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嫂陪着她待了一会,问她怕不怕,怕的话她去喊家山,家海一个人守着也不要紧,虹嫣摇头说不用,阿嫂于是叮嘱了几声就回房去陪小囡。
虹嫣熄灯躺下,一直听见外头远处高低的狗吠,毛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不知名的虫叫个不停,所有都在提醒她,是在一个陌生地方。
她一个人辗转反侧,总也睡不踏实,天快亮的时候家山回来,进门特意放轻声音,还是把她吵醒过来,他在她身边躺下,不动也不声响,像块木头,她以为他睡着了,就也闭了眼睛不再动,却不料突然听他道:“经常起雾的。”
没头没尾,梦话一样,就只这么一声。
虹嫣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她来时路上说的那句话,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只说:“快休息吧,天要亮了。”
第二日一大清早出殡,乡下规矩多,家山哥嫂忙进忙出没停过,白事饭是在家门口搭了几个棚操办,灶头也搭在露天,一口大铁锅架在土坯灶台上,木柴烧得噼啪作响,浓烟滚滚,生的鸡鸭鱼肉菜蔬装在铜盆里,周围一圈板凳,坐满过来相帮烧火拣菜洗刷的同村妇女。
家山从前烧过流水席,就负责掌勺,一个人要烧十来桌菜,几乎没有挪脚机会,回家到现在十来天,糊里糊涂地就送走姆妈,他脑子一直是懵懵的,这么忙着,心里反而能有些许踏实的感觉,抽根香烟暂歇片刻的间隙,他望向一桌桌围坐着的人,看到虹嫣跟在他阿嫂边上,一些村里人好奇地与她攀谈,她应答着,神态有些拘谨。
碗和筷还差了几副,虹嫣跟着阿嫂一起到隔壁去借,走过灶前,忽有人碰了碰她肩膀,回头见是家山,他却也没多话,只把一个什么东西放到她手里,就又回到锅前忙起来。
虹嫣一看,却是一只用胡萝卜雕成的兔子,和在杭州度蜜月的时候他给她买回来的那只糖画兔子一样,两只耳朵短短的,更像老鼠。
在岛上的几天,天一直不好,太阳藏躲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回程的那天早晨,天倒放晴了,太阳高挂天上,风轻云淡,有了夏的气息,就连江面都显得清澈了,马达轰隆隆地响着,客船一路顺畅地朝前开,浪花翻卷,日光明亮,倒显得来时的那场浓雾好像上辈子的事情。
虹嫣坐着,漫不经心地听着党爱珍和滕华良聊当年的往事,肩膀忽地一沉,却是家山睡着了,头很自然就靠到她肩膀上,毫无芥蒂,理所应当似的。
虹嫣看着他睡着的面孔,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浓浓的眉毛皱起,太阳穴的侧边起了颗痘,他的嘴唇抿得很紧,下巴冒出一点还来不及刮去的青胡茬,是像累坏了的样子。
有段时间没理发,他的短寸头长长了一点,依然像刷子一样硬生生的,她也是第一次发觉,他有两个发旋,忘记了很早之前听谁说起过:生了两个发旋的人都是天生倔脾气,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她就下意识伸手去摸了摸,心里想,是蛮犟的。
第10章
虹嫣对着镜子盘头发,黑发卡一根一根仔细地扎进头发丝里,直到没有一丝碎发,临出门,她又不大放心地回头再检查了一遍着装,胸牌戴好了,白衬衣,藏青西裤,都是隔夜熨过的,很平整。
家山早已经推着脚踏车侯在门口,等她坐上后座,就往街上骑。
这是 1993 年的夏天。
跟着他在大街上弯来绕去,夹在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脚踏车当中穿行,无数个车铃一起响,金属反射着刺眼的太阳光,她总觉得自己下一秒钟就要跌落下来,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还是好端端在车上,看着前面一块坚实的背脊,不由收牢手臂,抱得更紧一点。
