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推搡着,试图撇开他的亲近和庇护。
一切动作在强有力的臂膀中都是徒劳,她挣扎不脱,推搡不开,后来索性被他拦腰抱起,强势裹挟着离了洞窟。
从假山回书房,有很长一段路,还有家仆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段简璧被洞窟外的冷风一吹,恢复了几分理智,没敢再对晋王不敬,在他怀中总算老实了几分。
在众家奴和护卫目瞪口呆的眼神中,晋王抱着他的王妃稳稳当当进了居室。
贺长霆命人端来温水,亲自给王妃处理伤口。
他强劲地握着她手腕,不容她挣扎抗拒,为她清洗伤口时又格外温和,生怕弄痛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凭什么这么做,你难道忘了你对裴家阿兄说的话了么?”
段简璧以前虽也讨厌晋王的越界,碍于他的面子和威严,不曾直接提出来,今日,概是忍到了头,情绪崩发,无所畏惧,冷冷看着他道:“你不知避嫌么?你这样做,让裴家阿兄怎么想?”
贺长霆手下动作微微僵了片刻,抬眼看向女郎。
因方才的推搡挣扎,她发髻已然散乱,几缕青丝自她鬓边垂下,沾染着泪珠贴在颊上,概因她用受伤的手抹过眼泪,脸上还沾着泥土和浅淡的血渍,脏兮兮的,即便如此,那双眼睛也没黯淡下来,仍然像颗耀眼的明珠。
看她一会儿,贺长霆没有说话,低下头去继续为她处理伤口。
她心绪不佳,说话难听了些,他不会放在心上。
“你到底要做什么?别管我不行么,我不想承你的人情,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不行么?”
段简璧想抽回手,奈何力气不敌晋王,根本无法挣开他的钳制。
贺长霆给她涂上金创药,拿干净的细布包扎好,命人新端来一盆水,给她擦脸。
“我自己来。”段简璧倔强地撤开身子,不肯配合。
贺长霆没有坚持,将湿帕子递给她,坐在原处未动,安静地看着她收拾。
妥当之后,奴婢端着盆子出去了,房内又只剩了两人。段简璧不想在晋王面前哭,忍着心中难过独自回了内寝。
不曾想,晋王竟然跟了过去。
察觉他跟来,段简璧停步,转过头看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在抗拒他的亲近和关心。
贺长霆却并未止步,离她越来越近。
段简璧没有后退,站定身子望他。
两人中间只有半步的距离时,男人停了下来,温温地望着她,“若想哭,不必非要躲起来,姨母不在,不必怕她跟着伤心,也不必怕我笑话。”
段简璧心事被他道破,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又涌来一阵酸楚,遂咽下话,倔强地偏过头,一副并不想哭的样子。
“你该恨他。”贺长霆知道她的心结。
段简璧吸吸鼻子,忍着情绪。
贺长霆却又靠近了些,温和低语:“不要忍着。”
他的气息很温暖,很安全,段简璧的眼睛有些发酸,她抬头也收不回眼眶里的泪水,珠子一般滚落下去。
“他怎么能那样对我阿娘?”段简璧垂下头,“我阿娘嫁给他那么多年,为他生了三个孩子,可他竟不信我阿娘,他信别人的话,不信我阿娘,他眼睁睁看着我外祖家破人亡,我阿娘求他,他都不肯帮忙!”
“是他逼死了我阿娘!他跟那些害我阿娘的人有什么区别!”
段简璧转过身,背对着晋王,心中的怨气再也忍不住,肩膀剧烈地起伏着。
昏黄的烛光下,她身影单薄,像一株孤立在风雨中的花,凭风雨敲打着。
贺长霆没再按捺自己的情绪,随她怎么讥讽,随她怎么挣扎,他现在只想凭心而为。
他不顾她的挣扎反抗,拥着她转过身来,给她擦泪。
她身量低,他单臂挽着她腰提了起来,为免她挣扎,靠在了内寝和外间相隔的凭栏上。
他捻着她眼角的泪珠,清隽的面庞越来越近,温热的唇将要落在她的眼角。
段简璧捶打着他,那只受伤的手又被他钳制了去,只剩左手挥舞撒气。
也只是撒气而已,不能撼动他半分。
他的脸贴得很近,急促而灼热的气息扑打在她的面庞上,混乱地似乎丢失了理智。
“你到底要做什么?”段简璧推不开他,也不再徒劳,泪珠盈眶望着他黑幽幽的眼睛。
“你和那个男人有什么两样?”她控诉他。
“你不是也信了段瑛娥么,你信她不会害你,你总觉得是我害你,你对我严刑逼供、屈打成招也不肯去怀疑她一丝一毫!你和那个逼死我阿娘的人有什么两样!”
