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余下几个妇人居然还敢冲撞过来,同婆子们扭打在一块。
这令何风盈都有些始料不及,林谨然一步退,步步退,到底是退了多少余地,才叫这妾室的亲戚都猖狂成这副模样。
身后似乎有男子出来,何青圆听得不真切,但妇人的哭喊声忽然就高了起来,做戏般高唱了起来。
何青圆很紧张,何风盈觑了九曲一眼,示意她催车夫快走,不想给那些男子赖缠的机会。
马车动了起来,但秦妈妈和那些个婆子还没办法脱身。
那些带刀的护院装模作样拉拔着,更多时候是阻碍着婆子们动作。
何青圆眼瞧着护院头头用刀柄捅秦妈妈的腰窝,顿时焦急万分,张口却连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像哑巴一样只会紧紧抓着车窗。
摇春护着何青圆呢,她看见什么,摇春就看见什么,一眼看见浣秋被人薅头发,急得什么也不顾了,抄起车厢里的一个茶壶便冲那妇人后脑砸了过去。
指东打西,但居然成就了一石二鸟!
被茶壶击中的护院头头吃痛收了手,而崩裂的茶壶碎片割开了吹火口妇人的嘴唇。
何青圆心中既惊慌,又透着一股子难以言表的痛快。
外头更乱了,茶壶碎裂一地,犹如水滴入油锅,局面几乎沸腾了起来。
“蠢货!”何风盈终于忍不住,将那些不好倾泻在林谨然身上的怒火都喷向何青圆主仆,“外头有什么宝贝?!轻重不知,乱搅分寸!”
林谨然明白这话里起码有七成是在埋怨她,她虽面皮薄,手段软,但也不是真得那么愚蠢。
她紧紧抿唇,歉疚地望着默默垂首不敢言语的何青圆。
吹火口的妇人破了相,嚎叫着冲了过来,跳着脚攀着车窗,还把手伸进来扯人。
何风盈骂归骂,还是护着何青圆将她扯到自己这边来,但很快,另一边的车窗外也有叫骂声追上来。
男子的声音粗野又兴奋,仿佛在追击猎物,何青圆哪里有过这种遭遇,又惊又怕。
林谨然面色一阵红一阵白,觉得自己不如一头撞死来得干脆。
正此时,外头忽然有破风声响起,在惊叫声中,何霆昭惊怒道:“混账!嫌命长了不成!?”
紧接着,又有一道十分舒缓的男声问说:“山匪劫道?”
何青圆听出来是季悟非,心念一动,‘这是安个名头好下手?他脑筋倒快。’
不过何霆昭只用箭矢惊退了几个男子,还未有下手的机会,林谨然的两个庶妹就来了。
说来也是滑稽,何霆昭未露面前,林茹儿和林萍儿也没出来,但何霆昭一出现,她俩立刻就赶来了,想来是一直暗中瞧着这出闹剧。
第17章 姐妹
何霆昭和林谨然之间的婚事已经请过期了,只剩下亲迎这一步就名正言顺做夫妻了,叫上一句姐夫也担得起。
别家的嫡女庶女可能还有三分相似,但林谨然和两个庶妹真是半分相似也没有。
乔儿茹儿萍儿三姐妹都是巴掌脸柳条腰,言行神色跟何青圆想象之中很不一样,还未言语,眸中已有泪光闪烁,瞧着楚楚可怜,竟没有半点猖狂气焰。
“怕是有什么误会,郑石头他们几个都是来送家眷这一路,做脚夫卖力气使唤的,来去路上赏赏山色,断没有叫他们进去住的道理。护院都是外院朱大管事手下的人,更是爹爹的人,又不是吃干饭的。至于这几个妇人,那都是蠢脑子热心肠,仰慕姐姐才名,想沾沾仙气,也叫几个小的染点书香,绝没有旁的意思。”
林茹儿十分乖觉,见势不对已经换了口风,只说这个那个,直呼其名,不敢认一句亲戚。
一番话倒是把两个最要命的罪责摘干净了,何青圆觉得她们大概也真没想做什么出格的事,在外人眼里总归是一家子女眷,一个名节有损,剩下两个也会有连带,这事儿就像用狗撵人,纯粹恶心她们来的!
