簿。
小囡的名字就这样定下来:滕嘉宁。
虹嫣产后碰到的第一个困难是奶水不足,小囡经常吸到一半就再吸不出来,在她怀里饿得哇哇直哭。白日里各种下奶汤水轮番喝,却是越着急越没有。她把这件事当作为人母的天职,自己却办不到,弄到后来只要一听见小囡哭就心慌。
党爱珍托人从香港买了两罐进口奶粉回来,劝她说:“有奶当然是最好了,实在没有也没办法,我看就吃奶粉吧,也没要紧。旧日穷人家的小囡就只喂点米汤,也能养得白白胖胖。”
虹嫣不肯放弃,一天只能挤出一顿来也坚持要亲喂,拉拉扯扯,磕磕绊绊的,小囡三个半月了。
关于嘉宁长得像谁,起初看不太出来,随着时间推移,小姑娘五官逐渐长开了,说像家山和说像虹嫣的人各占一半,各有各的说法。
其实她的眉眼是像家山,眉毛浓密,眼仁漆黑,鼻梁也像他,挺直,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看总体却还是更像虹嫣。
嘉宁满一百天摆酒,家山的阿哥阿嫂也坐船赶了过来,家山阿嫂盯着摇篮里的女小囡看了许久,笑着说:“小囡抿牢嘴的样子跟虹嫣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众人这才恍然。
这趟阿哥阿嫂过来,除却红包,还带来了一身嫩黄色的手织毛衣毛裤,另有一只盒子,打开来,里头装着一片长命锁,虹嫣一眼认出来,正是家山跟着他爸爸老陈过来卖橘子的那年戴过的,一时间心头恍惚,觉得日子一日叠一日,过得稀里糊涂的,却已经不晓得朝前转了多少圈了。
应酬答谢之间,嘉宁哭起来,虹嫣刚要抱去里屋喂奶,党爱珍却拿了一只玻璃奶瓶急忙忙地步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胶皮奶嘴朝小囡嘴里一塞,欣慰地看着她吸吮,嘴里道:“看呀,是饿了,半瓶奶奶一下子就没了。”
虹嫣没出声,有些呆愣地看着嘉宁粉团团的脸,感受到自己的某部分权利正在被剥夺,却又无可奈何。
嘉宁百天宴之后,她彻底放弃了喂奶,却也不再要党爱珍来插手带孩子。
虹嫣对党爱珍的不满其实由来已久,一直要追溯到大肚子的时候,党爱珍看着她的肚皮,口口声声说是男小囡,嘉宁一出生,她又不止一次听见党爱珍用一种自嘲而无奈的语气跟别人说:“小姑娘么,其实也蛮好,养起来还省心点。”
平日她能忍党爱珍刻薄,临到嘉宁头上,不知怎么就变成一句也听不得这种话。
生产之后,嘉宁就成了虹嫣生活的重心,任何跟小囡有关的风吹草动都能轻易牵动她。
95 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过完年,一家人寻了一个晴暖的礼拜天,一起带着孩子出门散心。
嘉宁快六个月,正是奶胖的时候,穿着那件家山阿嫂替她打的嫩黄色小毛衣,衬得小脸粉雕玉琢。
虹嫣也穿毛衣,头发用个一字夹挽起来,哺乳期喝了太多汤汤水水,面孔的浮肿还没消退,人看起来也胖了些,倒多几分柔和。
难得出来玩,两个老的从衣服到鞋子都是簇簇新,家山还要更隆重,戴了太阳眼镜,新买的衬衫外头罩了坎肩,还要再套两用夹克衫,结果走走路热得受不了,不得不把两用衫脱下来掼在胳膊上。
先搭公交车,再转地铁,一家人是第一回 乘地铁,都觉得有些稀奇,坐在长长的车厢里在不见光的地方一路疾驰,十足像是梦里头的景象,短暂十来分钟车程,虹嫣紧抱着嘉宁一刻不放松,嘉宁却盯着地铁黑漆漆的窗上反射出来的面孔咯咯直笑。
到豫园,人挤人,元宵节的彩灯还有一部分没撤,微风吹着曳来荡去,四个人轮流抱孩子,小心翼翼走过九曲桥,看到一大片草坪鲜绿,太阳光又明媚,就把嘉宁放下来,让她自己玩。
嘉宁眯起眼睛趴在草坪上,一动不动盯着前面草茎上的一只小蝴蝶,家山笑说我们拍张
合照,就也趴下来,胳膊撑在小囡上方,滕华良举着照相机,党爱珍挥着一只玩具风车连哄带骗地喊囡囡囡囡看这边,嘉宁一心一意盯着蝴蝶,怎么哄也不肯抬头,最后拍出来的照片就只有家山一个人对着镜头傻笑。
到城隍庙的时候快中午,依旧人挤人,钻在人堆里,边逛边寻吃饭的地方。
党爱珍抱着嘉宁走在最前,虹嫣紧随其后不放心地盯着。
走过一家铺子,嘉宁好奇地盯着店铺门口挂着的五颜六色的玩具水枪,伸出小手去够。
店员在一旁笑看着,欲去取下。
党爱珍忙摆摆手:“囡囡乖,小姑娘不玩这个,我们去看看别的。”
寻到一家小笼汤包馆吃饭,上二楼靠窗坐,点了一桌菜,等菜上桌的当口,虹嫣冷不丁问:“小姑娘凭什么就不能玩水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