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长霆本来安静坐着,听闻医官说话,沉寂的目光动了动,微微点头。
“应该及时处理的,这样撕取,无异于剥一层皮。”医官一面处理伤口,一边摇头喟叹。
因怕加重伤势,医官处理的十分缓慢小心,更如钝刀子割肉。
“王爷,痛得狠了您就说一声,微臣便稍做停顿,让您缓缓。”医官见贺长霆额上冒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心知这剥皮的痛楚,实在不忍,遂劝了句。
“无妨。”贺长霆音色依旧平静,只眼睛盯着窗子旁,那小香几上放着一个粉青瓷瓶,里面装着一束花。
那花并非宫中培育的名品,是他陪妻子在孟津桥附近散步时采摘来的,虽没有名字,但五颜六色开得灿烂,阿璧很喜欢,特意找了瓶子装好,放在睡榻旁。
花期本不能持续过三日的,概因做了特殊处理,动身离京时还未枯萎,贺长霆便叫人妥善收好,带了回来。
五日了,他有五日没见阿璧了。
赵七和裴宣都没有递回她的消息。
他对这结果并不意外。阿璧有意离开,裴宣也是聪明人,定能很快看透一切,看透原来阿璧对他的情意是假的。
不能容她继续流连在外。
“元安可有消息递回?”贺长霆明知故问。
守在一旁的方六听见这话,微微疑惑了一息,忙说:“尚无任何消息。”
顿了顿,又问:“要不加派人手?”
当时王爷只留赵七和裴宣两人,方六就有些纳闷,虽说赵、裴两人本事不弱,但找人这活儿没甚技巧,两个人终究少了些。
贺长霆想了想,颔首道:“挑十个人,明日随我离京。”
“不可!”医官顾不上多想,出言劝阻:“王爷,您之前的刀伤还未好透,这次的仗伤也不容小觑,须得细细养着,万不能再奔波劳碌。”
方六也劝:“王爷不必亲自前往,属下带人去便可。”
贺长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再劝,只交待医官给他用些止血镇痛的药。
倘若叫人察知裴宣动意带王妃私逃,后果不堪设想,事关两人清白性命,他必须亲自去。
···
丹阳城内一处简陋的农家小舍里,杂花满院,老树已抽出新芽,深重的褐色树干上挂着星星点点的嫩黄浅绿,燕雀唧唧喳喳地飞来飞去,衔着茅草加固自己的巢窝。
院子里用竹竿搭着两个架子,段简璧正在晾晒刚刚浆洗好的衣裳。
自南下以来,为免盘查,两人几乎不曾宿过邸店,都是借宿农家或者干脆宿在马车上,生活起居多是阿璧亲自操持,裴宣则主要负责解决行路中的麻烦,他今日便去办理两人继续南行的过所了。
晾罢衣裳,一转身,见裴宣不知何时竟已回来,就站在她身后,无声无息的。
“阿兄,你何时回来的?”段简璧笑着问。
裴宣凝重的面色这才轻缓了些,对段简璧笑了笑,从行囊里掏出两个单独装置的细长物件来,外面裹着一层干净的粽叶。
段简璧知道那是什么,裴宣每次外出办事都会给她带些美味的小食回来。
剥去粽叶,里面是两串糖葫芦。
“阿兄,你也吃。”段简璧递了一串给裴宣。
两人在院中的草凳上坐下,阳光打过来,和暖却不刺眼。
“阿兄,过所办好了吗?”段简璧问,糖汁沾在她嘴唇上,润泽晶莹似花瓣含露,单看着,便觉得有一股清香。
裴宣看着她,笑着点头。
“阿兄,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方才,段简璧已察觉裴宣心事重重,本以为是过所出了问题,而今看来并不是。
裴宣怔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已收到方六传信,言及晋王亲自率兵来寻王妃影踪,询问他这边进展情况,并要他抓紧去与晋王会合。
方六既能递信于他,说明晋王也已知晓他的行踪。
大概,晋王很快就找过来了。
“阿璧,我们可能要继续赶路了。”裴宣说。他本打算在这里多休息两天,好让阿璧缓一缓连日赶路的疲劳,可没料到晋王来的如此之快。
段简璧听闻此话,自也猜到了事情不妙,并没多问,只是顺从地说:“我去收拾东西。”
没多会儿,行装便已收拾妥当,来不及晾晒的衣服都被装在一个透气的竹编篮子中,裴宣赶车,段简璧便坐在车厢内整理这些衣服,以免衣裳捂得发臭。
裴宣余光瞥见女郎身影,想到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操劳,心内又生愧疚。
虽然阿璧无数次跟他说,一切都是她自己的决定,他只是在帮她的忙,可他心中并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
他想要给她安稳舒心的日子,可事实并非如此。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车内女郎受惊的轻呼声让裴宣神思回转,他忙收敛心绪,专注赶车。
夜色降下,道旁的树林一片寂静,伴随马车辚辚掠过,有几只飞鸟离巢,呀呀叫唤着飞远了。
月光很微弱,脚下的路几乎已完全没入黑暗里,裴宣放慢了速度,却并未完全停下。
这般行驶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方向隐约有些躁动,杂乱的鸟叫声像骤来的急雨敲打在平静的湖面,噼里啪啦,搅起一圈圈涟漪。
“阿兄,你听到了么?”段简璧本来已经浅眠,被这动静扰醒,警惕地坐起来,下意识抓紧了裴宣胳膊。
“别怕,回去坐着。”
裴宣一手按着腰间长刀,观察着四周,很快听见有马蹄声自后方追来。
马蹄声矫健急促,却并不杂乱,听来似是单骑。
可若是单骑,怎会惊起一群鸦雀?
