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知道。”何风盈冰冰凉凉地将话扔了回来。
林谨然原本满面笑容,一下就消退大半。
她抿了抿唇,有些庆幸何风盈婚事已定,自己不必与她日日打交道。
美景难觅,但此刻只有何青圆心无俗念,真心享受当下。
原本嫡庶相斗的事儿闹得难看,又牵扯进了何青圆姐妹俩,该搁一搁,等揭过去就行了。
但林茹儿和林萍儿却是没离开这山庄,入夜还带着点心茶水来她们院里,说是要再为白日的事儿赔罪。
何青圆看不明白她们的行径,才仗势欺了人,又能这般满脸堆笑,一声声姐姐妹妹的叫着,对上林谨然的冷脸也不改笑颜。
何青圆的目光落在林萍儿腰际的一串珊瑚穗子上,顿时没了任何开口的欲望。
鱼形,还是两尾对吻鱼儿,很俏皮的样式,这原本应该是她的。
反正林茹儿、林萍儿的心思也不在何青圆身上,随她们去。
何青圆搂着软枕,斜倚在窗边看月色。
夜里山风更大,卷着各处的落叶翩跹而至,从月光中一片一片又一片的落下来,轻而脆的响声酥酥麻麻的,有些催眠。
何风盈在这嫡庶三姐妹中间游刃有余的周旋着,林谨然警惕着她们话中的讽刺和陷阱,两人都没有空隙抬头看一看月色。
‘果然是无用之人才行无用之事,无用清风,无用明月,无用叶落之声。’何青圆轻叹一口气,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林萍儿和林茹儿很会说话,软舌一条,既能让人如在云端般飘飘然,又能绵里藏针,冷不丁捅刺出来。
点心匣子一开,何风盈睃了一眼,认出是宫里的点心,没说话,只等林茹儿笑道:“这是阿姐赏下来的,她家中居长,待咱们姐妹最是疼爱,天热糕点存不住,这天一凉下来,就记挂着咱们了。瞧瞧,二姐,这是你最喜欢的雪花芙蓉糕,家中只有母亲的厨房能做,说是宫中传下来的方子,你尝尝这正经宫里的的滋味,可有什么差别?”
林茹儿笑盈盈地用帕子拈了一块,递给林谨然。
林谨然看着那块糕点,像瞪着一块毒药,一旦沾唇,必定肠穿肚烂。
可她又是个做不出狠事,说不出狠话的人,今日在何霆昭撑腰下说出的那一番斥责,已经是她的极致了。
得了这样一个姑娘做儿媳,对于何家这样的清净门户来说其实不是坏事,她不挑事儿,不生事儿,虽不擅长勾心斗角,但执掌中馈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她也不是个全然蠢钝的,吃不下也不会硬吃,又不是林乔儿顶着贵嫔的头衔坐在这,只是两个还在严氏手里捏着的庶女罢了!
“怎么叫自家姐妹吃个痛快,不请何家妹妹先吃?”林谨然看了何青圆一眼,她屡屡要给何青圆引话头,但她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林茹儿从善如流,唤了句何家妹妹,又道:“今儿可吓着你了?那些市井货色真是没有半点教养,鬼吼鬼叫的,听得人心惊,都怪我昏了头,竟发起善心来,吃块花生酥糖甜甜心。”
摇春托着一个小碟替何青圆接了过来,她拿起来吃了,一副毫无城府的样子。
林茹儿笑着看了何青圆一眼,见她搂着软枕,可能是骤然被月色中唤回来的缘故,所以神色懵懵的,说是与林萍儿同岁,可眸中神色却要单纯得多。
林萍儿有时候也会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方便说话做事,以博同情,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心里早就是个精于算计的老道妇人了。
林茹儿道:“妹妹生得真是可人。”她今日总算是说了句真话。
何青圆抿唇笑笑,心里却在想,‘这林茹儿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屈能伸。’
“这点心有两份,一份叫我们带出来了,原就是备着同姐姐们一块吃的,一份送到母亲院里了,她那份少甜些,阿姐可记得母亲的喜好呢。今日之事是我们少思量,做得不对,眼下以茶代酒,敬何家姐姐、妹妹和二姐一杯。”
点心送到严氏院里,只是为着气她的,林谨然还能不知道?
