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之身未逢召入宫,陆槿梨按理应当给他点惩罚的,但见到这人之后,她却心念一动:“平身。”
陆槿梨抬手示意雪竹沏茶,随后缓缓坐下:“你兄长就在里间,太医还在为他诊治,你进去看一眼就出来,别扰着他休息。”语气冷淡且不容质疑。
女帝袖口还沾着血迹,挥手间可以窥见掌心包着的白色纱布的一角,隐隐渗出血迹。
沈舒看了一眼便赶紧垂下眼帘,低头跟着小太监进入内间。
陆槿梨自然注意到了对方隐晦的视线,这伤口其实已经不太疼,多亏了系统商城里特质的麻沸散,治伤不行,外敷止痛一流。
是陆槿梨暴打9577一顿后得到的。
她垂眸吹了吹清茶上的热气,凝神等待。一盏茶的功夫后,沈舒红着眼出来了。
男主纵然再怎么镇定冷静智计无双,此时也不过是个14岁的少年,见到兄长躺在床上面无血色,气息微弱的模样,心底无论如何都是是惶恐不安的。
即便如此,还要强忍着眼泪不敢在宫里哭,怕给兄长添麻烦。
陆槿梨抬眸:“坐。”
沈舒却不敢听从,连忙俯身:“草民惶恐。”
之前两次夜访沈府,女帝身份贵重,需要掩人耳目,因而都是避着沈舒的,对方并不知道陆槿梨和沈钧之间的关系,只如世人一般听闻过女帝同摄政王不相上下的暴戾名声,更别说女帝还曾经罚兄长在雪地跪过一日一夜,他心底是防备着陆槿梨的。
因此沈舒在面对陆槿梨时,面上虽然露着的是提心吊胆的神情,实则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瞒天过海将兄长平安带出去。
无独有偶,陆槿梨此刻注视着沈舒,心里也有别的计较。
陆槿梨学着沈钧的模样温和的笑了笑:“无妨,你叫沈舒是吧?不必紧张,朕与你的兄长是知己好友。”
沈舒面上恰到好处的流露出惊讶。
陆槿梨再次开口:“坐下吧,朕有事问你。”
沈舒这才坐下。
这一来一回的客套话整得陆槿梨有些烦,沈舒坐好后她便直截了当问:“朕听闻从前你们在邺城之时,曾遇到过一位神医?闻舟的情况你方才也见到了,太医院无人可治,或许只有求助那位神医,才能延长他的寿数。”
沈舒心念电转。
不知女帝是否是真心为兄长着想,还是只是打着为兄长治病的幌子,行扣留神医之事。
无论如何,对方将此事提到明面上,也就断了沈舒此前想要偷偷带沈钧出京求医的念头。
沈舒到底是个孩子,尚且不能完美的掩饰自己的想法,将情绪带到了脸上,迟疑片刻才缓缓回复:“是的。只不过神医之所在,无论是草民还是兄长,都并不清楚。”
杯盏叩击木桌发出清脆的声响,陆槿梨扫过沈舒的脸,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但她并不在意。
“无妨。”
纵观整个剧情,不难看出,这位神医其实是男主专有的金手指,在世界剧情的后期,某次男主受了重伤,他便如仙人般翩然而至,挥挥手治好沈舒后又潇洒离去。
若实在找不到。
陆槿梨低头喝茶,茶盏里剩余的最后一丝热气掩住少女眸底冰冷的戾气。
就让沈舒提前重伤好了。
她就不信,男主重伤,这位专为男主准备的金手指医仙还会不出现。
陆槿梨搁下茶盏,盈盈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无妨。据太医所言,闻舟大约还有六年的寿命,然京城之内只有你见过那神医的样貌。朕会给你两年的时间,不吝人力钱财,全力去寻,若找不到神医……”
少女叹了口气。
沈舒看清她眸底蕴藏的冰冷,再此刻愈发深刻的感受到女帝的威慑,禁不住浑身一颤。
他骤然下跪行礼:“若寻不到,草民必会提头来见。”
陆槿梨笑了。
她甚至懒得说些周旋伪装之语来掩饰自己的冷酷:“既如此,那朕便在宫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陆槿梨抬手示意。
沈钧顺从的饮下一口茶,茶水已然冰冷,冷意沁入肺腑。
“草民定不负陛下所托。”
陆槿梨点了点头:“下去吧,离开之前记得抄一份神医留下的药单给太医院,朕会让太医们斟酌着用药。”
“朕给你配备的人马今晚便会抵达府上,明日你便出发,早点动身,早点寻得神医治好闻舟,朕也能早点心安。”
竟是不肯让他见清醒后的兄长一面!
