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般的日子延续了一年多。
一直到某一个傍晚,陈家山拎着大包小包上门来,红着面孔说明来意。
虹嫣心里也知道,他明显是提前跟滕华良商量好了。
然而,不管说没说好,事到如今,好像她也没有什么能选择的余地。
总而言之,她知道他要一个落脚地。而她,是急迫要靠岸。说不上来到底谁是谁的浮木。
第3章
火车不紧不慢地朝前开。
到杭州,大约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两个人面对面坐,虹嫣边上坐着一个埋头看报纸的中年人,家山边上的是一个老妇人,带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
人多,或多或少冲淡了尴尬,彼此反而都放松下来。
家山看着窗外,年轻的面孔浸在晨光里,显出几分藏不住的期待和欢欣。
虹嫣便问:“你是第一次坐火车?”
他回转头来看她,像有些不好意思,笑一下点点头:“是的。你呢?”
虹嫣说:“我是第二次。”
家山问:“那你第一次坐火车是什么时候?”
她说:“75 年。”想了想又补充:“去北京。”
车窗外景物反复更替,左不过是大片的田埂,树林,马路,湖水,虹嫣看久了,头有点发昏,于是收回视线,静靠在座椅上。
每经过一个地方,那个老妇人就点着车窗外面告诉小姑娘,囡囡,现在到什么地方了。囡囡,现在又到什么地方了。
上海南,松江,金山,嘉兴……
家山出神地望着窗外,也跟着一起听。
虹嫣冷不生地轻唤一声:“陈家山。”
他一愣。
她反应过来,觉得这么叫多少是有点生硬,像是要跟他吵架一样,于是她去掉一个姓,改唤:“家山。”
他慢半拍似地应了一声,红潮一下子爬满面孔。
虹嫣有点好笑,从包里拿出一只茶杯递过去:“你能不能帮我弄杯水来喝喝,谢谢。”
家山接过,二话不说起身就去。
火车行进时颠簸,饮水处距离座位有段距离,过了许久,他才捧着杯子回来,递给她的时候不忘记轻声嘱咐:“水有点烫,当心。”
虹嫣点头接过:“谢谢你。家山。”
家山摇头没响,刚刚坐定下来,面孔又不大自然地红起来。
虹嫣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看着他,有些迟疑地问:“叫你名字不大习惯?那么以后还是叫你小长兴?”
家山面孔红得更厉害,只说:“都可以。”
抵达杭州东站,广场上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乘到招待所,进房间,只有一张大床。把东西放下轮流洗漱,虹嫣忙着整理衣服,让家山先去。他洗完出来她进去,拧开水龙头正预备洗脸,冷不丁的,却瞧见台盆边上搁了一把刮胡刀,刀片上残留一点没冲尽的肥皂泡沫,隐约像是还掺杂了一些黑色的胡须碎屑,她努力忽略过心头的一丝异样,没再去看。
这夜里,家山还是自己睡沙发。
第二天,吃过中午饭,他们在招待所边上的报亭里买了一张地图,慢慢步行到西湖。
西湖边,看见有游船,家山就要去买船票,虹嫣叫住他说:“太麻烦了,还要排队,不坐船了,就在岸边随便走走吧。”
家山只得点头,两个人隔开一小段距离接着走。
走着走着,飘起细密雨丝,虹嫣把手套摘下,放进包里,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撑开,走了两步,想到什么,回过头去问他:“要不要过来一起撑?”
家山闻言,照旧还是是慢了半拍,好像每一回她主动跟他讲话,他都总要慢个半拍。
终于他摇摇头:“这点雨,不碍事的。”
她就不再管他,继续自顾自己走。
十一月份旅游淡季,行人寥寥,走过断桥,看不见残雪,只有落不停的雨,和一池望不到边的西湖水。
家山没有伞,淋着雨,两只手插在两用夹克衫的衣袋里走着,但是一草一木都看得仔细,遇到刻了字的碑,还特意停下脚步认真看,慢慢的,落后她好一段距离。
虹嫣停了脚步,等他急急忙忙跟了上来,她只意兴阑珊地说:“下雨天,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不如回去吧。”
走回招待所的路上,路过电影院,门口张贴着大幅海报,《人鬼情未了》,一对外国男女逆在蓝光里的剪影,虹嫣受了吸引,停下脚步,家山踌躇着问:“要不要看电影?”
她点点头:“好。”
坐到电影院里,家山去买来话梅和汽水,递到她手里的时候,话梅袋是小心翼翼撕开的,汽水瓶盖子也是拧松的。
看到半途她就分了心,家山坐得直,背脊有些紧绷,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大银幕,不像在看电影,倒像是在上课。
看到末尾,借影院里微弱的光,虹嫣看见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她不禁觉得有点好奇,心里想,他在难过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坐了大巴车去灵隐寺烧香,耗掉整整一天。
第三天早晨,又去看三潭印月,到了下午,虹嫣有点累,就说不想出去了,一个人待在招待所里,拉了窗帘布睡觉。
家山只得自己出去,到傍晚回来,给她带了晚饭,他说他一个人去爬了南屏山,风景蛮好的,不过没有听到敲钟声。
第四天下午,虹嫣还是留在招待所,一觉睡到太阳落山,头脑发沉,醒过来看见家山坐在沙发上,像是回来有一阵了。
他见她醒了,就站起身,拿了什么东西走过来,笑着递给她。
是个吹糖人。
她脑子仍有些昏,拿在手里看了大半天,这才不大确定地问他:“这是老鼠?”
