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青圆光是呼吸就耗尽了全部力气,没办法说话,更没办法动弹。
罗刹鬼有点无奈,端起门边的那碗羊乳,然后在床边脚踏上弓着一条腿坐下来,把何青圆放在自己屈着的另一条腿上,把羊乳递到何青圆嘴边,道:“唔,喝两口吧,还热的呢。”
他是笑着说的,给狼喝羊奶还得热过,不可笑吗?这小姑娘比刚出生的狼崽子还嫩,她喝正好。
狼崽吃喝用的陶碗抵在唇边,冰冷粗粝,何青圆只觉这罗刹鬼在羞辱自己,一时间气愤压过了恐惧,气息反倒平了平。
见她别开脸去,罗刹鬼不解,“不喝?那我喝了。”
闻言,何青圆呆若木鸡,僵硬着转首,真就瞧见他一仰脖把羊乳喝光了。
“热的一股羊气,怎么受得了!”他有些嫌恶,还有点抱怨,“中原的羊肉难吃,羊乳也这么难喝。”
不知道是不是何青圆见男子太少的缘故,她觉得罗刹鬼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超脱于窦家表兄的平庸之外,更不是父亲那种斯文俊秀的感觉,也不像兄长那般儒雅文气,却又染着一点惊雷之韵。
何霆昭去是边关历练过,而这罗刹鬼却更像是生在沙场上,长在兵刀下。
他生了张很硬的脸,剑眉浓烈,眼眸深遂,转脸扔陶碗的时候,侧面的轮廓如一道何青圆从未见过的辽阔风景。
罗刹鬼把陶碗扔到一旁,就见何青圆忽然捂脸叫着,“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静了一会,何青圆只听见罗刹鬼笑了。
她不敢放下手,只把十指并得更拢,道:“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为这狼崽来的?那你快把它带走吧。别伤我院里的人,也,也别伤我,行吗?”
“你捂眼睛干什么?”那罗刹鬼问,还伸手轻拽何青圆的手腕。
何青圆一只手被他扯落,只见她皱着脸拼命摇头,又赶紧把脸捂上。
“不不不,我不看你,也不认得你,你快走就是,今夜的事我绝不向第三人说起。”
“噢,你是怕我灭口。”罗刹鬼后知后觉,拽下她捂脸的手,笑道:“你家院墙一层又一层,把你像个宝贝似得装在匣子里,你怎么这样一副没底气没倚仗的样子?”
何青圆怕得要命,罗刹鬼却双手往身后一支,整个人悠哉仰倒,瞧着她哭得发抖,彷佛一头刚结束了捕猎正趴卧在绒绒草丛里的狼,正心满意足守着囤粮歇息。
何青圆低着头,依旧是不敢看他,听他说得轻巧,心中战战兢兢,又是愤愤难平。
“我是女子,你是男子,深更半夜闯进来,就算你不要我的命,倘若漏出去半个字,也是要了我的命。”
中原人繁文缛节很多,罗刹鬼虽有些见识,但总没当一回事。
尤其是男女之别上,不似虎狼只以实力论处,而且越是娇贵的女人越是看不着,都被男人当宝贝似得装了起来,旁人不能瞧一眼。
何青圆这当口还坐在他腿上,不出声地哭,泪珠顺着面颊淌下来,勾在她小巧的下巴上,像那些个先天不足的小崽一样,这样娇气。
罗刹鬼是个极恶劣的,忽然伸手一勾她下巴,接了她一滴眼泪。
何青圆吓得又是一抖,他的手指跟带了火星一样,叫她觉得烫。
等罗刹鬼把她搁到脚踏上时,何青圆又觉得身下一冰,本文由君羊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整理欢迎加入才体会到自己方才同他有多么亲近。
无数细小的微尘在月色中浮动,空气中有股陌生的味道,闻起来像雨后骤晴的天气,湿漉漉的绿意被阳光蒸烫出青草的涩气。
意识到这是罗刹鬼身上的气味后,何青圆羞愤得想死,以她这么多年所受的教养来说,也的确该撞墙或是自刎而死,但她又舍不得,生活好不容易才有了可喘息的缝隙,又要去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把手往枕头底下探去。
‘咔哒’一声,笼子上的锁扣被罗刹鬼一拽,扯下来了,小狼崽果然是认识他的,钻进他怀里‘呜哩呜哩’地叫唤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何青圆顿觉荒谬,原来真的是贼喊捉贼,自作自受!
