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简璧自然要来,“什么时候,我定然来。”
小林氏说了日子,又道:“你二哥临死前说,不进段家坟茔,我们买了新茔,在咸阳故城西北洪渎原。”
段简璧点头,“不进就不进,段家也没把两位哥哥当家人。”
说定葬事,小林氏才问起外甥女来此目的,她听说晋王归京不久,按说外甥女没空来看她的。
段简璧要同姨母商量的也是前往西疆寻找兄长一事,本想着晋王或许能够帮忙,但现在兄长既回来了,这事便作罢。
“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哥哥回来也不叫人去告诉我。”
段简璧假意嗔怪,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朝段辰看去,对自己这位哥哥的长相很是满意,与他更生亲近。
段辰也不避讳这打量欣赏还带着骄傲的眼神,坦坦荡荡迎着她目光,忽问:“做王妃,开心么?”
段简璧的目光一下子暗淡了,像骤然被掐灭的烛火,却说:“挺开心的。”
又问段辰:“哥哥,你有什么打算么?”
段辰盯着她看了会儿,没有戳穿她的情绪,说道:“重阳日,上林苑有个狩猎大赛,第一回 从平头百姓里募集善骑射者,我报名了。”
说起这事,小林氏也很自豪,笑道:“我本想央你伯父给安排一个差事,你哥哥却不想借段家的光。”
“哥哥,也想做官么?”段简璧认真看着段辰,目中晶莹雪亮,纯澈干净,透着不加掩饰的亲近。
段辰目色温静,却也带着些看不透的深邃,对她点头,“哥哥做大将军,叫人,不敢再欺负你。”
姨甥三人聚至黄昏时分,段简璧作别,段辰亲自相送,快到晋王府才折回。
这件事自又一字不落递进了贺长霆耳中。
“那男子一路相送,王妃娘娘与他相谈甚欢,大有一见如故之势。”
悄悄跟去的护卫暗叹倒霉,不曾领过这种差事,领了一回竟碰上这个境况,不与王爷实话说,怕王爷受委屈,实话说吧,王爷的脸色又实在难看。
“去查,那男子什么人。”贺长霆面色生寒,像铺了一层冷霜。
护卫领命待要退下,又听晋王吩咐:“此事不许声张,悄悄地查。”
在护卫没有送来消息前,贺长霆不愿去揣测那男子的身份。
乖巧温顺如王妃,他不信她会做出这种事来。
可她与裴宣的事,他不也从来不知道么?
他对王妃几乎一无所知,甚至到现在,连她的名字都不清楚。
裴宣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吧?
他自己的妻子,名讳竟要去问别的男人么?
问来有何用呢,他已经做过承诺,如她所言,她这个晋王妃迟早不做,他早晚不再是她的夫君。她的名讳,为着避嫌,为着裴宣,他还是不要再唤了。
今日送她回来,与她相谈甚欢的男子,裴宣知道么?
她是不是也有裴宣不知道的事?
是该查清楚,替裴宣查清楚,她是不是还有别的意中人。
如果有,裴宣会伤心么,会介意么,会,就此放弃她么?
贺长霆心绪复杂,竟有一刻希望那男子与王妃关系匪浅,希望裴宣会介怀此事,他到底在胡思乱想什么?
裴宣连她嫁过人都不介怀,怎会介怀一个更旧的情郎?怎会因此就放弃她?
他又怎能心怀如此幸灾乐祸的希望?
···
重阳宴前,宫里来诏,传一众亲王妃入宫采菊敬神,名为采菊,实为皇家女眷在重阳宴游前的一次小聚。
段简璧其实不喜这种场合,那些贵女们概又要借机嘲讽她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但这例行小聚她又不能不去,毕竟她现在还是晋王妃,而且哥哥想要入仕为官,她也想助力一二,做好晋王妃本职,才有资格同晋王等价交换。
之前有符嬷嬷在,能多方提点着些,她不至行差踏错,徒增笑柄,如今,她却要独自去面对这些了。
出门登车,段简璧用了一路时间平复心中忐忑,进宫门,入苑囿,步步皆小心翼翼,面上却也从容自然。
满苑秋菊争斗,黄金蕊香。嫔御公主还有一些皇亲国戚家的女眷钗服妍丽,三五成群立于花间,笑比花媚,人比花娇,只有段简璧独处一丛菊中,并不去凑满苑热闹。她今日穿了一身并不扎眼的鹅黄衣,未施浓妆,独立于漫漫黄蕊之中,秀骨清相,淡雅合宜。
这样热闹繁盛的场合,有花怎能无诗,贵女们说笑了一阵,便有人提议应景作诗。在场女眷大多出自百年公侯之家,文武兼修门第,肚子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墨水,自是拊掌相和。
段简璧一声不吭,希望她们就这样忘了她,让她安安心心采菊吧。
姨母虽也十分注重对她的教养,早年也曾教她习字读书,但农家四时各有各的忙,哪有闲情逸致学吟诗作赋。
愈要避是非,是非愈来找。
段瑛娥扬眉扫了眼段简璧,朗声说:“你们真是一群坏东西,明知我阿妹没读过多少书,这不是故意为难她吗!”
