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上大学后,她就很少回家了。她那爹妈……”姜芷滢摇头叹息,“那家不回也罢。”
“后来我听说,她毕业后进了一家大公司,留在京北工作了。再后来,咱们家也搬了,就彻底没了联系。”
老人的眸光中有回忆闪烁:“直到那年,你妈妈流产——”
“我妈流产?”商羽吓了一跳,“她……什么时候的事?”
“就你出生那年。”姜芷滢长长呼出一口气,无奈又遗憾,“也是个意外……”
“我去医院照顾你妈妈的时候,碰见了倩男——她一个人,大着肚子。”
“一见着我,她就哭了。我赶快问怎么回事,她不是在京北工作么,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还结婚了,怎么会一个人来医院生孩子……”
老人稍作缓息,喘了口气:“但她好像……不太愿意说。”
“只说和现在的丈夫是家里介绍结婚的,男人不好,那家人也不好,她想离婚了。”
“我说你现在还怀着孩子啊,怎么能离。她说——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跟我说的话,她说:‘就是因为有孩子,我才一定要离婚,我不要我的孩子有个混账父亲,我不要她在不好的家庭长大!’”
“我问她,那以后呢,孩子生下来以后,你怎么办?”
“她说,她要自己把孩子养大,她有手有脚有学历,一个人也能赚到钱,能好好把你带大。”
商羽垂眸看着手里的照片,别过头轻揩湿润的眼角。
原来,她不是被抛弃的。
她的亲生妈妈,并没有不想要她……
两行清泪也从老人浑浊的眼中涌出,顺着鬓角一直流到头发里。
“可惜啊,可惜她生下你就……她命不好,倩男这孩子,命真的是苦……”
商羽用纸巾擦掉奶奶脸上的泪。姜芷滢拉过孙女的手,看着她:“你头上的簪子——”
商羽抬手摸上脑后,手腕轻轻一拔。
一头青丝流泻而下,她将木簪递给老人。
姜芷滢抚摸着桔梗花簪头:“这是你亲生妈妈留给你的。她走得急,只说要把这个给你。”
“我还以为,这是您以前的东西。”商羽看着木簪,轻轻眨了下眼,“她……还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姜芷滢很慢地眨了下眼,眉心微蹙。
她年纪大了,回忆是很耗费精力的一件事,可有的事,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来。比如那个苦命的女孩子抓着自己的手哭着托孤的样子,还有她瞳孔一点一点散开时,嘴里一直念叨着后悔。
“她说,她后悔自己嫁给根本不喜欢的男人,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自己;她还说,还说……”老人慢慢皱起眉,“说什么,也后悔很爱一个人。”
“她说,不爱不好,爱了也不好,都不好……如果有下辈子,她就只爱她自己。”
“不爱不好,爱也不好……”商羽喃喃道,“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清楚。”姜芷滢幽幽叹了口气,“我算了算,她怀你那年,已经三十四岁了——放以前,这个年龄结婚生孩子,是很晚的了。她大概,是真遇到了什么事儿吧。”
“或者,是在京北的时候,遇上了什么人……”
商羽眸光动了下,没吭声。
老人喟叹:“不爱不好,太爱也不好,这话说得,其实很有道理。”
她看向眼睛红红的孙女,定声,“囡囡,你记住:过满则溢,不满则亏,小得盈满,凡事都是如此——”①
“感情这事,也不例外。”
商羽心头剧烈动了下。
脑中已经不受控地跳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我估计,你亲生妈妈是吃了感情的苦头了。唉,她那么聪明一人……”姜芷滢拍了拍孙女的手,“你可千万,不能走她的老路啊。”
“……”
商羽低头不语。
低头盯着照片看了片刻,她又问:“那……我亲生父亲呢?”
女孩抿唇,小心翼翼地看老人:“你有没有……见过他?”