眼瞧着何风盈笑着举杯浅啜了一口,林谨然看着林茹儿、林萍儿阴毒的笑脸,忍着气把唇碰湿了。
好不容易挨到林茹儿和林萍儿告辞,林谨然站起身,看着何风盈,有好些话想说,但她也知道何风盈充其量就是一句,“嫂嫂,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她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把诸多质问压下,看着已经睡在塌上的何青圆,很和气地说:“妹妹今夜就睡你房中吧。”
何风盈拈着茶盖看内壁的纹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摇春将迷迷糊糊的何青圆唤醒,伺候她简单洗漱一番,换过衣裳,又服侍她歇下。
何风盈还要沐浴,屏风后间或有水声,何青圆原本想趴着等她,但很快又睡着了。
这样的浅睡容易做梦,还是噩梦。
何青圆在梦里又听到那个郑石头低智且兴奋如猴的叫喊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作呕。
忽然又有‘呜呜’狼叫声响起,一只胖墩如厚云的狼崽飞跃了出来,将那恶心的声音摁灭了,何青圆搂它在怀,使劲揉搓,道:“你还好意思回来啊!”
说着,一阵裹着草木之气的风吹来,推着一片阴云,渐渐将何青圆吞食包裹,
何青圆有所感,侧首一看,就见那罗刹鬼就站在身后,正抓着她的一缕头发嗅闻。
何风盈掀开被窝要躺下来的时候,却见何青圆猛地一惊,像搁浅在滩上的鱼儿,两头一翘,神色惊惶。
“怎么了?做噩梦了?”
听到何风盈的声音,何青圆清醒了一点,翻过身子来,里衣都睡散了,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锁骨。
何风盈伸手把她的衣领子往回扯了扯,九曲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何青圆犹豫着,用软软的声音问出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阿姐,然姐姐才是咱们嫂子啊,不该看在她的份上,冷着点那姐俩吗?”
不知道为什么,何风盈总觉得自己的何青圆面前会格外坦诚一点。
“林谨然觉得自己同林茹儿、林萍儿不是亲姐妹,更似仇敌,可在外人看来总归都是姓林的,更何况林乔儿的贵嫔之位做不得假,林茹儿、林萍儿姐妹俩笑脸相迎要与我结好,我又何必将她们往外推呢?”
半晌没听见何青圆说话,何风盈在被窝里躺下,合着眼问:“怎么?可是觉得我势利?”
“不是。”何青圆忙道。
“女人的后半辈子都是夫家人,死了也葬入夫家坟,林谨然一旦进了咱们家,她就是何家人。反之,我们要嫁出去,就是别家妇,日后回门小住,或有用得到娘家父兄,乃至侄儿的时候,少不得还要看她面色,说不准某一日我与她成了敌人,与林茹儿倒站在一块了。”
何风盈越说越深入了,黑暗中就觉何青圆像只小动物一样,悄悄往她这边凑了凑。
“以然姐姐的品性,她该不会太过刻薄吧。”
何风盈轻笑,翻身背过去,“谁又知道呢?”
第19章 落叶堆
许是昨晚她们一直在说话,何青圆断断续续一直在休息,所以鸡鸣一起她就醒了,而且再也睡不着了。
何青圆僵躺着也受不住,小心翼翼地爬起来,没扰醒何风盈,在外间梳妆打扮好,喝过灶上一碗米糊,又无事可干了,只能看完左手看右手。
“这个时辰出去,可还赶得上日出?”何青圆忽然问。
摇春眨眨眼,道:“姑娘是不是想到董家表少爷给您看过的那副青山出日图了?”