立即有人附和:“把这事忘了,罪过罪过,想晋王阿兄谈笑鸿儒,何等人物,哪能想到王妃嫂嫂竟连书也没读过呢!”
花间哄笑阵阵,便有人吟:“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1】
段简璧一言不发,在如此畅爽的秋日里,手心却攥出了一层汗。
讥诮并未见好就收,段瑛娥道:“咱们玩些简单的,飞花令,以菊为令,可吟可作,要是接不上来,就罚她,说句‘我是笨蛋’,先说好,玩归玩,可不兴恼。”
说罢,段瑛娥又特意对段简璧说:“阿妹,你放心,我会帮你的。”
有人不愿意:“这可不行,叫她自己接,哪兴作弊呢!”
有人附和:“就是嘛,接不上来又不疼不痒的,说句‘我是笨蛋’而已嘛,也没亏她!”
当一群人联合起来正大光明作恶时,他们并不觉得自己在作恶。
飞花令这便开始了,段简璧站的靠后,轮到她时,她早就存想好的几句诗全被人抢先说了,贵女们又丝毫不留情面,见她没有及时接上,便都起哄:“愿赌服输,快说你是笨蛋,说完了咱们好继续,别浪费大家时间。”
此起彼伏的催促忽被一声响亮刻意的咳嗽打断。
“你们在玩什么呢,这么热闹!”说话的是五皇子濮王。
贵女们循声望去,见几位皇子站在不远处,其中便有晋王。
皇子们受诏入宫商量筹办重阳宴游和迎接魏王大胜归京的典礼,从圣上寝殿出来,远远便听见这里笑声朗朗,走近来,恰好撞见一群人七嘴八舌非要叫晋王妃说自己是笨蛋,晋王脸色当即便阴沉地想要杀人,濮王见势不妙,重重咳声打破了这闹剧。
经此一波,贵女们自也瞧见了晋王阴沉的脸色。
方才有几位公主叫嚷的最凶,此刻瞧见晋王模样都生了畏惧,辩说:“阿兄,我们就是开玩笑,做游戏,嫂嫂输了的。”
“就是就是,做游戏而已嘛,瑛娥姐姐想的办法,你瞪我们做什么啊。”有公主委屈地把段瑛娥供了出来。
段瑛娥虽恼那口无遮拦的公主,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忙自责认错:“是我的不是,就想大家畅畅快快玩一玩,没有顾及阿妹不会做这游戏。”
说完,又抬眼看向段贵妃求救。
毕竟是亲侄女,马上又要做她儿媳,段贵妃自不会坐视不理,慈声开口:“三郎莫怪,原是我的不是,没管住这些小辈,叫她们闹得失了分寸,回去就罚她们。”
贺长霆脸色并无多少好转,对段贵妃拱手一揖:“母妃言重,是儿臣木讷,不能解这游戏的乐趣,只觉夫妻齐体,儿臣也被人骂了笨蛋。”
“阿兄,我们没这意思!”有人急忙辩解。
贺长霆不作声,对段贵妃作揖的动作也未收回。
段贵妃自然清楚这是何意,想来对她轻飘飘几句话就了结这事不甚满意。
想了想,段贵妃对段瑛娥还有一众公主斥道:“你们也都是吃过墨水的,怎么想起来如此恶俗辱人的话,你们都称一句自己是笨蛋试试,瞧瞧好玩不!”
段贵妃声色俱厉,又是这样当众斥责,贵女们都觉脸上无光,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见晋王仍是拱手不语,面色深沉地僵持着,段贵妃又斥责几句,面色一转,对晋王好声好气说:“三郎,这次是我疏忽,没管住小辈,你放心,以后绝不会再出现这等情况!”
段贵妃责也责了,保也保了,贺长霆才道句:“有劳母妃。”收了礼数。
而后皇子们另有他事离了苑囿,苑内却也安静了半日,没再闹出其他事。
直到散后,白日里闹得最凶的几个才气不过,围在一处抱怨起来。
“晋王阿兄干吗这么凶,谁骂他了!害得母妃训斥我们一顿!”
“我看都是被那狐狸精蛊惑的,你没瞧她委屈样,明明就是笨,有什么好委屈的!”