这是想拿兄长当人质吗?
沈舒几乎要咬碎一口牙,被眼睫遮住的眸光有如豺狼凶猛,胸膛中怒意翻涌,寻求神医的意愿达到了顶峰。
陆槿梨感受着他剧烈浮动的情绪,满意的勾起唇角。
世界意识偏爱主角,主角强烈想要做到的事,一切阻碍都会为其退避。
这也是上个世界里陆槿梨轻易不动男主的原因。
并非是她做不到,只是在维持人设的基础上做事太过麻烦,挑拨离间让主角们自己内斗才是最优解。
陆槿梨挥手让人带他出宫。
沈舒也是运气不好,刚刚出门不过半刻,就有太监来报,说沈钧醒了。
陆槿梨立刻起身。
她进去的时候,沈钧正靠着软垫在喝药,他没有力气端不动碗,只能让杜晃一口一口的喂,吞咽时肌肉牵扯到心口的伤,他疼得眼睫轻颤,任是一个字也不说。
于是陆槿梨停了脚步,躲在屏风后面不动。
太医正在给沈钧和杜晃交代注意事项。
心中却忍不住赞叹沈大人的忍耐力,从醒来开始,沈钧就一直在安慰身边的人,这样的疼,这样的苦,他却什么也不对旁人提起。
明明受伤的是他,他却还是那么温柔平和,宛如一缕和煦的暖风。
太医想起沈大人有个弟弟,刚刚才来看过他,半大少年在看清兄长的第一眼时就忍不住红了眼,慌得不知所措。
沈大人应当是习惯了身为长兄需要承担的责任,哪怕是在伤痛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仍是安抚他人。
听到自己可能活不过而立之年时也不曾动容,唯有提起他往后只能卧床不起时,沈大人的表情才变了。
——他下意识的怔了怔,像是反应不过来。良久之后,那双湖水般静谧的浅褐色眸子里,才流露出了一丝怅然,一丝哀伤。
仿佛置身于泥沼之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污泥缓缓淹没了他,而他只能无望又无助的下陷。
旁人都不知晓,沈钧看着一副为人疏离又深居简出的模样,实则最喜欢人间的烟火气。
没有公务在身的时候,他往往会找一间临街的茶楼,开一间雅间,听着外头的说书声,鼎沸的人声,安静坐一下午。
但如今却哪儿也去不了了。
沈钧闭上眼睛,颤抖的睫毛暴露了他的脆弱。
其实最开始冲上前的时候,沈钧就做好了无论是什么结果都坦然承受的准备。
他只是有一点难过。
还需要再缓一缓。
这样等再见到陆槿梨时,就不会让她看出来了。
第37章 哭包疯批女帝×温润文臣(十二)
平静而一如往昔的面孔下, 掩藏着的是如深海般令人窒息的苦涩。
那痛楚仿若钝刀切割□□,一寸寸凌迟着所有者的心脏。
陆槿梨站在屏风后,放开精神力, 任由那汹涌的浪潮呼啸着淹没身体。
即便如此, 她也不过是在旁观他的痛苦而已,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陆槿梨站了许久, 直到太医和侍从们相继离去,她才缓慢的走进去。
青年蜷缩在纱帐里, 偶尔发出一两声虚弱的轻咳,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陆槿梨在床边坐下, 按住对方想要起身的动作。
少女垂眸, 轻声道:“先生遇见我之后,似乎经常受伤。”
“这不是陛下的错,您决不可以有如此想法。”沈钧艰难的给自己翻了个身, 半撑起身子, 面朝着她, 眉眼认真。
“更何况,”沈钧忽然笑了笑, 眉眼舒展开来, 笑容里带着安抚,像是在安慰爱哭的孩子, 语调又轻又柔,“焉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
他真的很少流露笑意。
即便是笑,也大多是苦涩的、无奈的, 淡淡勾一勾唇。
看着青年脸上的笑容,陆槿梨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他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很好看, 唇边竟然还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一笑之下,褪去了平日里沉静稳重的模样,让人才惊觉他如今也不过才24岁,却已经经历了如此多。
肩上始终压着沉重的担子,一刻也不曾放下,日日为国事,为百姓,为帝王,为年幼的亲人忧思多虑。
平时不笑,是因为没有喜悦之事。
现在强压着痛笑,却是为了安慰心怀愧疚的帝王。
他怎么,从来不肯为多自己考虑一点?