那是董寻舟原本打算送给何青圆的一幅画,但窦氏挂着脸,逼得董寻舟奉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
董寻舟于绘画上很有些天分,而且随性自在。
画山水,他只需浓浓淡淡墨,画花鸟,他折柳枝点眸勾蕊,让囿于方寸天地间的何青圆,也算看过世间好风景。
“是啊。”何青圆道。
“那我去问问这庄里的下人,瞧瞧哪处是僻静好看日头的。”摇春提着裙摆快跑出去,浣秋笑着上前给何青圆系披风了。
何青圆大部分的衣裳都是新制的,这披风也不例外,料子是董氏给她选的,很飘逸浅淡的紫色,在太阳底下有浮动的流光,漂亮得她都舍不得在上面绣什么花样了,就配了一身浓淡深浅不一紫色的衫裙穿,连辫发里的缎子也用紫色绸纱。
何青圆仔仔细细将辫梢上的蝴蝶结理得更加规整,见发缎还多一节,就给绞了下来,让浣秋背过身去,系在她挽起的鬓发上。
“奴戴不好看。”浣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给摇春吧。”
“她有好些呢,浮夏也有的是。”何青圆认真道:“好看的!”
摇春走进来歪头看看,笑道:“好看呢。”
这时辰看日出是来不及了,但还能瞧一瞧初升之日。
林谨然已经醒了,但还没洗漱,就让两个婆子给何青圆引路,从角门出去,绕庄子后院半周看看就行,别离得太远。
林家这庄子后边西侧倚着一处斜坡,东侧则是林子,院墙之外自然是没人扫落叶的,眼下已是深秋,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旭日渐升,光芒折碎。
何青圆早就想踩一踩这落叶,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听得足下脆裂声酥酥麻麻,她欢喜地转了个圈,瞧见两个婆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动作。
两个婆子见她拘束,便躬身退下,只在角门处守着,又道:“姑娘可别走远了,在边上踱几步走成了。”
何青圆点点头,带着摇春和浣秋往前头去。
这一片的树木不只枫树,还有银杏、松柏,落了各种各样的叶子下来。
“是银杏一串,松柏一串,这样分明好呢?还是杂在一块好呢?”
何青圆提着一个篮子,在落叶堆里挑挑拣拣,打算用这些落叶给绣架和美人塌之间做一个落叶帘隔断。
摇春想了想,道:“还是一串一串分明的好。”
落叶虽多,但想要颜色浓郁,无破无蛀的,也需要费心挑选。
何青圆和摇春走走停停,拾拾捡捡,走过庄子外墙的转角,虽然还离得不远,但婆子们站在原地已经看不着了她们了。
何青圆和摇春的绣鞋都没在落叶堆里,行走时发出‘擦啦擦啦’的响动,婆子们能听见,便也不担心,偶尔探出身子瞧上一眼。
“京城干燥,这叶片定能留色久一些,说不定能留到冬日里,到时候咱们换个花样。”何青圆抿着银杏黄叶的柄端笑道。
“嗯!”摇春又不懂这个,顺着何青圆的话点点头。
这时,不远处传来些动静,一只长尾的野鸡慌不择路地在坡上飞跃,紧接着何青圆就见何霆昭从树木繁茂的斜坡上落下,见她也是一愣,但来不及打招呼,又追着野鸡去了。
“留不到冬日的。”
斜坡上还有一个人,头戴玉冠,裹着墨绿披风,站得同松柏一样笔挺。
何青圆抬首望去,怔愣了好一会,连忙下拜。
“下回若要走落叶堆,要提前用棍棒敲过,山猫儿最爱在落叶堆里耍弄睡觉,万一叫你踩尾惊着了,张牙舞爪,凶恶得很。”
季悟非说着就给何青圆回礼,因为他脚下是斜坡,所以何青圆有些担心地微微皱了脸,只一下,季悟非便发觉了,笑道:“我虽不会武功,但也不至于腿软无力到这种地步。”
她赶紧又低了低头,方才那一眼叫何青圆发觉季悟非其实并不是很女气的样貌,只是眉目太漂亮了,乍一眼看去,给人一种恍惚又笃定的惊艳感。
“阿兄怎么这么一大早就起来打山鸡?”她侧首看向不远处摇动的灌木丛,轻声道。
季悟非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道:“林家后宅不安,姐妹相争,他三个最重要的女子都在这里,叫他如何安睡?调了我庄子上的守卫巡了一夜,天亮本要去睡了,山鸡一飞,他又精神百倍了。”
何青圆听得心头发暖,原来有人回护周全是这样的感觉。
难怪那时候林谨然邀何风盈留宿,她瞧着犹豫不喜,但何青圆进屋去换过一身衣的功夫,她就又答应了,且她整个人都松了劲,看起来宽心了许多,想来是知道了何霆昭会护着她们。
何青圆抿着唇笑,又轻声问:“季公子方才说,叶色留不到冬日里?”