罗刹鬼左手抄起小狼崽,看着抱膝将自己蜷成一团的何青圆,瞧了瞧自己还空着的右手,觉得完全可以把她也搂走,反正听她方才同那丫头说了好大一滩委屈,想来这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开心。
罗刹鬼这样想着,手臂真就往下沉去,可那个细绵绵的女子忽然一扬手,就是寒光一闪。
何青圆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挥上,可这挥出去的匕首却抽不回来。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罗刹鬼,见他紧握刀刃,挑眉含笑看她,惊得她赶紧跃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去了。
罗刹鬼看着自己掌心被割开一点皮失笑,用刀尖挑开帷帐,让月光落在何青圆身上。
她面颊上红红的掌印正浮出来,脖子上的肌肤也印着鲜明的指印,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什么凌虐,眼神还是那样惊惧。
罗刹鬼竟然一愣,似乎也没想到会把她的脸弄成这样。
他缓缓放下帷帐,藏好她,默了会子才道:“你都藏匕首了,还藏一把没开刃的干什么?再者说我要抓你,你往床里钻,岂不是自己跳陷阱?”
何青圆也觉得自己很蠢,但她是匣子里养大的,最大的见识就是从九溪到京城这一段路,会懂什么御敌之法?
还知道斗一斗,躲一躲,而不是任人鱼肉就不错了。
帷帐就这样遮着,罗刹鬼没有再撩开,而是蹲下身,捡起那只装羊乳的陶碗,把匕首放在碗沿上磨。
何青圆蜷在床角,正透过帷帐中间一竖缝隙瞧见这一幕。
可能是因为罗刹鬼的个子太高了,显得他的蹲姿有点奇怪,身子太前倾了,像是随时准备爆冲起步,挥拳抽刀,将面前的敌人撕裂。
何青圆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抖,帷帐垂垂,罗刹鬼应该看不见她的,但他却微一抬眸,磨刀动作并未停下,几下就利索了。
磨好之后,那罗刹鬼居然还用拇指在匕首上一碰,立马就见血了,他这才从桌上拎了壶冷茶,往刀刃上一浇,把粉末都冲干净,然后才顺着那一竖光亮将匕首放到她的床上。
“行了,我走了,别怕了,小东西别自己把给自己吓死了。”
罗刹鬼临走时还甩下一句话来奚落何青圆,何青圆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过了好半晌,外头极安静,只有夜枭间或发出一声‘咕咕’。
何青圆探出身子,一脚踩在脚踏上,软得直接跪下了,挣扎着爬起来紧紧攥着那把匕首,一路倚墙扶门往外头走去。
罗刹鬼来去无踪迹,屋顶上青瓦都没碰掉一片,院里新挪过来的花朵是直接从陶盆里移过来的,因为移栽的季节不太对,所以适应得不太好,虚虚浮浮地扎了根,花朵低垂着,在月下摇曳着。
月色明亮得有些令何青圆恍惚,仿佛方才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循着那股若隐若现的草木之气回到房间里,骤然晕进了床里。
第12章 狼王
这一觉,何青圆睡得出奇得沉,像坠入一个松软的黑洞里,没有梦魇滋扰,也没有狼叫打扰,直到浮夏和浣秋的低声交谈传进耳朵里,一点点撬开了光芒。
“小狼崽去哪了?”
“不会在姑娘床里吧?”
浣秋撩起帷帐,按了按衾被上的鼓包,是虚的,又见何青圆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忙问:“姑娘,小狼崽呢?”