何青圆正想着,就听这把原本低低怯怯的声音忽然一扬,惊道:“呀!三娘!你的嘴是怎么了?”
何霆昭没接她的话,握着缰绳纵马走到马车边上,俯身同林谨然说了几句话。
林茹儿捏着帕子遮遮掩掩地觑着,耳朵里隐约刮过林谨然的泣声,撇撇嘴,眼神一扫,落在季悟非面上,又往下一睃,观他通身的气度。
林谨然得了何霆昭几句安慰,心中有了底气,清清嗓子道:“今日原是我要了这庄子待客,你们非要请什么舅舅舅母来,好,你自认了长姐做母,不认嫡母做母,也便罢了,左右是我窝囊些,退避三舍还不行,还叫你家这些贱人贱妇追出来攀咬!幸而今日这里不只我一人,还有何家妹妹,季家公子,什么家丑不可外扬,我也顾不得了,都叫他们都替我看着,你们到底能以庶欺嫡到怎样的地步!!”
不认嫡母做母这句话已经很严重,可若是在宅院里头,林茹儿和林萍儿自有好些阴阳怪气的话可以说,但眼下来了人给林谨然撑腰,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
何霆昭在兵部任职,官虽不大,但岳丈铺路,他又上进,自然有前程。
何迁文的大学士也不是虚职,季家嫡系没人做官,但在京中是越不过去的望族。
林茹儿和林萍儿满口的‘不敢’,帕子都被眼泪浸得透湿,这样说哭就哭,真也算得上天赋异禀了。
林萍儿给下人们使眼色,把几个舅舅舅母押着跪了满地。
何风盈冷眼看着林谨然耍威风,心中暗道,‘原也不是没舌头,这不挺能说的嘛!只是没个男人撑着气短三分,能嫁给我阿兄也算她走运了!’
林谨然几人一下车,林茹儿和林萍儿便齐齐跪下了,她们的身子像柳枝一样,早早预备着被春风吹弯。
何青圆莫名地感到一阵熟悉,就像她一旦走进窦氏的佛堂,膝盖就会自己找到蒲团,然后认命的跪上去。
“姐姐可千万别这么说,咱们只认一个母亲,只有严家一个外祖。这,这都是妹妹糊涂了,只可怜她们都是乡野粗妇,这辈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所以才想领着她们在庄子外头转转,但真没想到会同姐姐们碰上,姐姐们不是从后山出去赏枫的吗?”
林茹儿含泪诉说,还忍不住刺上一句,见何霆昭冷眼,又连连认错。
林萍儿年纪更小,顶着一双泪眼跪哭,看起来格外无辜可怜,又一副少些忌惮,心直口快拦不住的做派。
“原是阿姐在宫中递出话来,说梦见姨娘浑身湿淋淋,边叩头边说着‘求娘娘怜惜她,给她修修坟,在下边实在苦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姨娘几个响头的缘故,阿姐醒来便觉身子不爽,如有重物拖赖着身子,圣上请来御医替阿姐看过也无用,阿姐只好叫人带出口信来,让我们请托姨娘家人为她修坟守坟,阿姐的身子这才好了起来,不是我们姐几个非要同姨娘家眷往来,只是这亲缘断绝,老天爷也看不下去啊。”
为人妾室,即便生子成才,为她求得诰命,死后都很难葬入祖坟,更别提林乔儿姐妹三人的姨娘早就死在林乔儿入宫前夜。
何风盈在知道林谨然与何霆昭订婚后,让冯妈妈去打听了不少林家后宅的事情,其中就有这一桩。
冯妈妈曾说:“哪有这么巧的事,便是真病入膏肓了,得了这个好消息,也该回光返照,多活几日才是。”
何风盈揣测这或许是林乔儿与严氏谈妥的一个条件,只有姨娘身死,林乔儿才能入宫。
这事儿何风盈只同董氏通了气,并没有告诉何霆昭,何青圆更是无从知晓。
不过她瞧着林萍儿和林茹儿梨花带雨的样子,虽知其中有矫饰的成分,但字字句句,又何尝不是从心里呕出来的痛苦呢?
