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嗤了声:“你这是要让我百口莫辩。当初我说要交给大理寺审,是你拦下来,你顾念夫妻情分,不想叫林家雪上加霜,如今又来怀疑我弄虚作假?”
“七弟,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乱咬人!”
汝南侯站起身,“你果真怀疑,就去报官,虽是陈年旧事,也不一定无迹可循,休在这里胡言乱语,凭着自己臆想加害别人!”
汝南侯不耐烦地丢下话,拂袖而去。
段七爷独自坐了会儿,起身回去继续写休书。
孙氏没想到汝南侯也没能改变段七爷要休妻的决定,哭骂了会儿,说:“我去找王妃娘娘,她要是不管,我就撞死在王府大门上,我倒要看看,她堂堂晋王妃,还要不要这个脸面!”
孙氏一边哭骂,一边就要出门,听身后鬼魅一般丢来一句话:
“那双儿女不是我的。”
孙氏像被一层冰冻僵了,哭声没了,骂声也没了,将要呼出的半口气也凝在胸口,木木地看着段七爷。
他病了那么久,整日里浑浑噩噩,糊里糊涂的,竟然什么都清楚吗?
“想留着那双儿女给你养老送终,就拿着休书走人。若不甘心,我也不介意送你和那小厮,还有那双儿女,黄泉之下团团圆圆。”
他语气低得瘆人,又带着积聚多年的病气,听上去竟有一种孤魂野鬼索命般的凶戾。
孙氏竟不敢再闹,愣了好大一会儿,收了哭骂撒泼,折回来跪下,低低地呜咽,求段七爷不要休妻。
段七爷没有丝毫动容。
等孙氏带着儿女行装离了段家,段七爷又进了皇宫面见圣上。
···
晋王府
段简璧连着几日奔波,刚刚谋定母亲新冢的位置,也择好了葬时,只等从旧坟起棺移到新坟。
才喘了口气,宫里又来了诏令,圣上传她去问话。
段简璧有些疑惑,自她做了晋王妃,除在上巳宴和重阳宴,圣上同她说了几句话,从未单独召见过她,这次为何传她去问话?
贺长霆自也看出她的疑惑,问来传旨的常侍:“父皇何事传王妃问话?”
常侍面上带着些尴尬,小声说:“王妃娘娘的父亲进宫了,要和王妃娘娘断绝父女关系。”
不止如此,段七爷在圣上面前历数王妃不孝之过,言没她这个女儿,段家也没这个女儿,让圣上做个见证,他要将王妃逐出家门。言辞激烈,常侍可不敢在晋王面前尽数学来。
常侍的声音虽小,段简璧还是听见了,且从他神色里猜出,真实情况远比他这两句话糟糕的多。
贺长霆示意常侍先行回宫,命人备车。
他并没有出言催促,只是站在一旁,等段简璧慢慢缓过情绪来。
这几日,段七爷与亡妻和离的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王妃表面上看什么都无所谓,好似没将事情放在心上,可坐下来时总是发呆,目光也总是暗暗的。贺长霆知道,没有人能不在意自己的生父是个什么模样。她对母亲有期待,对父亲必定也曾有过,她心中一定很失望。
牛车备好,段简璧先坐了上去,贺长霆也未骑马,随在她身后也上了牛车。
段简璧呆呆地盯着车帷,两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交握攥紧,又生了一层冷汗。
贺长霆看看她,静静待了片刻,靠近她的那只长臂在几经犹豫地蠢蠢欲动后,终于伸过去,大掌罩住了她小手。
他什么话都没说,笼罩在那双小手上的每一根手指,却都在安抚她:别怕。
段简璧扭过头来看他,没有挣开他的包裹,忽然文文静静地说:“王爷,我们也和离吧。”
第50章
之前晋王说,休了她,段家会蒙羞,会容不下她这个被天家休弃的儿妇,如今,她被生父逐出家门,与段家再无干系,也不用担心了。
而且这几日生父的所作所为,丢尽了脸面,晋王容不下这样的岳丈,与她和离,也是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好诟病的。
“王爷,和离吧。”段简璧冷幽幽地说,听来很是疲惫。
她看着晋王,晋王却目视前方,并不迎她的目光。
过了会儿,察觉女郎仍在执着地望着他,等他答复,贺长霆转过头,目光坚定,一字一沉地说道:“我不会休妻,也不会和离,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段简璧愣愣看他片刻,收回目光,仍是呆呆望着前方,再不说一句话。