何青圆顿时清醒过来,坐起身望过去,也勉强做出一脸惊疑来。
浣秋急了,连忙叫人出去找。
浮夏留在这里伺候何青圆洗漱,刚打来水,一见她将被子扯下来,惊叫声刚冒了个头就被她硬生生掐灭在喉咙里。
“姑,姑娘,你的脸上怎么有淤青啊?”浮夏越是细看越是满目惶恐,“这,这是掌印?!”
被掐脖子的时候罗刹鬼好像轻了些,所以只有一点很淡的阴影,头发一披,几乎可以忽略,可脸上的掌印是他刚冲进来摁住她时落下的,力道很重,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浮夏转身去将房门关好,跪在她床边,颤着声道:“姑娘,昨个夜里是进了歹人了?”
何青圆点点头,看向那个空空笼子,“他没把我怎么样,只是带了狼崽走,这事儿切莫声张,否则我这辈子只能回九溪跪佛堂了。”
浮夏重重点头,赶紧起身去妆匣里替何青圆找脂膏遮掩。
脂膏遮住七分,还有三分痕迹,只好借口昨夜受凉,用纱巾遮了。
浣秋再进来时就见何青圆神色恹恹,很沉默,总出神,便道:“姑娘别担心了,左不过是在这宅子里,会找着的。”
浣秋这么说,也是这么想的,但事情没有如了她的意,院里翻来覆去的找了,董氏和何风盈也惊动了,整个宅子的下人都出来找了一圈,还是没有踪迹。
何青圆和浮夏瞧着他们瞎忙活,但却不能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她还想过点清闲日子呢。
“养在院子里,又困在笼子里,怎么会丢了呢?”
何霆昭对那只狼崽还是很在意的,他嘴上虽说狼崽毛色过白,尚且幼小的时候容易遭敌捕食,所以会被母狼弃养。
可这话只有前半句是对的,母狼并不会弃养白狼崽,但也不会过分关照,只是看狼崽自己的造化。
而且北丘寒那一带有个说法,但凡是狼王,刚出生的时候都是雪白的,白狼崽的毛色会随着长大而变化,北丘寒城外原野上在任狼王的毛色也有别于其他狼的黄褐。
何霆昭随军迁帐演练时见过那只狼王,它站在不远处的山丘之上静静地注视着他们这些人类。
狼王的体型要比寻常的狼要大一圈,而且有一身非常漂亮的厚毛,乍一看是灰色的,在月光和日头的照耀下会泛蓝,看起来威风凛凛。
军中也有狗群,在狼王目光的扫视之下全部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怎么抽打也无用。
似乎是判断他们的迁动不会影响到狼群接下来的围猎羚羊,狼王从山丘上跃了下去,炸开一身的长毛,毛尖在日暮阳光下折出无数斑斓而凛冽的光芒。
直至此,那些狗才敢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亦趋亦步地跟着人走。
军营中原本有一条何霆昭很喜欢的狗,高大健美,英武善战,平日里跟着步兵一块操练阵法,能抵得一个精兵,但跟狼王一比,简直低到泥里去了。
狼王是绝不可能被人生擒,而且狼非常记仇,不论是北丘寒的汉人,还是胡人以及草原上零星的蛮人小部族都不会轻易去触怒狼群。
狼崽时因为贪玩而落单的,何霆昭第一眼看见他就被惊艳了,狼崽毛色纯白,翻动时却有种冰尖的蓝光,肩背腰腿开脸都极好。
虽说还是只牙都没长利的狼崽子,但因为熟悉草原地形,居然费了一只小队去捉它。
军中有吃过苦头的老兵谏言,怕狼群丢了孩子会循着味找过来,所以何霆昭就早了几日启程归京,想在京城把狼崽养大,等它被人味腌透,狼群也不会认它了。
但没想到,还是有一头‘大狼’找了过来。
丢了狼崽,遍寻不得,何霆昭甚至让人去城中悬赏找所谓‘白狗’。
一时间何家门口狗吠声杂乱无章,却无一只是狼。
何青圆知道肯定找不回来,但也无法解释,只好一味沉默。
董氏虽替儿子着急,但一只狼崽在她心中毕竟只是畜生,还不至于为此而数落何青圆。