姜芷滢目光冷了下。
“见过。”
“你生下来没两天,他们家人就来医院了。你爸妈当时还以为养不了你,发愁得不得了,又是托人又是找律师的,结果——”老人冷嗤了声,“人家来看了你一眼,转身就又走了。”
“……”
商羽偏过头,嘴角僵硬地扬了下:“挺好的。”
“幸亏他们没要我。”
姜芷滢看着快要掉眼泪的女孩,轻声:“是啊,幸亏……”
她伸出一只枯手,轻抚女孩泛凉的胳膊:“不然,奶奶哪来的乖囡囡啊?”
商羽回头深深看着奶奶,在眼泪掉下来之前,弯腰扒在了老人的床边。
奶奶摸她胳膊的手,又一下一下摸她散在床上的长发。
“奶奶今天把这些都告诉你了,也算,给了你天上的妈妈一个交代。”
“打心眼里,我不想说……有什么可说的呢,都这么多年了,你不就是我的亲孙女么。”
一颗巨大的泪珠从女孩的眼角滑下来,偷偷掉进白色的被子里。
老人干枯的手替她抹掉泪痕,又柔缓地,唱起一首以前哄她睡觉时常唱的吴语歌谣:
“囡囡呀不要调皮
坐下听听阿婆说
囡囡呀不要惊慌
过来听听阿婆说
睡个觉雷声过后
就能看云朵
囡囡别怕
囡囡别哭
快快睡咯……”②
奶奶的手,也像小时候一样,一下一下轻轻拍在她的后背上:
“囡囡呀你会长大会走很远
会觉得累了
只要记得乡音阿婆怎么说
囡囡呀你会困惑
慢些脚步别忘了
慢慢的你会明白
丢了的是什么
人生路本就是场
获得与失的选择
迷路时想想
当年阿婆怎么说……”②
奶奶的童谣带来莫大的安慰,也送来浓浓的睡意。
商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梦里并不安稳,她梦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梦里的爸爸妈妈还年轻,邵知弦也是小时候的模样;
她又梦见照片上生母的脸,在定格的照片她是笑着的,可在梦里,她一直在哭……
最后不知道怎么,她又坐到了电摩托的后座上。
伸手抱上男人结实的后腰,他的气息和体温都好真实。
他们在晚风里一起笑着唱歌,就像那天一样。
忽然,摩托倒了,她惊叫着摔下车,却在下一刻,落入男人温暖而坚实的怀抱——
身上猛地抽了下,商羽从梦中醒来。
迷迷糊糊地往窗外看。
东方既白。
奶奶还在睡,呼吸平稳而漫长。
目光落到床头,商羽看到自己的木簪,以及簪子下的老照片。
拿起照片看了好一会儿,她将木簪和照片一起装进自己的包里。
轻手轻脚地背起包出门,商羽先去盥洗室洗了把脸。
打开包拿出纸巾,她同时摁亮静音的手机。
擦脸的手瞬间滞住。
屏幕上显示着十几个未接来电。
微信上的未接通话只多不少。
拇指慢慢滑动屏幕,商羽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一点一点挤出去了。
这些未接来电好像排列在时间上的等差数列。
他居然,一整晚都没睡……
齿尖咬住指节上薄薄的皮肤,她很深地吸了口气。
落下的手指顿在手机上方,正犹豫要不要回拨,熟悉的头像再一次跃至屏幕上。
商羽眼睫颤了两下,屏住呼吸。
第27章 《赠凤》
手机是静音的。
可商羽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头像, 感觉手心都被震麻。
连带着心脏都有点隐隐作痛……
她木然地盯着手机,直到语音通话被挂断。
又多了一个未接。
商羽僵硬地放下胳膊,不知道为什么, 鼻子有点酸……
“囡囡?”病房里传来奶奶虚弱的喊声, “囡囡——”
商羽赶紧应声,抬手抹了下湿润的眼角,走出盥洗室。
老人刚醒,看起来比昨天好多了。
瞧见孙女眼下乌青两片,姜芷滢心疼地让她赶紧回家休息。
商羽没着急走,一直等到医生检查完, 邵知弦过来顶她,她才收拾好东西离开病房。
沿着养老院的人工湖慢慢往门口走,商羽连着打出两个喷嚏,抬头看灰蒙蒙的天空。
六月的第一天,时间正式迈进夏季, 天气反而还降温了——云朵沉沉压在天边,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
商羽摸了摸裸露的胳膊, 从包里拿出手机。
他没有再打电话,也没再发消息来了。
干涩地扯了下嘴角,商羽在心里嘲笑自己。
她在期待什么?