面对这样的人。
即便是陆槿梨,一时竟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她沉默了许久,平时的巧舌如簧在此刻尽数消失,最后只干巴巴的问出一句:“疼吗?”
沈钧摇头浅笑:“不疼。”
陆槿梨垂眸盯着他:“先生,上次就说过了,不要撒谎骗我,这是欺君之罪。”
沈钧“嗯”了一声,语气却难得的带着点无赖,像在撒娇:“可微臣已经伤成这样了,陛下难道还要惩罚臣吗?”大抵是从没对人说过这样的话,才说到一半,耳廓就已撑不住变得通红。
陆槿梨却没如往常那般调笑。
少女细嫩的手指轻轻擦过对方的耳垂,她压低身体,低声说:“不行,要惩罚的。”
甜梨的清香一点点攀上青年的脸颊,将他如胶似漆的缠绕,青年有些紧张的眨眼,她凑近过去,低头压住他柔软的唇瓣。
“这是惩罚。”
沈钧的气息骤然散乱。
他剧烈的喘了口气,下一秒有些失焦的瞳孔因为伤口疼痛重新聚集,大概是太疼了,疼得他脑子都不太清醒,沈钧忽然一反常态,抬手揪住女帝的衣摆,哑声问:“那……有奖励吗?”
这次换成陆槿梨愣了。
陆槿梨疑惑:“你想要什么奖励?”
是啊。
他想要什么呢?
沈钧定定的看着少女姝丽的容颜。
他见过少女杀人的样子,见过她的漫不经心,仿佛这天下所有事都不能入她的眼,都不值得她多费半点真心。
他不敢大言不惭要她的真心,那么他究竟想要什么?
沈钧眼神恍惚:“请您……不要爱上别人。”
陆槿梨:“什么?”
未料到竟将心里话说出了口,冲动过后已无法补救,沈钧指尖用力,不自觉将手中那一角衣物揉得皱巴巴。
陆槿梨不给他反悔的机会,追问道:“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青年喉间发紧,面皮染上层层薄红,似有些难以启齿的移开视线,下一瞬又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转过脸,深吸一口气:“求您,不要爱上别人。”
“在微臣死之前。”
不爱他也没关系。
只求上天别让他所剩不多的时间里,亲眼看着她爱上别人。
那样对他太残忍了。
这是沈钧从小到大,提过的最自私,最任性,最无礼的要求,他心里并没抱太多期望。
陆槿梨静静看着他的脸,也确实没立即答应。她不想骗沈钧,因而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选择诚实回答:“感情之事没人能说的清楚,对于你这样的要求,我很难做出保证。”
她清楚的看见青年的脸上流露出狼狈溃败、失魂落魄的神色,有些不忍:“我确实无法对你做承诺,但你也不必担心,事实上,即使没有你的要求,我也很难爱上别人。”
“因为深知感情的不可控,从一开始,就会扼杀心中情感的蔓延。”
不深入,不探究,冷眼旁观。
一旦察觉到自己的动摇,就会迅速抽身,这几乎已经成为了习惯。
如今她已经不是反派了,或许可以尝试着放开一些自我限制。
这是个机会。陆槿梨想。
但从前自我扼制的时间太长了,长到连她自己都不确定如今是否还有爱人的能力。
“但若我根本不懂如何爱一个人呢?”
“没关系的,陛下。”
耳边传来青年温和坚定的嗓音,阳光透过窗柩落进他浅褐色的瞳孔里,将那双眸染得剔透,玻璃珠似的。
他似乎看出对方的苦恼:“如果您想学,微臣会教您一切您想知道的东西。”
沈钧不清楚女帝为何会是一副封心锁爱的模样,也不清楚她之前为何要如此对他,或许是为了笼络他得到这个皇位?
但他不在乎。
但如果她想学,他就会教。
如果他还有利用价值,他心甘情愿被利用。
“若还是不成呢?”
“那便不成,”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钧忽然垂眸一笑,“仔细想想,即便教不成,往后许多年,陛下都与臣共同度过,臣亦不亏。”
陆槿梨无法否认。
面前这个人的话语确实打动了她。
短短几句话,就定下了她往后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