“九溪潮湿,叶色褪得很快?”季悟非先问,见何青圆点头,又缓缓道:“气候干燥少雨水的话,叶色的确会留得久一些,可也鲜有能留到冬日里的。”
何青圆低着头,季悟非又站在高处,只能瞧见她的腮帮似乎鼓起了一点,不由得轻笑,道:“不过用胆矾和醋酸烧煮过,有助于固色。”
“当真?!”
何青圆蓦地抬头看他,一双大大的杏眼情不自禁地微微笑着,她甚至还蹦跶了一下,辫发随之在空中跃动,如一捧原本要飘向天界的紫雾,被逐渐明亮浓郁的日光留下,从而化作一个娇俏动人的少女。
季悟非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有多么柔软,只想着那只山鸡能飞得远一点。
“嗯。只是胆矾微毒,醋酸烧灼,要小心处置,你若不易得,我可以配好了送与你。”
“醋酸灶上应该有吧。”可能是太少与外人说话了,何青圆虽然羞涩,但又有股子莫名的兴奋,声音终于也高了几分,听起来清亮又甜蜜,“胆矾是药,家中库里应该存了的,我让秦妈妈去拿就是了。”
季悟非心思落空,面上不显,打趣道:“不想姑娘这般博学?”
何青圆果然面红,声音又回落几分,神色娇羞,道:“祖母从前总用胆矾治牙疳,否则我也不知道的。”
灌木丛摇动起来,何霆昭倒拎着山鸡走了过来,对何青圆道:“认床,这般早醒?”
何青圆老老实实地道:“昨夜阿姐们闲话,我睡着了,睡多了便早醒。”
何霆昭失笑,道:“什么闲话这般无趣?”
何青圆想了想,用只有何霆昭听得见的声音道:“三言两语,总不离宫中那位。”
何霆昭的笑容淡了些,看了眼她手上的一篮叶子,勾起嘴角,道:“过会阿兄送烤鸡给你们吃,再去边上的石泉、鹰嘴崖看过,就要启程回去了,你这篮子宝贝可别弄丢了。”
何青圆没听出他的揶揄,郑重其事点点头。
何霆昭下斜坡时利落,上去时手里拿着弓弩和山鸡就有些费劲,季悟非又不许他径直把鸡抛上来,扬他一身鸡毛,所以打算捡根树枝伸过去给他借力。
于是乎,季悟非就拢着披风,垂眸挑挑拣拣的,看得何霆昭无语极了。
“瞧你这挑三拣四的,论起亲事来,怕是要拣到下辈子去。”
何青圆埋着脑袋仔细找落叶,佯装没听见,只是眼角瞥见最后被季悟非拿起来的树枝真还挺‘清秀’的,别过头去微微笑了起来。
“你也进去吧。”
何霆昭说完这句就转身了,何青圆抬头时,只见季悟非对自己一笑,像是避着何霆昭与她分享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