何风盈瞧着这两双泪眼,左看右看,都觉得盛满了恨意。
还好这山上的庄子不多,道往左是林家庄子,往右再上去一些就是季家的庄子,否则这哭哭啼啼闹一场,实在难看。
何风盈觑着林谨然的神色,见她有些不自在,估摸着该是知道姨娘身死一事有异,故而气短有愧,心下又对她蔑视几分。
‘这母女二人都是一样该狠不狠,该了结不了结,以为拿捏了人家亲妹,人家就得在宫中替你卖命了?拿着半分心机装聪明人,还不如我妹妹这样蠢钝老实!如今人家在宫中受宠势大,动辄请个女官回来教养妹妹,林谨然还要沾她的光!你又岂敢动她的亲妹?’
“你这些话说出来是什么意思?威胁我不成?!”林谨然斥道。
何风盈疲倦地闭了闭眼,很不想与林家两个庶女纠缠,她既看不上人家狐假虎威,又要顾及林乔儿的身份。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家中也有姨娘庶弟,还记得前些年冬日寒潮颇厉害,姨娘家人偷偷上门求些银两接济,是我庶弟亲自去开的门,抱了两卷棉被,三沓厚衣,四筐好炭,又请示过我娘亲,从厨房库里支了两条猪腿,两筐萝卜,这才叫几个下人给送回去了。”
何风盈说得轻轻巧巧,示意九曲去把林茹儿、林萍儿扶起来。
她们二人是不愿意就这么起来的,但几个婆子也上前,硬是把她们给架了起来,这样吊着身子真是难看,林茹儿、林萍儿只好站定。
“只是,情分归情分,失了分寸,就是没了规矩,没了规矩,就是没了体统,没了体统,就什么都没了。”何风盈微微俯身凑近林茹儿和林萍儿,声音低缓柔和,道:“我知你们心中苦楚,可这一门亲戚真得要认吗?瞧瞧这獐头鼠目,面相刁悍的样子,你们真就看得上眼?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从来都不是好计策。若真有心培植势力,拣些好苗子略施恩德也就行了,难道连那些渣滓也要一并养着?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还要我说给你听吗?”
何风盈走上前的时候,何青圆有些怕对方情绪激动起来,会突然做出什么损伤何风盈的事情。
随心念而动,何青圆就跟紧了几步,模模糊糊听到何风盈这番话,又有种豁然开朗的受教之感,原来这事还能从林茹儿、林萍儿的角度来解决。
季悟非不好插手这件事,骑马后踱了几步,远远站在树影,看着何青圆笨拙地跟着何风盈,又不自量力地伸手去虚护着她,又因她忽然转身而慌乱躲避。
林谨然只站在何霆昭身后,瞧着不知道何风盈与两个庶妹说了些什么,只是见她们神色忽然一肃,连声认错。
还未等林谨然反应过来,那几个所谓的娘家亲戚已经被争相倒戈的护院打了一顿,毫不留情地撵下山去。
何霆昭看着说不出话来的林谨然,笑道:“小事,我妹妹素来摆得平。”
何青圆瞧着何风盈只勉强一笑,却说不出什么话来附和。
见脏东西被驱逐了,众人就打算在庄子里重新歇下,护院和何霆昭带来的随侍也重新将外院守住了。
何霆昭为了避嫌,先往季家宅院去了。
林谨然兴致转好,带着何风盈和何青圆重新入住,忙前忙后地要叫两个未来小姑子觉得宾至如归,以洗刷方才这出丑剧给她们留下的低劣印象。
何风盈一歇下来就倚在美人榻上合了眼,眉头微蹙,一副很是疲累的样子。
何青圆拧了个帕子,捧起何风盈那只没拄着脑袋的手,替她擦拭着。
掌心的黏腻被湿热覆盖,水汽飞快地蒸腾掉了,只留下叫人愉悦的干爽触觉。
何风盈睁开眼,交了另一只手出去,却见是何青圆在伺候自己,她愣一愣,问:“在九溪,祖母总叫你伺候她吗?”