家山笑了出来:“是兔子。”
虹嫣又仔仔细细看了看,认真说:“那耳朵有点太短了,不大像。”
在杭州最末第二天早晨,虹嫣看见家山整顿好了预备出门去,她想了想,叫住他:“我跟你一起去吧。”
照旧是去的西湖边,不像第一天阴雨霏霏,今天太阳光从厚云层里探出一点头,整片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洒了层碎钻。
路过照相摊,虹嫣停下脚步说:“就在这里,一起拍张照片吧。”
立在西湖三生石的边上,两个人都站得笔直,起初,中间还留着一个小空档,拍照的小贩有点看不过去,放下相机过去指导。
于是两个人靠拢了一些,又再靠拢一些,家山在小贩的示意下,迟疑地伸手揽住她肩膀。
他们同时笑起来的那一瞬间,太阳刚好升到最高,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虹嫣拿到照片,看了看说:“拍得不错。”说完收好,放进包里,心也定了。
她想着,带回去给党爱珍看看,也好叫她“放心”。
返程的那天早晨,虹嫣在厕所里,发觉自己月事来了。
出来之前,她就算准日期,包里备着卫生带。
她没多想,敲敲厕所门叫他:“家山,帮我拿个东西。”
家山走到门跟前,她又有些急迫地补了一句:“是一个碎花布包。在我包的夹层里。”
过了一会儿,他把那只小布包从门缝里递了进来。
她接过来,想起什么,又敲敲门:“家山,还有一个小塑料袋,也在包里,你再帮我拿一下。”
塑料袋里面装的是折叠好的细白卫生纸,覆在卫生带上用的,不可缺的。
他寻这个费了点时间,久到她几乎有些不耐,但是末了,他总算还是寻到,递给了她。
当时,虹嫣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
但从卫生间里出来之后,再对着家山,看着他努力掩盖着尴尬的样子,她终于也觉出了一丝不适从。
直到这时候,她似乎也才头一次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角色变了。家山,也就是小长兴,现在是她的丈夫了。
回程的火车上,虹嫣睡着了。
醒过来,家山递给她一个搪瓷杯,里头泡了温热的红糖水。
他又递给她一个手绢包,她掀开两层手绢,一只塑料袋里装着茶叶蛋和煮玉米,也还都是热的。
他说:“快了。大概还有半个小时靠站。你先垫垫肚子。”
她却有些迷迷糊糊地想,靠的是哪一站呢?
第4章
虹嫣从小到大不喜欢拍相片,不论怎么拍都是一副尴尬面孔。
但在 1990 年的年末,她却被拉扯着,好像不停的在重复做着这件事。
从杭州回来,党爱珍看过他们在西湖边上的合影,想起来家里缺张全家福,于是十二月头上寻了个好天,一家四口穿得齐齐整整特意坐车去了南大街照相馆。
听从老胡的吩咐,滕华良和党爱珍两夫妻坐在椅子上,虹嫣和家山分立在两边。老旧的背景布上描绘着红枫叶,桥,塔,除了虹嫣,其他人都笑得还算自然。
过了几天,照片洗了出来,党爱珍专门寻人镶上相框,让家山在客堂沙发背面那面墙壁上敲了两颗铁钉,亲自把照片挂了上去。
从此党爱珍闲时总喜欢站低定了细细端详这张照片,她觉得它看起来带有一种新生活开启的意味,但是看久了,又总止不住有些伤感,口中喃喃道:“只可惜……就缺了常青……”
她说说,眼圈又红了起来。
虹嫣不想听,低头摆弄着沙发垫上的几根须须。
党爱珍于是擦抹着眼泪,对着家山絮叨起来:“78 年,虹嫣的阿哥常青只差一年就能回城,结果遇上山崩,人就永远留在了云南,你不知道,就只差一年啊,哎……”
这件事家山早已翻来覆去听她讲了无数遍,但他还是默默听,过了一会儿,有些窘迫似的拿了块手巾递给她,劝一句:“姆妈,别伤心了。”
这时候虹嫣站起身来说:“肚皮饿了,好开饭了。”
党爱珍就恨道:“没良心。”
虹嫣听惯这三个字,只作没听见,自顾自进厨房间端菜拿碗。
对于虹嫣来讲,除了家里多了个家山,结了婚之后的日子和之前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每天吃过早饭,家山和滕华良各骑一辆自行车去电镀厂上班,她和党爱珍慢慢走到丧葬铺。
去年虹嫣病情有些好转的时候,开始帮着党爱珍一起料理丧葬用品店。
店铺就在北街,不远,走过去十来分钟,开卷帘门,统共十来个平方大小的店堂,先擦柜台,东西摆摆齐,一天就开始了。