贺长霆身子一僵。
他知道她怨他,可没想到怨气这么重。
他和段七爷果真是一样的人么?
“你恨我?”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是!我恨你!你感觉不到么?我不想要你的补偿,不想要你的照护,我不想和你有瓜葛!你不是我兄长,更不是我夫君!”
她的隐忍终于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波涛汹涌地冲他席卷过去。
她从来都是乖巧温和,上次这般情绪激烈,还是他下令责打符嬷嬷的时候。
她是真的恨他。
“恨我,会让你开心么?”他捻着她眼角的泪珠,语调平和,像在告诉她,若开心,那便恨他也无妨,他甘愿。
段简璧不说话,眼泪不断落在他拇指上,被他轻轻捻着蕰散开来。
“要怎样,才开心?”他明白她的性情,恨他并不能让她开心。
“放我走。”她没有丝毫迟疑,看着他,每一个字都果决坚定。
房内陷入沉默,只剩她偶尔地抽泣。
良久,男人说:“好。”
段简璧立即问:“说话算话?”
她盯着他眼睛,满怀期待。
贺长霆点头,拇指仍轻轻捻着她眼角泪痕,一匝又一匝,缠来绕去。
“但是要到年后。”他说:“马上要过年了,我不想办丧事。”
“年后何时?”段简璧要一个准确的日子。
贺长霆默了会儿,黑幽幽的眼睛深深地定在她脸上,始终没有答复。
“到底何时?”段简璧追问。
又是一阵沉默后,贺长霆才道:“上元节后。”
“一言为定。”
贺长霆仍是点头。
“放我下来。”段简璧挣了挣身子。
贺长霆松手,段简璧径直回了内厢。
他嘴唇动了动,有句话想问,又咽了回去。
···
段简璧忙罢母亲迁葬的事,已是年关在即,又听闻段七爷在永宁寺落发为僧,彻底断了尘缘。
她对这位父亲并无感情,听说此事后,心中也无波澜,但她要去问一问,当年构陷母亲一事,还有谁参与其中。
段简璧说明来意,小沙弥领着她到了段七爷住的僧房。
她叩门,听里头人问:“何人?”
“我有事问你。”段简璧平静地说。
房内很久没有答复,段简璧遂又当当叩门。
“贫僧尘事已断,王妃娘娘不会得到答案的,请回吧。”
房内人并无开门的意思,段简璧站了会儿,失望地叹口气,离开了,事情过去十三年了,改朝换代,只有段七爷最清楚其中真相,他既不肯说,她不知道还能问谁。
僧房内,段七爷站在窗子旁,看着女儿落寞离开的背影,平静地捻着手中佛珠。
待看不见女儿身影,他才转过身,望向茶案旁被蒙汗药放倒的孙璠。
事情过去太久了,没有人能还给阿湘一个公道,他只能自己了断。
他点燃孙璠的衣裳,站在旁边,一面看着火势越起越大,一面用帕子一遍遍擦拭匕首,帕子上浸的有药,悄无声息让人苟延残喘、生不如死的药。
直到火势把孙璠整个吞灭,段七爷又在房内放了几处火,将一切易于燃烧的东西都点燃了,他才锁上门,揣起匕首,往汝南侯府去了。
明日就是汝南侯嫁女的大喜日子,他要去恭贺一番。
···
汝南侯府前厅,段七爷穿着朴素的僧衣,揣手而立。
府上有喜事,高朋满座,汝南侯很忙,收到家僮递话一个时辰后才慢悠悠来了。
他一身酒气在堂上坐下,不耐烦地瞥段七爷一眼,“七弟方外之人,不好好修行,怎还往这俗世里跑?”