远远的,望见了红色的招牌,眼看着“新华书店”四个大字越来越近,虹嫣做了个深呼吸。
她上个月开始不再帮着党爱珍看丧葬用品店,转去东街的国营新华书店上班,负责音像制品柜台,能得到这份还算体面的工作,全靠滕华良低声下气,提着礼品把熟人托了一个又一个。
到了跟前,家山刹了车,虹嫣才下车,就被人轻拍了一下肩膀。
隔壁文具柜台的女同事于美琴眯着眼睛笑道:“虹嫣运道好,嫁了个好老公,天天接送。”
虹嫣回了个笑,于美琴干脆揽了她的肩膀一起进店堂,她的手不轻不重,但虹嫣还是不习惯这种接触,两块肩胛骨向内缩,于美琴没察觉,自顾自说起了她儿子的事情,那些零零碎碎的话语轻易溜过思想的缝隙,虹嫣抓不住,只好还是微笑。
距离开门时间还有十来分钟,灯光已经大亮,副店长汪正强来得更早,背着手在店堂里来回踱步巡视,四周围的空气里带着一种紧绷的架势。
于美琴放下包,装模作样地擦抹起柜台,虹嫣也不想显得太闲,犹疑要不要也寻点事情做,汪正强摸了摸鼻子出去了。于美琴扔下抹布道:“神经病。”
听到这三个字,她有一瞬心惊,抬头看看于美琴,她却是对着汪正强离开的方向又补一句:“拿摩温一样,受不了。”
虹嫣想了好半天,才学她语气附和着说了一句:“是啊。烦人。”
于美琴反而诧异:“啊?你说什么烦人?”
虹嫣面孔一红:“拿摩温。”
自从虹嫣离开丧葬用品店,党爱珍就有点怪,她突然不再催生,甚至很少提起关于孩子的话题,虹嫣直觉得不对劲,却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然背着她偷偷抱养了一个孩子。
这日傍晚,虹嫣下班到家,隔着门听见婴儿哭声,她心里已是诧异,以为是谁带着小囡过来串门,推门却见堂屋正中放了只浴盆,婴孩就坐躺在里头,滕华良小心翼翼托着婴孩后脑勺,党爱珍在替婴孩洗头,家山在旁边提着烧水的铜吊,四口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虹嫣怔了片刻,一声不响地绕过他们上楼,进房间,反锁了门枯坐在床边。
过了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家山在门外说:“吃晚饭了。”
她没理睬,又过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开门,家山被她撞了一个趔趄差点跌倒。
虹嫣下楼梯,党爱珍正坐在饭桌前抱着孩子喂米糊。
虹嫣说:“送回去。”
党爱珍头也没抬:“我是为我自己领的,又不是为你们。”
她怀里的婴孩好奇地睁大眼睛朝虹嫣望过来,虹嫣不响了,默不作声拿碗盛饭。
这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小囡,有六七个月大,是党爱珍认识的一个护工在医院后门口拾到的,老夫妻俩匆匆抱回家来,还没来得及办领养手续。
小囡在家留了一个礼拜,主要是党爱珍照顾,给他吃奶粉,白天就抱到丧葬铺去。虹嫣说了一次送回去就不再提,党爱珍试探着让她搭把手一起带孩子,虹嫣也没有多话,她就以为她也接受了。
礼拜天吃完中饭,老夫妻俩上街买奶粉,家山出外办点事,就让虹嫣一个人在家里看小囡,不料他们各自办完事回去了,家里却不见虹嫣,连带着小囡也一道不见了。
几个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到三四点钟光景,虹嫣一个人回来了。
不待人问,她自己开口说:“小囡送去派出所了。”
几个人瞠目结舌愣半晌,党爱珍哭的心都有,刚要发作,滕华良向她使个眼色,她又硬生生憋回去,咬牙切齿道:“从今往后你们的任何事情,我都再也不管了。再也不管了!”