“怕什么,她笨就是笨,一日两日聪明不起来,不还有重阳宴呢,到时候也有吟诗酒令,迟早叫她出丑!”
“瑛娥姐姐,你不会怪我们吧,当时晋王阿兄那副模样,我吓住了才那样说的。”一个公主对段瑛娥道歉道。
段瑛娥又怎会真的不介意,但也不想惹她,故作大方道:“不提这事了。”
那公主便立即讨好:“瑛娥姐姐,你文采最好了,到时候好生作几首诗,叫那草包长长见识,也给我魏王阿兄长长脸面!”
段瑛娥没有说话,只眉宇间飞出几分得意之色。她的文采在京城数一数二,压段十四那个草包,实在大材小用,不过给魏王长脸面,确是该当。
魏王首次挂帅出征便一战平定河北,功勋卓著,名声大噪,她这个准魏王妃也应当借着重阳宴游,在百官命妇面前再给魏王造一层声势。
···
回府一路,段简璧神色平静,好像已对白日窘境没了感觉,回到府中径直找到了管家处。
“劳烦管家帮我多找些诗文集,我想看看。”
王妃亲自来吩咐,且看上去十分认真,管家忙应,又问:“需要多少?”
段简璧道:“多多益善。”
马上就至重阳宴游,不管吟诗作赋还是飞花令都必不可少,今日只是少数女眷在,丢的人算小,到时百官命妇皆在,她没多有少总要接上几句,不能再叫旁人耻笑她腹内空空,连带着晋王也脸上无光。
“王妃娘娘且先回去,小人一会儿给您送去。”
段简璧道声“有劳”,回了玉泽院。
诗文集都在晋王书房,管家虽奇怪王妃为何不直接找王爷索要,但事情既到了他这里,自然推诿不得,去向晋王禀了此事。
听罢管家所禀,贺长霆也没多说,叫人把一个架子上的书搬下来。
贺长霆征战忙,也许久不翻这些诗文了,书册上难免积了些灰尘,他命赵七拿抹布。
“王爷,我来。”赵七拿着抹布三两下便擦好了一本书,接着擦下一本。
贺长霆皱皱眉,道:“我来。”
赵七见王爷神色,嫌弃他又不好明说的样子,讪讪一笑,把抹布递了过去。
贺长霆擦书极有章法,从封皮到书脊再翻至封底,连三个窄面的扉页缝隙也没漏掉,里里外外挨个擦了一遍。
然后才挑出几本简单易懂又不是特别广为人知的集子交给管家,说:“告诉王妃,能背多少算多少,不必勉强。”
管家见只有四本集子,觉得不够:“王爷,王妃娘娘让多找些,多多益善。”
贺长霆想了想,或许她以后也能接着再看看,道:“都拿过去吧。”
赵七帮忙把诗文集送过去后,回来问贺长霆:“王爷,王妃娘娘为何不直接来咱们这里要,非要差管家来要?”而且王妃娘娘好几日没来王爷这里了,王爷更不曾去过玉泽院,难道两人闹了别扭,他竟不知?
赵七纳闷的很。
贺长霆不答,只问:“上林苑的宿卫都安排好了么,万一出差错,是掉头的罪。”
“王爷放心,安排好了。”赵七又低声道:“属下听说,圣上这次如此大规模选拔人才,有意要给魏王殿下也配一个亲兵营呢。”
“以前狩猎大赛哪有这么多人参加,更不可能放平头百姓进来,这次真是下大力气了!”
“王爷,您别怪属下说话难听,那河北一战,是个长眼睛的人都瞧得出来,魏王啥也没干啊,出谋划策是你,带兄弟们出生入死是你,魏王连那行军大帐都没出,不过挂了个帅名,功劳竟全占了,您以前再大的功勋,回京来,也没见圣上亲自跑东城门迎接,也就是在五凤楼,宫门口,楼都不下!偏心眼子!呸!”
赵七越说越气,说到最后忍不住呸了一声,呸完才觉不妥,看着晋王支支吾吾:“我……不是……呸圣上。”
贺长霆知晓赵七并不是口无遮拦之人,定是憋屈狠了才有这一番感慨,没有多加责难,只带他到了舆图前。
朱笔圈起来的部分仍有半壁江山,北边的室韦、西疆的突厥、江左诸小国,都尚未纳进大梁疆域。
“前路还有万里,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且不管怎样,他这次的目的达到了,待到重阳宴后,便可向父皇奏议西疆之行。
谋至夜半,贺长霆出门至庭中活动筋骨,无意中往玉泽院方向瞥了眼,瞧见那里似乎还有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