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人之托。”嘉图笑眯眯，“你就跟我说说哪块有空缺。到时候简历递过来你们就正常看，能面试就面试，不行就算了。”
“财经背景的要么就你们编辑部，但你们老大可明确说了啊，偏向女孩，干活细，能坐得住。再就市场部，他们其实对专业无所谓，但如果外长好，愿意做这方面的，财经口是加分项。”
“市场部得经常出差吧？”
“对啊，跑客户拉业务还有展会论坛什么的。”
嘉图点头，“行，那我先把情况大致说一下。谢啦。”
“提到这个。”吴晓晨眼疾手快拉住要走的人，声音压低，“你今天活儿不多吧？替我们家刘牧跟趟采访呗。”
吴晓晨和编辑部科技板块的刘牧是一对恋人。虽然公司并未明令禁止内部恋爱，但她在人力资源部，职能敏感，因此这段关系除去部门内的人鲜少有人知晓。
至于嘉图，高中同班同学曾和吴晓晨上过同一个高考补习班，同学聚会时说着聊着就真相大白了——城市小，到底好坏参半。
“我俩两周年纪念日，那西图澜娅餐厅订了一个月才订上。”吴晓晨晃着她胳膊，“就在高新区，一个车企。”
“什么采访非得约饭点。”
“好像他们新能源来了一个高管，搞研发出身。人家约的五点半。”
吃人嘴短，嘉图最后问一句，“谁去都成？”
吴晓晨大力点头，“你们领导临时说咱们这边多去一个人看看有没有素材，你打个招呼就行。”
回到工位，嘉图打开与袁天磊的对话框，先发去一个“Hello”的表情包。等上几秒，没有回复，她继续打字，“我刚问过我们人力，财经背景目前招聘有两个方向，编辑或者市场部。网上应该都能找到之前的招聘启示，可以让你亲戚家的小孩先参考下。如果有兴趣，简历看要不要随偏好改一改，之后发给我就行。”
放下电话去领导办公室说了下午替刘牧外出的事儿，没怎么特别编纂理由，只道“他临时有别的安排”——除去工作内容，嘉图喜欢这份活计的另一点正是“氛围。”在分秒必争，加班早已成为常态的现代职场里，《经济瞭望角》所遵循的传统与守旧倒显得独树一帜。公司从不要求打卡，上下级关系极为简单，依然保留着订阅报纸与杂志的习惯，能够接受当了妈妈的女员工因为接孩子早退，年会保留节目是成语接龙大赛，当然，嘉图深知有得必有失——研究生毕业后她曾在上海一家业内知名的咨询公司做经济分析师，每日躺在数据里，头顶 KPI，脚下踩着 deadline，早晨上了地铁会议已经开始，晚上回到家还要开电脑做第二天的周报。辞职，是无数次“妈的老子受够了”的冲动与无数次翻来覆去失眠深夜里思考碰撞的结果，最终，嘉图选择拿之前一半的薪水回归故里，过自在却也“清贫”的生活。
可不就是清贫么。她看着茶水间里的速溶咖啡包傻笑，要知道，老东家供应的咖啡豆都有来自世界各地十几种——选择么，说到底无非是计量机会成本而已。
直至午休，袁天磊的回复姗姗来迟——谢谢。晚上有时间一起吃个饭？
嘉图忽然想到那日在酒吧见他的情景，握手、视线交错、悄悄话，那个涌动着莫名暗流的晚上，很多情节被遗忘，很多细节又很清晰。她不清楚对方是怎样的人，而这是否又是他一贯与异性交往的方式，质疑与好奇同时产生，嘉图问——这两天是不是很忙？
大脑飞速运转后又发去一条——我也没做什么，不用刻意道谢。
这是她的真实想法，无功不受禄，袁天磊所谓的“一起吃饭”翻译过来就是“我请你吃个饭”。
“不忙。你方便就联系我吧。”
对方回复，标点符号清清楚楚，没有附带任何表情包。
好像，很客气？
不，本来就不是朋友，熟人都算不上。
嘉图喝下一口速溶咖啡，太甜了，要多加点水才行。
下午四点五十，汽车板块责任编辑吴有成过来敲桌子，“走啊？”
嘉图合上笔记本电脑，犹豫一瞬将电脑塞进随身挎包，“我开自己车去吧。”
“别了，这点儿保不准堵车，咱最好一起到。”老吴掏出手机看一眼，“快，小铭催了。”
嘉图本想去趟卫生间，听得这话手忙脚乱收拾好随身包，抓起风衣快步随老吴下楼，“到高新区来得及吧？”
“这回得打出点提前量。”老吴一向稳妥，耐心说明，“我们对接的是他们市场部总监，但实际对话人是新来的研发主管，听意思有点格路，不然时间怎么卡在这时候。”
格路是当地方言，形容一个人路数不同大众，多用于贬义。
嘉图继续问，“什么背景？”
“好像才来仨月，技术流，以前在北京一外企，具体不清楚。”老吴说道这里笑笑，“你老翻译外文资料，英语还行吧？”
“凑活，够用。”
“嗨，他们市场部这个对接人啊……”
“外国人？”
“总之你见到就知道了。“老吴鬼魅地点点头，“留一丝悬念，多一丝期待。”
