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垂眸,默了会儿,面容严肃地说:“极紧要的东西。”
濮王瞧他这神色,想来果真有要紧事,且不便多说,遂也不再问,令符交给他,送人出门。
“三哥,成亲可真是个麻烦事,还是你那时自在,什么都不用管。”
怀义郡主身份尊贵,又有一帮夏王旧部照护,不论迎亲仪仗、聘礼用物还是人情往来,都十分讲究,丝毫马虎不得,虽有礼部全程操持,濮王却也不能甩手不管,有些事还得亲力亲为,以示求娶郡主的诚心。且他毕竟与郡主夫妻之实在先,此刻更怠慢不得。
濮王随口抱怨一句,贺长霆却脚步一顿,幸而他这停顿十分短暂,濮王并未察觉。
贺长霆微不可查地环顾过濮王府喜庆的装扮,若有所思,面上无甚波动,出了府门。
···
宣义坊,小林氏宅子内,院中生了一堆熊熊烈火,火上搭着一个三叉铁架子,架子上烤着一只野兔两只野鸡,旁边还放着好几只待烤的鸽子。
这些便是裴宣打来的野味,还有一只毛色灰灰的小兔子,段简璧看着喜欢,裴宣便活捉了给她,叫她抱着玩耍。
几人围坐在篝火旁,段辰和裴宣负责烤肉,烤好了便一片一片切下来放在碟子里,调好味道,递给段简璧和姨母。
小林氏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肚子渐渐大起来,坐在有些高度的马扎上,其他几人则都是垫了个蒲团席地而坐。
段简璧左手边挨着姨母,右手边挨着段辰,对面坐着裴宣,怀中抱着裴宣特意抓给她的兔子,面前放着裴宣和哥哥烤好的肉,还有姨母亲自酿的果酒。
她微微偏头枕在姨母腿上,抬头望见一轮满月。
他们今日也算是团团圆圆了。
“阿璧,新烤的鸽子,尝尝。”段辰扯下一根鸽腿儿递给妹妹。
每次烤好肉,哥哥和裴宣都会挑最肥美的部位扯下来,先让她和姨母吃。
这种被爱重,被放在第一位的感觉,她很喜欢。
段简璧接过鸽子腿儿放在碟子里,作为回报,给哥哥和裴宣各添了一碗酒。
两个男人都未道谢,只是对段简璧笑了笑。
段简璧一只手拿鸽子腿儿来吃,另一只手便控不住怀里的兔子,被它往前一跃逃脱出去,幸而段辰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兔子耳朵。
“小东西,一点儿都不乖。”段辰拎着兔子耳朵往篝火上晃了晃,吓唬它:“再跑把你烤了吃!”
“哥哥,你别吓它,小心它咬你。”段简璧笑说,放下没吃完的鸽子腿儿,用帕子擦擦手,两只手把小兔子抱了过来。
小林氏也笑了,看着外甥摇了摇头,西疆十三年,明函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他只会温和地把兔子抓回来,给它顺顺毛再递给妹妹,根本不会说这些俏皮话。
裴宣也只是笑笑,又扯了一只鸽子腿儿放到段简璧和小林氏面前的碟子里。
段简璧没有说话,只对他弯着眼睛一笑。
小林氏看见裴宣的脸红了,唇角的笑容十分明朗。
小林氏看得出来,裴宣很中意外甥女,若当初外甥女没有抛错绣球,如愿嫁给裴宣,现在的日子应该也不会差,概是两心相悦,夫妇和美,说不定也怀了身子,还能三天两头跑到她这里来说话,不必像如今有诸多顾忌。
天意弄人。
小林氏心里一叹,面上没表露半分,看看只顾着抱小兔子的外甥女,见她腾不出手来吃肉,遂夹了一块儿肉喂她。
段简璧和姨母向来亲近,在场又没有外人,不必顾忌雅观与否,张大嘴儿一口吞了姨母夹来的肉,顿时塞得腮帮子鼓鼓的,鹅蛋小脸变得珠圆玉润,小嘴儿也沾了一层油,红润明艳,比涂了口丹还好看。
裴宣望着她,温温地笑。
小林氏也许久没见外甥女这副小女儿模样了,纵容着她,又喂她几块儿肉。
段辰看了妹妹一眼,又看看裴宣神色,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唇角。
这里正其乐融融,忽闻“咚咚咚”地叩门声,节奏鲜明稳当,并不急促,不像有事来找的样子。
几人都很意外,早就宵禁了啊,坊门已闭,各回各家,莫非是坊内哪个邻居闻着香味儿寻了过来?