她苦口婆心,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告诉过他,她现在的境地有多尴尬,可他就是不肯放她走。
明明有一个又一个的时机,明明只要审时度势,稍作安排就能让她脱身,可他就是一点心思也不愿意用。
她想要离开,没有捷径能走,只有死路一条了。
等她安排好母亲的事,她会自己好好想想。她不会再信裴宣了,也不会再指望晋王的承诺。
一路心事重重,到了宫门口,段简璧神思才回转了些,随常侍迈进大殿,就见段七爷仍是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气势却尖锐凶戾,如一只无常恶鬼。
段简璧心中一凛,喉咙漫上一层酸楚,却压制着情绪,给圣上行礼,礼毕,站在一旁低着头,并不看段七爷。
身旁忽然响起一阵冷冷地嗤笑。
“陛下,您瞧见了,这就是我那好女儿,当着您的面,也不曾唤我一句父亲。”
世上情分淡薄的父女比比皆是,若不闹到太极殿上,圣上不会过问,但段七爷既为此事特意进宫告状,皇朝以孝治国,于公于私,圣上都得做这个和事佬。
“晋王妃,他毕竟是你父亲,百善孝为先,你做女儿的,该当敬重些。”圣上朝晋王抬了抬眼,示意他劝劝段简璧。
贺长霆非但没劝,反而看了段七爷一眼,冷道:“段七爷还记得自己有个女儿,也是稀罕事。”
“景袭,不得无礼。”圣上象征性地教训了一句。
贺长霆道:“这里是太极殿,先论君臣,后论父子,依规矩,王妃是二品命妇,段七爷一介无品无级的处士,见了二品命妇,该行何礼?”
这话说得在理,圣上本也无意多管这些家长里短,遂并未说话,不发一言做壁上观。
段七爷盯着晋王看了会儿,眼神黑魆魆的,看不出什么情绪,最后,哼了声,拂袖而去。
圣上也想早点把人打发,顾念皇家面子,对段简璧吩咐:“父女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做得再不对,终究是你父亲,你跟上去,亲自送他回家,认个错,叫他安生些。”别再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闹。
“是。”
圣上亲自发话,段简璧自然不能忤逆,跟在段七爷身后离了太极殿。
一路上,段七爷时不时便停下来呵斥段简璧,不让她跟着,说她假惺惺,要跟她断绝关系,引得宫人与来往的朝臣皆侧目而视。
段简璧不发一言,手心攥出一层冷汗。
出了皇城,段七爷又呵斥几句,登上牛车才安静下来。
段简璧一路相随,把人送到段府门口,正要折返,听段七爷又是冷嘲热讽:“我就说你惺惺作态,连圣上的命令也敢阳奉阴违,送到府门口就算是送我回家了!”
贺长霆忍了一路,此刻不打算再忍,命车夫掉转车头回府,段简璧却道:“停车,我去送他。”
段简璧要下车,被贺长霆按下,她安静地推开他手臂,说:“已经送到这里了,不差这几步。”
她不想落下一个忤逆圣上的恶名。
段七爷下车之后并没立即回府,站在门口看着晋王夫妇下车,这才冷哼一声,没再说话,进门去了。
段家七房的小院里,比段简璧上回来更冷清了,段七爷这段时日尤其暴躁,已将院中本就为数不多的仆从全部赶跑了。
把人送到房内,段简璧便要折返,听段七爷开口:
“我对不住你母亲。”声音低低沉沉,没了方才骂她不孝的戾气,唯剩悔意。
段简璧背对着父亲,微微顿了片刻,没有任何反应,正要出门,又听他继续说:
“我错怪了她。”
段七爷没再管女儿的反应,倚坐在沉香木榻上,眼神空空地望着前方,似陷入了绵长悠远的回忆。
“当时,你外祖家坐罪下狱,你母亲求我进宫去向太子求情,允她见父亲和兄长一面,我没答应。那是她唯一一次求我,她聪明得很,做事一向游刃有余,根本不需我帮忙,那次,她实在没办法了,才求了我,可我气她胡作非为,没有答应。”
“我原本有婚约,与你母亲是无缘的,是一场匪祸让我们有了牵扯。可是后来,有人说,那场匪祸是她勾结匪人做戏,我信了。”
段七爷的语气始终沉沉恹恹的,听来没有一丝生气。
“你母亲的病来得很急,听到你外祖和舅舅的死讯,一口气没上来,吐了口血,躺在榻上,再也没起来。你每日守在她病床前,在她喝完药之后,递给她一颗糖,嘱咐她乖乖吃药,快些好起来。”