所以，当嘉图见到 Vivian 的时候，一下就懂了老吴话中深意。
“Hello 你们好，我是海日汽车市场部 Vivian。So nice to see you all。”接待他们的女性三十上下，齐耳短发没有刘海，着黑色毛衣藏青色休闲西裤，踩一双黑色德比鞋，裤腿与鞋子之间空余一小节白嫩的脚踝，配上对方笑语吟吟的模样，显得健康又足具生机。嘉图对她的第一印象是——衣品很好，如果不说英文就更好了。
“我们 R&D 主管刚做完 presentation，下午有客户会议。”Vivian 引着他们进到电梯，按下五层，“所以时间约到现在。你们过来还方便吧？”
“方便。”老吴一改平日懒散劲儿，商业附和道，“能理解。你们现在势头正猛，感谢愿意做这期文字专访。”
“哪里。第一次大家互相了解一下，以后合作的层面我相信会很多。”Vivian 笑，“其实我们在同时接洽你们 marketing 部门，在谈 MAIA (Mobile App Install Ads APP 广告)和 Pop-up（弹窗广告）。”
做了半生编辑的老吴显然被这两个陌生词汇打懵，嘴里发出“哦哦”的声音，眼神却直接给到年轻一代的嘉图和随同而来的汽车板块助理编辑崔铭。
嘉图面不改色心不跳回答，“这个还真不知道。市场部和我们编辑部不在同一楼层，平时大家沟通的也比较少。”
“明白，都差不多。”Vivian 带他们出电梯，“要不是特定需求，我们其实也很少和研发部门打交道。各位先到这边会议室吧，我去看看他们有没有结束。”
老吴答“好”，还未落座，Vivian 从门口探出头，“喝点什么？Coffee？茶？水？”
新人崔铭先羞涩摆手说“不用”，老吴接着回复“水就行”，轮到嘉图，她忽然很想知道车企的咖啡是否也是速溶，于是说一句，“我咖啡吧，谢谢。”
“OK。”Vivian 随话音做个手势，“稍等。”
待人离开，老吴坐下挠挠头，好似石头落地的语气面向嘉图，“明白了吧？”
嘉图不由笑出来，“你们之前沟通也这样？”
崔铭急不可耐抢答，“一模一样！邮件都混着来，我都替她输入法堵得慌。”
“是有点……不适应。”嘉图如实评价，“但我感觉人还挺专业的，是不是之前一直在英文环境啊？外企或者留学刚回来之类的。”
不知怎的，她一直羞于启齿上一份工作。怕编辑部自由的大环境对会对连轴加班的“常态”嗤之以鼻，也怕大家觉得舍弃高薪回到小地方的决策太愚蠢，形形色色甚至连自己都说不上来的理由，总之，除非特意被问及，嘉图未曾透露过过往职业经历。tຊ可在这一刻——坦言感受的这一刻，她恍然意识到，那一年多住在出租房、挤早晚高峰地铁、熬过数不清大夜的时间实则赋予到一种难得的人生态度——包容，过往经历让她可以跳脱出来，以一种更加广阔和包容的眼光去分析某个结果的成因，而不是随波逐流去臆定好或者不好。
时间啊，它悄无声息就变为成长的催化剂。
“有可能。”老吴点点头，边从包里拿资料边面向崔铭，“你和这个 Vivian 聊过私事儿么？”
“没。”崔铭声音放小，“但我觉得她有点彪。”
“彪”也是当地方言，大概意思是傻乎乎。
嘉图一腔八卦心态凑过去，“怎么讲？”
“就前期沟通嘛，我说能不能介绍下受采人的基本信息，方便准备大纲。”崔铭似笑非笑，“她直接把简历粘过来了。真的，一看就是简历，毕业院校，哪年到哪年在哪里就职做过什么。都给我整蒙圈了。”
老吴和嘉图同时“呵”一声，嘉图笑着安慰道，“粘的，不是截图，挺知道为咱们省事儿。”
“嘉图姐！”崔铭叫一声，“你说，她彪不彪。”
话音未落，Vivian 敲门而入，端一杯水放置到老吴面前，“不好意思，人这就过来了。”
而下一秒，嘉图原地冻结——
她看到了徐植，不，准确地说是两人四目相对双双诧异，对方手里甚至举了一个咖啡杯。
“诶？”Vivian 亦有一丝惊讶，“你这么快？”
“我看时间晚了，就先过来了。”徐植收起惊讶，环顾一圈点点头，“各位好。研发部徐植。”
他与老吴和崔铭分别握手，到嘉图这里省却程序，直接将杯子放到她面前，“这点喝咖啡晚上睡得着？”
在场所有人都听出来了，未等提问，徐植先行解释，“我们认识。”
“好巧啊。”嘉图尚未回过神，缓缓坐下，小声喃喃一句，“见鬼了。”
第10章 十因为喜欢海2