第45章
段辰和裴宣同时起身要去开门,小林氏道:“你们坐着吧。”吩咐一个丫鬟去看看。
不一会儿,丫鬟折返,身后跟着晋王和赵七。
几人更意外了。
意外地仍旧坐在原地,忘了要起身行礼,齐刷刷看着晋王。
裴宣最先起身,拱手称了句“王爷”,段辰也起身,冲晋王一拱手,没有说话。
小林氏也要起身行礼,段简璧赶忙扶她,双手一松,那兔子便蹦了出去。
段简璧担心地追着兔子看了眼,见它又被段辰抓了去,放心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快速咀嚼,把方才没吃完的肉咽了下去。
贺长霆自是看见了王妃这番小动作,朝篝火杯盘看了眼,目光浮动,没有说话。
看样子,他打扰了一场其乐融融的聚会。
“好香啊。”赵七并没太过留意几人神色,没忍住吸了吸鼻子。
“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段辰一边说话,一边揪着兔子耳朵递向段简璧,段简璧摇摇头,又看看旁边的竹篓,示意哥哥先把兔子圈起来,她暂时不抱着玩儿了。
段辰知道妹妹是何意思,却故意走近她,把兔子放进她怀里。
段简璧不得已,只好抱着兔子,却仍旧垂着头,并不迎晋王的目光。
贺长霆看她片刻,转目望向段辰说:“王妃深夜未归,也未递消息,我来看看她。”
小林氏赶忙道:“殿下勿怪,是我的错,是我想留阿璧说会儿话,忘了差人去递消息。”
段简璧和裴宣来到酒肆时,已经快要宵禁了,临时起意在这里留宿一晚,若差人去递消息,恐怕不能及时返回,段简璧想着左右晋王知道她来了姨母这里,且晋王从来不会在意这些小事,便没递消息,不曾想晋王竟找了过来。
裴宣也拱手请罪:“属下虑事不周,劳烦王爷亲自跑一趟,请王爷责罚。”
段简璧见姨母和裴宣都请罪,忙说:“怪不得他们,是我非要留下来,王爷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贺长霆一言不发,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的王妃。
他来到这里,何曾表现出一丁点追究过错的意思?
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认罪认罚,好像他是专门跑来败坏兴致的。
王妃胆子小,怕他情有可原,裴宣何故请罪?他会不会因为这些小事发怒,裴宣难道也不清楚?为何要做出一副等他责罚的示弱模样,惹得王妃也忙不迭为他揽过?
赵七瞧见这情状,替自家王爷冤得慌,一个个请罪请罚的,不知道的还当王爷平常对王妃娘娘多凶恶呢,竟连她留宿亲姨母这里都要责罚。
“你们误会了,王爷不是来找事儿的,是给王妃娘娘送东西,王妃娘娘走得急,没带礼品。”
赵七掂着东西递到小林氏面前,“上好的补品,给您的。”
东西已经递到手边,又是晋王亲自送来的,若拒绝未免太过失礼,小林氏怔怔地接了东西,道过恩谢,看向外甥女。
段简璧也在发愣,对晋王此举很是诧异。
她并不喜欢晋王送来的这份大礼,不能不接,还得费心寻个等价的物件还回去。
但此时此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道谢,“王爷有心,感激不尽。”
又说:“王爷稍等,我收拾一下,这就回去。”
贺长霆看了看篝火旁的杯盘,肉吃了一半,酒也才喝了一半,架子上还烤着野味,一切都尚未结束。
“明日再回吧。”贺长霆淡然说道。
晋王有了留下的意思,夜色又重,小林氏作为东道主自然得表态,忙说:“殿下若不嫌弃,便坐下来吃些肉,喝点酒,说会儿闲话。”
贺长霆颔首:“姨母客气。”
段简璧又是一愣,默不作声斜他一眼,哪个是他的姨母?
晋王一来,若还是席地而坐,高度上便会低小林氏一等,很不妥当,小林氏遂吩咐丫鬟多搬来几个马扎,大家都坐马扎,也不用纠结谁高谁低的问题。
贺长霆坐在主位,段简璧挨着他坐,再旁边是姨母,而后段辰,裴宣和赵七,不多不少,正好围坐了一个闭环。
赵七早被这香味儿馋坏了,亲自串了一只鸽子上火烤,习惯性地怼了裴宣肩膀一下,“这野味儿你打的吧,瞧这脖子都快断了,你射箭惯来是这,爱射脖子,一招致命。”
裴宣没有答复,垂着眼兀自喝酒吃肉,再不往晋王那里瞧一眼。
贺长霆看了那鸽子一眼,认出是裴宣的箭法,收回目光,没有说话。原来裴宣带着她打野味去了。
围着篝火烤野味吃是行军时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赵七已经很久没这乐趣了,故而今日尤其兴奋,话也最多,问裴宣:“你们什么时候打的野味,早知道要做这事,带上我一起,我今日也闲得很呐。”
众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吃肉喝酒。
小林氏心里有些忐忑,赵七这般问下去,裴宣带着外甥女打野味直到宵禁将至的事岂不是要泄露了?