刚才不是她不接人家的电话的吗?
眨眨眼甩开混乱的思绪,又摁下更加混乱的心思,商羽加快步伐往外走。
拐过一弯,目光眺至大门, 她猛地停下脚步。
某个瞬间, 商羽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的梦境。
可下一刻, 车边的男人就像有所感应一般,也扭头向她看来。
指间的红色亮点明灭两下, 他掐掉烟,站直微微塌陷的腰背,抄兜遥遥睇着她。
商羽抿抿唇,有些僵硬地走到男人跟前。
她没看他,垂眸正犹豫着这么开口,身前的人率先出声:
“忙完了?”
他的声音被烟草熏得有点哑,但依旧是低磁柔和的——没有一点责备她的意思。
商羽眼睫动了下,抬眸。
“老人家怎么样了?”宗锐又问。
“好多了。”商羽小声回答。她下意识先看男人琥珀色的眼睛,却莫名被他下巴上浓郁的青色胡茬吸引。
嗓子有点发紧,她继续道:“医生说已经没有危险了。”
“那就好。”宗锐吁出口气,“早上听说老人家病了,我就估摸着你在这儿守了一宿。”
商羽眨眨眼,没问他是从哪儿“听说”的,也没问他怎么会知道奶奶在这家养老院。
——她发现自己之前忽略掉了有关他的很重要的一点,就像妈妈昨天才发现他深藏不露一样……
“昨儿答辩完直接过来的吧?”宗锐看着女孩短袖旗袍下冷玉般的两条胳膊,又皱眉瞟了眼阴沉沉的天空,“今儿降温了。”
嘴上说着降温,男人黑色无袖下的身体看不出一点冷的意味。
拉开后车门,他拿出一件牛仔外套,抖开来披到女孩肩头。
商羽认出这件外套正是她第一次见飞机上见宗锐时他穿的那件。
——没想到这么大,下摆都盖过她大腿,将她整个人都裹挟起来。
就像,他把她抱进怀里一样……
思绪浮动间,男人束领口的手顿了下,大掌转而握上她后颈,把她往怀里带了下。
“累坏了是不是?”他唇片贴着她额角低低问,哄小孩一样,“嗯?”
耳后的软肉被男人拇指上的粗粝摩了下,下意识瑟缩。
商羽往后撤了半步,垂眼看着地面:“是有点累了。”
后颈上的手无声落下来。
商羽没抬头,但能感受到宗锐一直在观察自己。
顷刻他才轻声开口:“走,送你回家歇着。”
身侧的副驾门被拉开,商羽这才注意到路边停靠的车辆。
——不是他那辆招眼的跑车,也不是之前见过的豪华商务。
“想着你路上能睡会儿,就没骑摩托。”宗锐朝车偏偏下巴,笑,“这不能招眼了吧?地库落灰好几年了都。”
商羽看了眼三叉星的立标,没说什么——大概,这真是人家最“朴素”的座驾了。
做进副驾,她立时闻到一股香喷喷的味道。
中控台上放着一盒水煎包,还有豆浆和小点心。
宗锐坐进车,手在打包盒上摸了摸。
“还温乎着。”
“先随便垫点儿。”他边开食盒边问女孩,“早上吃了没?”
商羽摇摇头:“不太饿。”
邵知弦其实带了早餐去养老院,但她一点胃口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