何青圆听着董氏诸多宽慰,反倒软弱下来,想起那夜罗刹鬼轻而易举地入室掀帐,她心中多少后怕不可诉说,忍不住掉下两滴泪来,但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到底还是心有隔阂,若是在董氏眼跟前长大的,她哭也哭个千百遍了。
何霆昭散了银子赶了家门口的人人狗狗离去,心里正不痛快呢,一进屋又瞧着何青圆这怯弱落泪模样,顿时有些窝火。
骂又不好骂,打更不能打,何霆昭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终于还是一拂袖出去了。
何青圆知道自己惹了何霆昭不快,有心弥补又不得法,想了想,便去向何风盈探问何霆昭的饮食喜好,想为他做些吃食聊表心意。
何风盈见何青圆跌了个跟头,倒也怜惜她,只道:“阿兄一时郁闷,面色难看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往心里去。至于这吃食么,他只有这不吃,那不吃的,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老几样也都是他自己院里灶上做得最好。我们都是自家兄妹,也不用做面子功夫,你自去说几句软话就是,若觉得空着手不好看,明儿我让三善给你备些点心。”
何青圆本意是想自己动手做的,但又怕像箭囊一般适得其反,便答应了。
“明儿就给做一碗杏仁玉枣吧。”何风盈笑道。
三善闻言一愣,连忙答应了。
杏仁玉枣是点心,也是药膳,最能宁神润肺。
秋日干燥,容易肺热,所以每年这个时候何风盈都会让三善做给何霆昭吃,尤其是何霆昭这两日找狼崽上火,最是对症。
次日何霆昭午歇刚起,听见婢女紫绫说何青圆已经在厅等了一会子了,他便是一皱眉,斥道:“那为何不叫我?”
紫绫是何霆昭房中人,也知道他丢了狼崽,有怨不能发。
她这也是借坡下驴,小小给了何青圆一点脸色看,自以为将揣摩准了何霆昭的念头,却没想到叫他劈头盖脸一句斥。
紫绫在何霆昭身边一贯得脸,陈妈妈早就有心整治,方才已经听小丫头来报,说紫绫把何青圆晾在厅了,她便知紫绫是自作聪明,省却她动手了。
等何霆昭到的时候,就见厅堂里还有陈妈妈陪着何青圆说话呢,茶水点心倒是一应不缺的,伺候得还算可以。
他对陈妈妈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了。
何青圆原本端坐着,应对也还好,一见何霆昭进来便紧张,看得何霆昭在心中轻叹。
‘对着我个嫡亲兄长也如此怯懦,日后不知要寻个怎样的人家才恰当。’
“阿兄,是妹妹愚鲁,连锁在笼子里的狼崽也会弄丢。”
何青圆垂眸说话时,耳畔的玛瑙红珠也悬着不动,话语中包含着几分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出的无奈。
“罢了,不提了。”何霆昭除了这话也没别的好说,见她端着点心来的,便道:“是什么?”
何青圆一说杏仁玉枣,何霆昭就明白了,准保是何风盈叫何青圆来认错的。
‘还得是大妹面面俱到,不似小妹这般稚嫩不担事。’
“坐下来一块吃吧。”何霆昭分了两丸给何青圆,道。
这杏仁玉枣一吃就知道是麻烦做法,芋头、大枣蒸熟碾烂去皮,枣泥做核,芋泥裹之,就成了‘玉枣’。
把一枚枚玉枣摆在碗中,在用杏仁糯米磨糊满煮,香气四溢成浓羹再倒进碗中,就成了这杏仁玉枣。
何霆昭吃惯了这点心,几下就吃空了一碗,何青圆见他喜欢,心道,‘果然还是姐姐知道阿兄的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