段辰看看姨母神色,又看赵七对段简璧怀里的兔子感了兴趣,有开口询问的迹象,遂先他一步开口:“晋王殿下,今夜要宿在这里么?”
贺长霆抬眼看他:“可方便?”
段辰直言:“不方便,小小四合舍,跟王府不能比,没那么多厢房。”
不等贺长霆回答,赵七奇怪:“那不还是两间房就够吗,王爷跟王妃娘娘住一屋,我跟裴宣挤一屋,怎么他两个能容,我们来了就不能容了?”
段辰瞪赵七一眼:“说的也是,只我那屋容不下三个人。”
赵七一愣,反应过来段辰这是在撵他。
默了会儿,赵七负气说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走。”
又怼裴宣肩膀一下:“咱们一起走,别污了段公子的地。”
说罢,借着吐骨头,重重朝地上呸了一声,呸完,见王妃娘娘朝他瞥了一眼,不是很开心的样子。
赵七有点后悔,忘了段辰是王妃娘娘的亲哥哥。
贺长霆看向段辰,目光停留片刻,大概还想从他身上找出些故人的影子,最后,徒劳地收回目光,说:“喝罢这碗酒,我们就走。”
小林氏再要挽留,但觉外甥已将厢房不够的话说出去了,自己若再说有的住,岂不是拆外甥的台,想了想,说:“前头酒肆有空位,虽是喝酒的地方,收拾一下也可以住人,赵翼卫和裴将军若不嫌弃,可以住在那里。”
段简璧道:“姨母,别忙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最主要的不是赵七住在哪里,是她和晋王不能同住。
段辰目的不是要赶段简璧走,听她此话,皱眉道:“你安生待着,陪姨母说会儿话,明日我送你回去。”其他人爱走就走,随意。
“明函!”小林氏听他对外甥女说话的语气都有些重了,低低斥了声。
段辰不语,闷了一口酒,瞪了贺长霆一眼。
段简璧握握姨母手臂,示意她不要呵斥哥哥,她不生哥哥的气。
一碗酒喝完,贺长霆起身告辞,主动对王妃说:“府中无事,你明日再回也无妨。”
段简璧心下欢喜,道谢时便多了几分诚意。
晋王一行三人出门,贺长霆走在最前,裴宣和赵七并列在后,段辰起身相送。
也不知故意还是无意,段辰起身时,赵七肩膀恰撞了过去,竟将段辰撞得退开两步,赵七又作势拉他一把,这一拉一扯两人便动起手来。
段简璧忙将姨母护在身后,命丫鬟扶着姨母远远避到房门口去免被误伤。
“久仰段公子的本事,今日叫我见识见识!”赵七早就看不惯段辰桀骜,还次次对王爷不敬,这次逮住机会,定要与他较个高下。
贺长霆本欲阻止,但看段辰几招下来和他幼时学的功夫底子没有半点关联,也想看看他功夫路子和深浅,便未出言相阻,静观其变。
赵七打着切磋的名义,段简璧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看着二人你来我往过招。
两人都未用兵器,也都不满足于点到即止,段辰先扯下赵七一条衣袖,直接叫他赤了膀子,意图很明显,若非手下留情,赵七这条胳膊就断了。
赵七哪能甘心认输,也把所有力气放在扯段辰衣服上,几个回合之后,也叫段辰赤了两条膀子。
贺长霆眼前晃过两条臂膀,他突然怔了怔,迅即出手去扭段辰左臂。
贺长霆急于求证一件事,丝毫没有留情,段辰不防他突然加入战斗,一个不慎被他钳住了胳膊,再要挣扎,却见贺长霆拔出长刀往前一横,朝他脖子逼来。
“哥哥!”
“明函!”
段简璧朝段辰扑过来,小小的身板挡在他身前,扑着他往后退,以避开晋王的刀锋。
电光火石间,贺长霆怕伤及王妃,立刻收刀,却觉右臂一痛,浓烈的血腥味袭上来。
鲜血如泉,汩汩奔流,汇聚在贺长霆的手腕上,再吧嗒吧嗒地落在青石地板上。
贺长霆望着挡在段简璧身前的裴宣,愣怔地没了一丝痛感,幽幽目色比这黑夜还深沉。
裴宣的刀尖尚在滴血,也呆呆看着晋王。
夜色彷佛凝滞了,啾啾的虫鸣似在一霎戛然而止,吹面晚风也似瞬间无影无踪,连院子里熊熊燃烧的火苗也不摇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