有人过来买祭祖的香烛纸钱,或者询价一条龙,都是党爱珍接待,虹嫣就只负责收钱和找钱。
夏日午后,没有主顾上门,奶绿吊扇悬在头顶无精打采地转,墙壁上扇叶的光影缓缓浮动,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
党爱珍坐在柜台里埋头织绒线衫,虹嫣就坐在侧边角落里对着账目本子发呆。
门口有人领着小囡走过,党爱珍织织绒线衫,抬头瞥一眼感叹:“要是常青还在,我应该也老早就抱孙子了。”
虹嫣现在回想起来阿哥,总还停留在他离开家的那一年,比自己现在还要小了十来岁,穿身新做的草绿军装,袖子管卷起一半,立在军用卡车上,在欢呼声里跟着其他人一起挥手,但是那张面孔却被正午的太阳光掩了一半,眼睛鼻子嘴巴都是不确定的,需要在脑子里反复拼凑和比对,才能得出一个混混沌沌的印象。
想得越久,人越是恍惚,就连那点混沌的印象也变得不可靠起来,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没什么良心。
有时候,隔壁粮油店的四宝老婆会过来寻党爱珍聊天,听着她们从东家长聊到西家短,虹嫣有些昏昏欲睡了,却又在模模糊糊听见自己名字的瞬间清醒过来。
她听到四宝老婆压低声音问:“那么,虹嫣现在肚皮有动静伐?”
党爱珍先摇摇头,又叹了口气,也把声音压低了:“有什么办法,就只有我一个人急。”
虹嫣觉得自己的头被牵扯得有点痛,于是慢慢趴在柜台上。
党爱珍看见了,也不顾忌四宝老婆还在,回过头去就问她:“嫣嫣,你今天药吃过伐?”
虹嫣平静地答:“早晨吃过了。”
党爱珍道:“那就好。”
一时之间,倒把四宝老婆弄得有些尴尬。
这天夜里,家山一进房门,虹嫣就看着他说:“家山,我们养个小囡吧。”
他措手不及,愣在当路。
她不禁有点发急,对着他重复一遍:“养个小囡吧。结了婚,总归是要有小囡的。”
她像是在认真地跟他阐述着一个道理,家山面孔红了又红,末了也认真说:“好的,要的。”
洗完澡,关了灯到床上,把蚊帐子也拉起来,密不透风的一片黑里,无声静对了一会儿,除却尴尬还是尴尬,她故作镇定地先解扣子脱起了衣服,慢慢的,也听到他悉悉索索脱衣服解皮带的声音。
终于全部脱完,接触到彼此皮肤的第一下,两个人都退缩了一下,仿佛冬天把脚伸进滚热洗脚水里的第一下,又惊惶,又陌生。
黑暗中,他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胡乱地碰触她的头发,嘴唇生涩地一遍遍碰着她的眼睛,面颊,下颌,像亲又不像亲的,也没什么章法,虹嫣对这种接触有点不大习惯,觉得痒,便偏了头去说:“不要这些。”
难说家山懂没懂她的意思,但他闻言,确实越发束了手脚,不敢再轻举妄动,虹嫣反过来靠近他一些,轻声说:“可以了。”
他进去三分之一,虹嫣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一张弓似的绷了起来,家山有些不安地停了下来,去握她的手。
她这时候不知怎么的,反倒有了一丝羞耻的感觉,于是轻轻地抽开手,只说:“没关系。继续吧。”
被迫着,跟他每一寸皮肉都紧贴在一起,异物感遍布全身,倒分散了痛楚,身体在朝不知道哪个方向一点点崩解开来,而这过程掩盖在被子底下,她看不见,喉咙里尝到一丝腥甜,等到那阵钝痛感过去了,又逐渐摩擦出来一种奇怪的酸和涨。
她莫名其妙想起来小的时候某一年,爸爸买回家一只叫蝈蝈,放在厨房间里,叫了一整个夏天,突然有天听不见声音了。
虹嫣想,后来它被扔到哪里去了?
她闭上眼,突然之间,有一丝一丝夹着灰尘的太阳光浮到眼跟前,她觉得熟悉,慢慢的,她想起来了,这是从废旧阁楼顶老虎窗口透进来的太阳光。
虹嫣寻了个礼拜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书店买回来一本书,标题很赤裸裸,《三个月怀上好宝宝》,她用挂历纸把书封包起来,看过之后藏到了衣橱里。
她的目的其实也是赤裸裸,就是要小囡。
她照那本书上写的,算准了排卵期,把同房时间定在吃过晚饭之后。
洗完澡上床,七点钟准时关灯,拉蚊帐。
没有多余的接触,两个人在黑暗里控制着喘息,都不敢发出什么响动,只用一个姿势,仰卧,纯粹的,近乎枯燥地做着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