何青圆嫌帕子揩过一回不够烫了,又放进水盆里搓洗过,一双细白的手泛着红,仔仔细细握着何风盈的另一只手擦着。
“也没有,就是轮到小姑姑忌日那几天,或者是平日触景伤情了,祖母心中悲戚,起不来身,便叫我我伺候多些。”
触景伤情便要何青圆伺候,那可多了去了,院中秋叶落,檐头鸟雀亡,窦氏都要哀上一回。
何风盈默了一会,也没细问,转而道:“林谨然能嫁给咱们兄长,也算她的福气了。”
第18章 夜话
何风盈只是憋在心中难受,原也没想听到何青圆什么回答,她都怀疑何青圆今日被吓傻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咱们家里清净,阿娘宽厚,姨娘规矩,阿姐能干,我又乖巧,且无庶出姐妹明争暗斗,然姐姐嫁过来,自然比待在她自己家里好。”
何青圆说到‘阿姐能干’的时候,何风盈只是看着她,接了下一句‘我又乖巧’的时候,她才笑了出来。
等笑出来了,何风盈才意识道何青圆未必不懂,甚至于看出了她的倦怠和厌烦,已经下意识在哄她高兴了。
“你倒看得明白。”
“秦妈妈也同我说过一些事儿的。”
何青圆说得委婉,但看着何风盈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神,心知她明白自己说的是祝家的事。
“林家今日的事儿是难看些,你也别太害怕,阿娘眼下已经在替你慢慢物色人家了,首要就是清净顺遂。你若嫁人,是出一个福窝入一个福窝,你和林谨然都有好福气,只有我是预备着受罪的。”
何青圆紧紧抿唇,半晌才道:“就一定要嫁吗?”
“呵,”何风盈一声嗤笑,道:“祝将军救了咱们祖父,没有祖父,哪来你我今日?不结为儿女亲家,父亲又该从何处偿报?还不如舍了一个女儿来得干脆,若不是我嫁,难道是小妹你?”
见识过祝薇红两面三刀的做派,又领教了施氏绵里藏针的言行,再加上祝家那一桌子心思各异的庶女,何青圆如何敢答这话?
不过何风盈也只是说说罢了,她想着人这一辈子总有各自要受的苦,何青圆已经受了被钳制,被塑造,被禁锢的苦楚,该轮到她享福了。
“瞧你怕成这样,但有得必有失,我瞧阿娘的意思,她给你择婿,夫家门楣可不一定会有多高,毕竟万事难两全。”
虽然是与亲姐说私房话,但谈起婚事,何青圆还是羞涩难言,声若蚊呐道:“只要,凡事能随心些便好了。”
“随心?”何风盈似乎是被何青圆的无知逗笑,只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林谨然就笑着进来了。
“我已经在枫林里设下茶座,咱们同去吧,等到日暮西山那一刻,枫林光华迸现,最美不过。”
何青圆真心雀跃,何风盈没有说话,只是敷衍一笑。
庄子的后院里积满了枫叶,林谨然并没让人把落叶都给扫走了,而是让人把枫叶分扫两旁,拢出一条小径来供她们行走,蜿蜿蜒蜒引她们走出门洞,入目就是一片繁茂华美的红枫林。
“这便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踪’了。”林谨然显然很喜欢这番意境,笑道。
何青圆接不上什么诗,只是想着如何将这副美景搬到她的绣架上,还可做成屏风,日日能赏。
山风没有停歇过,卷着红叶飞来飞去,何青圆沐浴在叶雨之中,只觉得心情松快,从枫树疏疏落落的缝隙中望出去,依稀看见一座青瓦庄子坐落在不远处。
绿庄红林,真是巧妙的心思。
“那是季家的庄子,那附近还有溪流曲折,枫林红透映在水中,朱色波动,更是美不胜收。”林谨然有些感慨,说:“季家前朝时就在京城,什么好地儿都被他占走了,城北山上的瀑布崖边还有他家的一个观景台,诶,不过我听说祝家在那瀑布边上还有一间圣上赏赐的竹屋是不是?那竹屋说是前朝有位闲散王爷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