裴宣扬鞭打马,却控制着速度,敏捷地观察着周围环境。天色很黑,并不适宜追逐,一旦刀兵相见,最紧要的是找地方藏身。
身后一人一骑越来越近,自马车旁掠过,就在裴宣待要看一看来人的相貌时,那身影却径直打马横阻在马车前,断了他的去路。
为免相撞,裴宣紧急勒马,那身影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勒马在前朝一个方向打转,迫使裴宣不得不控着缰绳随他方向躲避,直到马车调转了方向,那身影才勒马停下。
原本的追逐,因马车方向的调转,变成了迎头相遇。
而那人身后,一队人马也高举火把,冲破黑漆漆的夜色迎面赶来。
火光映照,夜色如昼,来人皆是玄衣棕马,裴宣认得,都是玄甲营的兄弟。
贺长霆看了裴宣一眼,移目向上,看向段简璧,她一手拨着帷帘,望着眼前有如神兵天降的晋王一行,掩不住目中愕然。
段简璧不明白,晋王为何要追来,还带着这么多人追来?
贺长霆跃下马,行至裴宣面前,目光才自段简璧身上移开,“元安,辛苦你护卫王妃。”
说罢,他伸出手,示意裴宣交出马缰,余下路程,他要亲自驾车。
裴宣看贺长霆片刻,并未交出马缰,只是松手放了缰绳,一跃下了马车,很快没进随行的护卫中。
段简璧看着贺长霆,一句话不说,只目光幽暗沉静,仿佛有许多怨气悄无声息地掩埋在夜色中。
贺长霆也看着她,想叫她坐回去,替她落下帷帘,刚刚抬起手,帷帘已然冷漠地落下。
他目光微暗,面色却无变化,平平稳稳地驭马驾车。
这里人烟荒芜,最近的村邑也要半日车程,贺长霆并不打算连夜赶路,命护卫找了一处相对平坦的高地安营扎寨。
护卫们都带着特制的寝具,席地而睡便可,无需搭建营帐,故而整个营地只有一座营帐,便是晋王夫妇休憩之处。
营帐之内十分简陋,唯火光通明,煌煌耀目。
帐内过于明亮,外面人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影子,贺长霆便又亲自在帐内正中围出一片空地,挂上衣服作为屏障,如此便隔出内外两厢,内厢里活动,不必担心被外面看见。
自进这营帐,虽与贺长霆共处一室,段简璧却是一句话没有与他说过,兀自收拾着行装,将白日没有晾干的衣裳又拿出来,看了看眼前用作屏障的架子,把贺长霆铺展搭好的衣服拢聚起堆在一侧角落,把半干的衣裳铺开晾了上去。
贺长霆认出,那是裴宣的衣裳,眉心不觉便蹙紧几分。
“王爷,该换药了。”方六送来装着药膏的盒子和用来包扎的白布裹帘,心想着有王妃在,这等事自然用不上他,遂放下东西便走了。
贺长霆看看地上的东西,又看看段简璧。
她方才该是听到了,他需要换药,可她眼都没抬一下。
贺长霆拿起药膏和白布裹帘,在段简璧面前放下,正欲脱衣裳,看见面前架子上搭着的半干衣裳,顿了顿,又起身出去了。
再进来时,先是在外厢站了会儿,而后才进内厢,取下架子上裴宣的衣裳搭在外头新撑起的木竿上,复把自己的衣裳从角落里铺展开来。
做完这些,他才在段简璧身旁坐下,开始解自己的中衣衣带,见段简璧仍是无动于衷,甚至看都不看一眼,又微微倾低身子,将包扎用物朝她眼前推了推。
意思很明显,想她帮他上药。
段简璧的目光仍没有移过来,旁若无人铺着自己的寝具,收拾妥当,起身径自灭了灯火,睡下了。
帐内霎时一片漆黑。
过了好大会儿,月光稍稍透进来一些,却仍旧昏暗得难以视物,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席地而坐的孤影。
第56章
段简璧这一夜睡得并不好,因为贺长霆几乎在她旁边坐了一夜,虽于漆黑中,她还是感觉到他的目光总是包裹着她。
他不说话,呼吸也很轻,偶尔的舒展动作亦是极力压着动静。
段简璧以为他撑不了多久就会睡觉,并没理会,但每次迷迷糊糊中,翻身或者不经意的小动作,总能察觉有人在为她拢被子。
甚至还听他说,“当时,是不是很疼?”