段简璧背身而立,肩膀轻轻颤抖着。
“你母亲恨我,自你外祖和舅舅去世,她再未看过我一眼,我也恨她,每日里偏要去她面前待上许久。”
段七爷盯着内厢的床榻,好像又看见了面色惨白的林湘,斜倚在床榻的雕花屏上,撑着病体,给小女梳头。
“你母亲临死前说,此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嫁了我,黄泉之下,也不想再见到我,要我予她一封和离书。”
段七爷一向呆滞的目光中忽有暗流涌动,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再不说话。
段简璧和晋王原地站了很久,见段七爷没了再说话的意思才离去。
回府的一路上,段简璧很平静,没有眼泪,也没有攥紧手心,只是呆呆望着车帷。
两人并排而坐,中间没有像之前一样隔着一个人的空隙。
是贺长霆故意坐近了些,而段简璧似乎无暇留意他的动作。
车厢里静得发闷,像厚厚的阴云在酝酿着一场滂沱大雨。
贺长霆左臂挨着女郎,总似有一股热血在不安分地跳动,想把女郎揽过来,圈在怀里。
吱吱呀呀的行车声里,左臂上那股热血胜出,不管不顾地伸了过去。
他臂膀健硕,像一堵墙,把人揽过来,迫她依靠着自己胸膛。
他能感觉自己的心怦怦跳着,比鼓舞士气的战鼓还要急促有力,因为段七爷所为,也因为怀中人这副毫无生气的样子。
对段七爷所为,他有怒火,隐而不发,才会如此愤慨。
可对怀中人,他想,大概是作为兄长的疼惜吧。林姨在世时,经常亲自给小妹梳头,梳两个总角小揪揪,任由他和段辰兄弟摘了枝头上最鲜嫩艳丽的花儿,给她簪在发上,抱着她逗玩。
他很庆幸,怀里人没有挣扎,没有推开他。
回到晋王府,两人一道进了门,段简璧才说:“我想一个人走走,王爷先回去休息吧。”
说罢,她朝假山方向去了。
贺长霆呆呆站了会儿,看着她进了假山下的洞窟。
天色已经昏昏,那洞窟里更是幽暗,而且洞窟四通八达,很容易迷路。
贺长霆抬步,也朝假山方向去了。
幽静的洞窟里,抽泣的声音很低,像洞窟顶部渗下来的水,一滴落下,砸在清凉的积水里,另一滴间隔很久才又落下。
贺长霆并没用很长时间便找到了段简璧藏身的地方。
她躲在一个洞窟的尽头,靠着石壁,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贺长霆怕惊吓住她,没有故意放轻步子,而是让她知道,他来了,在靠近她。
随着他步子越来越近,那低低的抽泣声被忍了下去。
“为什么要跟来?”哭腔里带着懒得应付的疲惫。
她只想一个人哭会儿,为何偌大一个王府,连她化解情绪的地方也不给?
贺长霆一言不发,挨着她坐下。
段简璧却往里移了移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你走,好不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哭腔里带着无奈的哀求。
贺长霆没有答复,只是坐着不动,忽然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血腥味。
黑暗里,他的鼻子更加敏感,很快锁定了血腥味的来处,在他左手边,女郎身上。
“你受伤了?”洞窟里山石崎岖,很容易跌倒。
“没有,你走,让我一个人待会儿。”段简璧否认,又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试图离贺长霆更远一些。
不妨手臂忽被旁边的人扯过去。
她方才进来确实摔了一跤,右手硌在了尖硬的石棱上,概是剌了一道口子。
贺长霆准确摸到了她手上的伤口,和着鲜血和泥土,黏糊糊的,应该流了不少血。
“跟我回去。”她的伤口需要及时处理。
“我不回去!你别管我!”段简璧再也忍不住脾气,一时也顾不得晋王金尊玉贵的身份,也不管手上染着血和泥,竟然双手灌了力气去推他。
但晋王这般身形,她如何推得动,反将自己弹了出去,幸而贺长霆及时拥住了她,免她向后摔倒。
段简璧这次却没有乖乖地任他拥着抱着。
许多时日隐而不发的情绪,似乎都在黑暗里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