虹嫣自管自己上楼梯,冷冰冰丢下一句:“不管最好。”
送走小囡之后的某一个礼拜天,虹嫣午觉睡不踏实,起来到楼梯上,就听见滕华良在跟家山说:“虹嫣身体一直不大好,到现在都离不开药。”
党爱珍替他把话说下去:“家山,你就辛苦一点,多照顾担待她。”
家山点头:“明白。”
虹嫣别转身就走,一面走,心里一面冷笑,这一家子人其实就跟那个时候的吕骏家里人一样,归根结底的,就是都把她当神经病。
虹嫣讨厌待在家里,但是上班的日子,隔壁柜台的于美琴那双有些外凸的水泡眼也像一对探照灯,时刻盘算着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她每天中午吃药,于美琴和另两个女同事一起,趁她走开把她放回包里的药瓶又拿出来看,被她发现了也只是讪笑着说:“我就好奇看看。”
虹嫣说:“没什么好看的。”就把药瓶放回包里,拉链拉好,扔进柜子里,“砰”的一声关上柜门。
于美琴撇撇嘴,和另两个人很快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虹嫣熟悉这种眼神,甚至在家里,党爱珍和滕华良时不时也总这样互相交换眼神。
这次之后,她去上班包里就不带药,早晨吃药的时候两顿并一顿。
一日中午吃过饭,正坐在柜台前发呆,于美琴忽对她笑道:“你看看谁过来了。”
虹嫣抬头,家山正推了玻璃门进来,手里拎了只小马夹袋,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有些腼腆地到她跟前,放下东西说:“中午回家看见了,就顺路帮你带过来了。”
家山走后,虹嫣拿起袋子,正是一瓶药的重量,感受到于美琴那探照灯似的目光,她没打开,有些烦躁地把袋子放进了柜子里。
下班回到家,看到家山,她阴沉着脸,劈头就是一声:“你以后能不能少碰我的东西。”
看着他有些茫然无措的神情,她反过来感受到一种快意,仿佛突然寻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
其实她始终记恨着他的那句“明白”,又不愿意明说,只在心里面冷笑:你不是答应了他们要担待我吗?
从此,她开始不停不歇找他的茬。
夜里,她怪家山白天出门不关窗,说屋子里一直有只蚊子嗡嗡作响,害得她睡不着。
他起来在屋子里寻了半天也没找到。
她说算了,躺了下去却又喋喋不休地开始控诉,从蚊子扩展到其他的事情上,家山开始不声响,听久了,忍不住也分辨几句,她来了劲,起身拧亮电灯,眼睛看着他,一副不和他争个你死我活就不睡觉的架势。
这夜开始,控诉他成了她每天必做的事,她似有着无穷的精力,非要弄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为止。
家山年纪到底太轻,怎么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怒无常,只能任凭着她发泄,却又束手无策。
而她就算是无理取闹,也不急不躁,条理清晰,使他没有任何能回嘴的余地,他总分神,回想起很久以前她的白裙,搁在膝盖上的打开的书本,那种一开始吸引他的东西,现在却也成了让他自惭形秽的,最落差的部分。
这种日子,他像是随时都要被逼疯。
她的日子其实也不比他好过。
现在她几乎把全部不如意都只朝他一个人身上发泄,作为她唯一的,可以摆在明面上的敌人,她是根本离不开他了。
十月底,家山在驾校报了名学开车,每个周末从早到晚都不在家里,虹嫣觉得他是故意在回避她,心里越发憋闷。
他不在家的那段时间,她坐立难安魂不守舍,电视机开着,人坐着,却隔几分钟就去看一下钟,满脑子里只装着一件事,就是找他发泄。
这天夜里,争论到最后,他又没了声音,她突然泄了气,受不了了似的坐起来,有些失控地尖叫:“离婚离婚!离掉拉倒!”