夜色太重,声音太轻,又是在半睡半醒之间,段简璧也记不真切。
晨起,段简璧睁开眼睛时,贺长霆已经穿戴好衣裳,依旧是玄衣金带,丰神英朗,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
“醒了。”他看着她说,似在等着她的回应。
段简璧不说话,移开眼不再接他的目光,开始穿戴衣裳。因是露营在外,她睡觉只脱了外衫,很快穿戴完毕,又开始整理自己的寝具。
“不必收拾了,水已打好,你去梳洗吧。”贺长霆说。
附近有条小溪,护卫们都是亲自到溪边简单漱洗,并没想到要给女主人打水来,贺长霆原来也没想到,看见三五成群的男人说笑打闹,噙一大口水互喷对方,喷的身上没一处干净的地方,才想起,不宜让一个姑娘家来这种地方。
他从马车里找来一只木桶,特意到溪水的上游,没有被这群糙汉污染过的水源处打了水。
“不必了,我出去洗。”段简璧并不受这份好意,把寝具整理妥当,用麻绳捆结实,抱着欲要放到马车上去。
才起身,猝不及防,怀里的寝具被人抽走了。
“我来收拾,你去梳洗。”他看着她下命令。
段简璧看他一眼,不说话,伸手去夺自己寝具,不料贺长霆将东西高高举了起来,将营帐的顶部都往上托高几分。
如此,依段简璧的身量,便是跳起来都够不着。
段简璧杏眸含怒,看他一会儿,不再试图抢寝具,继续收拾别的东西。
晾了一夜的衣裳已经干了,她取下来叠整齐,把裴宣的衣裳单独装进一个包裹中。收拾好,正要出门时,忽又想到什么,便折返回来,从自己的行装里拿出一个水囊,先是漱了口,又拿出一个小镜子和小木梳,对镜梳好发髻,待容仪妥善才拿着包裹要出门。
贺长霆愣愣地看着她,想起那包裹中装着谁的衣裳,反应过来她要去做什么。
她要去给裴宣送衣裳。
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这几日里,她竟然亲手为裴宣浆衣庖厨。
贺长霆目光陡然暗下,长臂一伸闪电般抓住女郎胳膊,直接将人按进怀里,另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下那包裹,丢了出去。
“你做什么!”段简璧见裴宣衣裳无故被扔出去,更恼贺长霆仗势欺人,双手握拳撑着他胸膛,想要推开他。
可他手臂似巍巍山岳,蕴藏着无限力量,不能撼动半分。
“你又在做什么?”贺长霆索性双臂都按在怀中人的腰上,好叫她歇了推开他的心思。
他死死盯着她,目光很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叫人不敢凝视。
“你能为他做这些么?你该为他做这些么?你是什么人,你是谁的妻子,你……”
他停顿了下,语气更沉了些:“你怀过谁的孩子?”
段简璧愣怔地看着他,意识到他可能知道了一些事情。
过了会儿,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生怕他听不清楚再有误解。
“晋王殿下,我为你穿过嫁衣,做过你的妻子,怀过你的孩子。”
她看着他,重重地说:“但那一切都始于一个错误,是你穿着裴家阿兄的衣裳,我认错了人。”
按在她腰上的手臂猛的收紧,像条发怒的巨蟒,那力道竟叫她生出一股深深的畏惧。
“认错了人?”他的眼中阴云密布,低下头来压迫着她的目光,却又不容她躲避,冷冷地说:“你亲手做酪粥时,也认错了人?你三番五次叫我回房去歇,也认错了人?你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在我身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是认错了人么?”
他额上的青筋在跳动,目光里藏着狂风暴雨。
段简璧气的眼睛通红,幸而仰着脸,泪水被忍了回去。
“那殿下是不是忘了,曾亲口告诉阿兄,愿意成全我和阿兄?”
她平复心绪,十分从容也十分真挚地说:“晋王殿下,我和裴家阿兄两心相悦,矢志不渝,请殿下,信守承诺,成全我和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