段七爷道:“我有一事要问兄长,此事一了,我不会再踏进段家,也不会再来烦扰兄长。”
汝南侯兴味寡淡地“嗯”了声,无意在这里耗费太多时间。
“孙璠说,当年那封信,是兄长授意他伪造的,就是要嫁祸阿湘,赶她出段家。”
这自然是段七爷诈汝南侯的话,孙璠没有承认,但他看到信时的慌乱神色已露了行迹,那封信一定出自他手。
当年,孙璠的妹妹能够嫁入段家,也是汝南侯一手安排。
这其中,很难说没有利益交换。
汝南侯像是没听见段七爷说话,悠闲地啜了几口茶,方抬眼看向段七爷,“我早跟你说过,真怀疑我害你亡妻,就去报官,别跟个癞蛤蟆似的纠缠不休,听外人几句闲言碎语,就气冲冲来问我,我忙得很,没空应付你这颠和尚!”
汝南侯把茶盏重重一放,起身便要走。
行经段七爷身旁,不防他突然扑来,一道寒光直冲胸口刺来。
汝南侯毕竟武将,虽没料到段七爷此举,让他占了先机,匕首刺进去一个尖儿,到底身手气力胜他许多,一抬脚把人踹出门去,轻轻松松化解了这场危机。
“你竟想杀我!”匕首虽没刺进去太深,还是在他胸前戳了一个口子,洇出一片血渍来。
汝南侯那一脚用了十分力道,段七爷本就孱弱的病体如何受得住,伏在地上吐了口血,却是笑着望向汝南侯。
伤口出血了,那药会慢慢渗进他五脏六腑。
家奴们应声而至,又是请大夫,又是押起段七爷听候处置。
“爹爹!”段瑛娥闻声而来,看到父亲胸前血迹,恨恨望向段七爷:“杀了他!”
想悄无声息杀一个人,有的是办法,段瑛娥并不顾忌眼前这个瘦弱的僧人是何身份。
“慢着。”汝南侯道,“你七叔病了,神志不清,我这伤口无大碍,送他回寺里罢。”
段七爷毕竟是晋王岳丈,如今又出家为僧,皇朝向来崇佛,厚待僧尼,汝南侯不想在女儿出嫁这个节骨眼上横生是非。
且晋王和魏王已经多有嫌隙,段七爷果真命丧此处,他们再有完美推脱借口,晋王心里终究要给他们再加一桩罪过,现下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一切谨慎为上。
汝南侯做了决定,段瑛娥不能反对,眼睁睁看着段七爷好端端离府,心中憋了口气。
段七爷被丢出段家,并没回永宁寺,而是去了亡妻新坟。
当年陷害亡妻的两个主谋都已有了报应,还差最后一个。
他自己才是最坏的那个,他若不信,没有人可以伤害阿湘,偏偏他信了,所有的伤害,都是他亲手奉上的。
新坟北还有一座坟冢,埋着他的两个儿子。
一切都因他眼盲心瞎。
“阿湘,我们的女儿嫁了景袭,你放心么?”
“阿湘,是我眼瞎。”
他举起匕首,自眼前一横,两道血痕滑了下来。
“阿湘,是我眼瞎,黄泉下,再见我一面,可好?”
···
除夕夜,家家户户团圆守岁之际,几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传至京城。
刚刚平定不久的夏地又生祸乱,沧州、冀州和代州府城已被乱贼攻陷,更有甚者,沧州城盛传晋王已死,消息已经散播开来。
圣上大怒,一面调兵遣将,一面软禁了夏王旧部,交由大理寺主审其中可有暗通贼人者。
晋王和魏王各自受命领兵平乱,连段辰也被突然授予官职,跟随一位老将军前往代州。
晋王府,段简璧和管家也在点算贺长霆的行装,很快准备妥当。
听说哥哥也要随军出征,段简璧拿出两件新缝制的冬衣,命家仆给哥哥送去。
贺长霆低头看看自己的冬衣,是宫里尚衣局统一分发给诸位皇子的。
段简璧吩咐罢,回过头来时,正好看见晋王盯着自己行装里的两身冬衣发愣。
他垂着眼,看不出眼中有何情绪,面色却很淡,有种落寞。
“我手艺不好,怕您瞧不上,没给您缝衣,王爷勿怪。”段简璧这样说了句。
明知是托辞,贺长霆还是认真接了她的话:“你若缝,我自然要穿。”
而且,她的手艺很好,不输宫里的绣娘。
段简璧没再回应这话,说:“王爷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
吹了灯,夫妻二人仍旧一个睡内榻,一个睡外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