声响太大,把隔壁的老夫妻也吵醒过来,“笃笃笃”地敲门。
虹嫣一动不动,像没听见,家山披了衣服下床开门。
老夫妻俩进了房间,党爱珍走到虹嫣跟前,她还是维持原样坐在床上,问她半天就只有一句话:“没什么事。”
再去问家山,同样也是这句话。
党爱珍无奈,只得劝虹嫣道:“不要紧的,爸爸姆妈都不怪你的,养不出小囡就养不出了,不想领养那就不领了,跟家山好好过日子就好。”
虹嫣面无表情不理不睬,滕华良又道:“嫣嫣,离婚这种话不好随随便便挂在嘴上说的。”
他们走之后,家山伸手抱住虹嫣,她没挣,过一会儿略微平静下来,再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家山,离婚吧。”
这回她不再是先前那副失去控制的样子,而是看着他的眼睛,分外认真的语气。
家山看着她长久不声响,抓着她的手却不自觉用了劲,虹嫣吃痛,又说:“你睡回沙发上去。”
他只硬生生地回了她两个字:“不去。”
虹嫣说:“那我去。”说罢,真起身去搬铺盖,就被他一把拉住,按回到了床上。
她还再要起来,他彻底断绝她的念头,劈头盖脸盖得她严严实实,床单床被揉杂成一堆,滚热的核心部分硬闯进她的身体,她被烫得说不出话来,徒劳地抓他的头发,指甲在他背上抠出深的印痕,要置眼跟前的这个人死地一样,他也像是把她当成了仇人,年轻端正的面容微微扭曲,四肢恶狠狠箍着她,用尽气力把自己更深嵌入。
心里是恨毒了他,然而一部分迟钝的感官却也同时被调动起来,她感受到一股自身没有的蓬勃力量,身体颠来倒去的,月光最亮的时候,她看见投在墙壁上的剪影,两个人的四肢躯体都融合在一起,合并成一个硕大的,张牙舞爪的怪物。
从此有了一种难启齿的默契,后半段战场总是转移到床上。
战争结束,分不出来胜负,家山总先睡着,虹嫣仔细看他的面孔,这时候的他已经风平浪静,睡得像个孩子。
睡着了,他的胳膊和腿还紧箍着她,她觉察出他身上带着一股对她有些陌生的,属于乡下人的原始粗蛮劲,她心里有一丝说不上来的感觉,挣了两下挣不开来,慢慢也就放弃了。末了,就这么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家山有时候睡到一半也会醒过来,通常是在凌晨,她刚刚睡过去的时候。
睡着了,她的嘴唇还像平日里那样紧抿成一条直线,总有一种有苦难言般的意味。他有些不甘心似的拿手指在她唇缝中间用力揿了一下。她皱眉,他又放手,做了错事一样心生愧疚。
然而,到了第二天夜里,又是惯有的她挑刺,他沉默,最后都带着一股气到床上,有的时候忘我到滚落地板上了还分不开来,她拿两只膝盖跪趴在地上,手抓着床柱,他从背后反绞住她两条胳膊,在黑暗中,两个人都不作声,用一种寡廉鲜耻的方式进行较量,仿佛一对痴怨的偷情男女。
第11章
还没到时间,外头已经有人按捺不住放起了烟花,小范围,只是零散的几朵花,哔哔啵啵地散在夜空。
年夜饭摆了满桌,房间里的廿四寸彩电被小心翼翼搬到了楼下,搁在八仙桌对面的小方桌上,中央台,狗年春节联欢晚会,毛阿敏在唱《除夕情》。
虹嫣一向不喜欢春晚,她弄不懂这群人吵吵闹闹的,在开心些什么,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家里的另三个人却都盯着电视屏幕看得投入,面孔上带着一种相似的满足放松的神态。
她这种时候,又难免产生他们才更像一家人的错觉。
早晨她吃了一只甜汤圆,一只咸汤圆,几坨糯米仿佛粘在了胃壁上,一直没消化。直到现在,还是说不出来的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