采访主要由吴有成主导。海日汽车从属的海日集团做船舶设备起家，占据地理与政策双重优势，由一家小小造船厂成功转变为实力颇强的综合性企业。汽车是十年前发展出的支线，主要针对家用市场代步需求，凭借精准定位与高性价比，加之扎实雄厚的集团背景，如今也算国产车里的佼佼者。老吴此次想以人物为主线做一期对话，在当时当下节点，作为部门技术主管，去探讨新能源汽车的前景、困境与矛盾；一段时间后，也许一年也许两年，这场对话将再次进行，没人能预测彼时的行业与市场形态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而正因如此，这份报道也便有了回溯与对比的价值。
嘉图在来的路上得知这个构想，很喜欢，因为经济学的本质便是基于人类社会各个发展阶段的经济活动、经济关系进而去研究其运行与发展的规律。这世界每日都在变化，渺小的社会个体只是推动变化的一颗颗棋子，而通过对比与回溯，哪怕仅仅源于一个微小的视角，我们才能看到隐藏于其中的更宏观的景象。
可能是一家公司、一个行业、也可能是一场广阔的科技与社会变革。
但嘉图也向老吴提了一个问题，“你确定今天对话这人之后还会在？”
“新来的，又是主管级，没那么快走吧。”
崔铭补充道，“听说这人还不是猎头挖的，自己主动找上来的。海日那边一看背景，捡到宝了，薪酬待遇应该给得很好。”
对话进行得很顺利。吴有成作为编辑部副，类似场景数不清经历过多少次，准备充足，经验丰富。崔铭负责补充记录，对谈话中遇到的重点与疑项一一记下，在成稿发布之前再与海日方面复核。嘉图作为编外人员出席，没有任务清单，抱着这样放松的心态，她倒发觉到了徐植身上的几项特质——
咬字清晰，讲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几乎没有口头禅；
逻辑通畅，能够由点到面阐述出个人观点，而对一些技术攻关可能涉及保密的问题，点到为止；
似乎有些回避去聊关乎他自己的话题，比如老吴问，“我听说您以前是在外企。现在外企在国内设立研发中心，或者合资企业对技术人才的需求也都比较大，您个人是出于什么理由选择海日呢？”徐植的回答是，“研发人员的流动本身就很正常。平台、资源、薪资、成长空间等等，选择是综合考虑木桶每一块板长做出的决定。”
避重就轻的意味不言而喻。
中间嘉图与徐植有两次眼神交汇。第一次是还未正式进入主题的闲聊阶段，老吴转头过来嘱咐“小陈，你在旁边也带眼帮小铭盯着点。”徐植在这时看过来，表情有一丝疑惑；第二次便是他模糊带过那个关于个人选择的问题时，嘉图抬眸，许是目光停留时间过长引发他的回应，两人对视一瞬，各自错开视线。
采访结束已近七点。Vivian 敲门进来，趁老吴与他们沟通后续的间隙，嘉图打开手机聊天框，有两条来自袁天磊的消息。一小时前他问，“下班了吗？一会儿吃个饭？”这条信息过后的一刻钟是第二条，“我过去接你？”
嘉图赶忙回复，“不好意思才看到。我下午出来外采不在公司，这边刚结束。”
消息刚发出去，那头秒回，“你在哪儿？”
第一个“我”字刚打完，她听到徐植的声音，“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
人已经站到面前。隔几步老吴和崔铭仍在与 Vivian 说话，嘉图理所当然认定为他们刚刚已说好聚餐在统计人数，于是点点头，“可以啊。”
“那你等我一下，回去放个东西。”
“行。”嘉图答应。删除刚刚与袁天磊对话中的“我”，换成“晚上有聚餐，改天吧”发过去。
她一边收拾电脑一边听老吴问 Vivian，“洗手间在哪儿？”
Vivian 答，“这层洗手间最近在维修。我带你去楼上。”
“我也去。”崔铭将包挎到肩上，“嘉图姐，那我们车里等你？”
“不用。”嘉图摆手，“我和徐植一起走就行。”
“要不说世界小呢，到这儿还碰到熟人了。”老吴笑着说一句。
Vivian 也笑，“就是。徐工刚来不久，我们都以为他这里没什么朋友。”
嘉图本想解释一句“算不上朋友”，又觉得这场合提这话有些多余，未等开口听到 Vivian 说“那我们先过去啦？一会儿见。”
“好。”嘉图挥挥手。
待会议室静下来，嘉图给母亲发信息“晚上有聚餐，不回家吃”，刚发送出去，廖一骁打来电话，“嘉图姐，你那边结束了吧？”
“呵，消息挺灵通。”
男生笑，“小铭说的。”
嘉图知道公司差不多大的男生们常约着一起打篮球，关系自然亲近，于是问，“什么事儿？”
“我在订羽毛球馆。明天晚上你有事儿吗？公司附近这个馆六点到七点还有位置。”
那个场馆嘉图去过，从公司过去步行五分钟，很方便。明天下午没有会议安排，她斟酌过后答，“我时间可以。”
“那我直接订了。”廖一骁继续问道，“周五还要不要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