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行检察之责,到了先帝时代, 又兼有镇压动乱的权利,因而树敌众多。纵使督公手段高明, 往往料敌于先,面对东厂中屡屡需要近身厮杀的情况也难免力不从心,大人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只是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说到这儿常德打了个磕巴,他给了自己下巴一记,像是在责怪自己多嘴。
他顿了顿,含糊过这个话题:“总之,面对底下因有心人煽动而变得越来越大的质疑声,局势推动之下,大人只能无奈选择剑走偏锋,与牢狱中一位年迈的江湖中人做了交易,要他在死前将一身功法传授于自己。”
“然而会被押入朝廷监牢中的家伙又怎会是什么好人,纵使百般挑选,仍是无法做到尽善尽美。那江湖人的一身功法浑厚但刚猛无比,与大人本身阴柔的功力完全相冲,根本没办法收纳为己用,只能任由它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是以大人每月……”常德突然急急收声,停顿一瞬,“每月都需要喝药压制。”
“喝药只是指标不治本,我们这些年派人走南闯北寻了许多名医,才得到如今这幅药方。开药方的医师说,若想完全医好此病,则必须去寻一个同样内力高深,最少只能比大人内力略低一线的武者,将内力探入病人的经脉中,帮助压制病人体内那股狂乱内力的同时,再辅之游走梳理。每回运行两个周天,一月一次梳理,如此大约半年就能完全康复。”
“但是……”常德欲言又止。
“但是。”陆槿梨笑了笑,替他说了,“比你们家大人内力更加高深的人十分难寻,纵观天下也不超过十指之数。不过以东厂如今的权势地位,若真想找,还是能找得到的。所以问题并不在这儿——”
陆槿梨屈指轻扣桌面:“问题在于,你们大人惜命,又极度抗拒旁人近身。需知武者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就是经脉,对经脉动手,稍有不慎就会走火入魔,更遑论让不信任的人将内力探入其中?即使知道是为了治病,岑裕也很难过自己心理那关对吧?万一治疗时下意识抵抗,到时候两尸两命,共赴黄泉可就不好了。”
常德难耐咬牙:“国师大人,您说话请尊重我们督公一些。”
陆槿梨:“我很尊重他,我不仅尊重他,我还了解他。”
“本来到这一步,只消一服麻沸散下去,事情就能解决,但我猜,岑裕一定是宁死不从对吧?”
常德面露尴尬:“大人他……不喜欢那种失去意识,只能任人宰割的感觉。”
陆槿梨垂眸:“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么抗拒别人的触碰,又为什么会这么厌恶身体失去掌控的感觉?
常德垂头不吭声,但陆槿梨已经猜到了。
世界剧情是围绕主角展开的,并没有将太多笔墨用来描绘反派的一生,她只知道在后宫的那段日子对于岑裕来说是黑暗痛苦,不堪回首的,却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常德显然也不会告诉她。
饭菜已经冷了,陆槿梨看着一桌的美味佳肴,忽然有些食不知味。
她草草扒了两口饭,刚想停筷,想起岑裕的性子,还是起身添了碗饭,将剩余的饭菜吃了个七七八八。
常德站在旁边等她吃完,见她起身,殷勤问:“国师大人,您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陆槿梨:“炭盆木炭不够了,你去取点新炭回来。”
陆槿梨边说边推门往房间里走,常德迟疑片刻,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
陆槿梨无奈:“去取炭啊,跟着我做什么,我就是进去看看你们督公醒了没。要动手我刚刚就有机会,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这话确实有几分道理,常德沉默一瞬,转身离开。
陆槿梨关上门,还听到常德在对侍卫长吩咐,让他把守好门口,若听到什么不对的响动立刻冲进去。
她摇了摇头,对常德的警惕感到无话可说。
陆槿梨走到床边,弯腰准备掀开纱帐,忽得神色一凝。
掀帘的手刚刚抬到一半,一道风声迎面而来,陆槿梨本欲闪躲,下一秒却又松弛了肌肉,任由对方将她压在床上,纱帐与薄被被滚过而乱成一团。
岑裕用一只手掌掐住她的脖颈缓缓收紧,另一只手则束缚住她的双手手腕,抵过头顶。
青年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只能看得出他神情冷峻:“你方才对我做了什么?”
陆槿梨一脸莫名:“只是普通按摩而已,你现在难道不觉得浑身松快吗?”
陆槿梨眯起眼睛:“大人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是想恩将仇报?”
岑裕扯动唇角,不答反问:“普通按摩,能让我毫无防备的在一个没见过几面的人面前睡着?”他一字一句的加重语气:“国师大人,莫不是以为我很蠢?”
陆槿梨连声喊冤:“睡着难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吗?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岑裕冷笑着缓缓收紧手掌:“从十五岁开始,我就不会在不熟悉的人面前入睡,无论多疲惫。”十五岁那年,因为没有防备的一觉,他被卖入了京城。
陆槿梨逐渐感到呼吸不畅,她涨红了脸,话语变得断断续续:“那就不能是因为我……人畜无害吗?”
“你?人畜无害?”
岑裕只觉得荒谬:“国师大人对自己还真是没有自知之明。”
怕真把人掐死,他还是稍稍松了点力道,接着戏谑一笑:“国师大人知道,从前欺骗过我的人都是什么下场吗?”
“入宫第一年,同房有个叫陈旺的小太监与我关系不错,每次我值班晚了,他都会偷偷去厨房里给我留一个饼子,我亦如是。”
“后宫里底层的小太监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第二天没力气干活,还会被管事抽鞭子。抽死了,也就死了,随便找个地方一埋,连个墓碑也没有,不会再有人记得他是谁。我们就这样扶持着勉强熬到了第二年,第二年,他在某个娘娘的宫里谋了个好差事,而我被调去了御膳房当差。”
“隔得远了,不能再时时碰面,但宫中的人无法独善其身,再忙也会定时联络感情。某天陈旺找到我,给我递来一杯茶,我没有丝毫怀疑的喝下了那杯茶,再醒来时,是在冷宫里,身边躺着一个刚刚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背叛我,当时的我实在太累了,大脑一片混沌,根本没有空余去想这些东西。我只知道,这是一个局。那个妃子被人下了药,正神智不清的朝我靠过来。”
“我不知道剩下还有多少时间,但我知道等那些做局捉奸的人一到,我就完了。”
回忆起那些曾经,岑裕的眼底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血光:“所以你猜我做了什么?”
岑裕笑起来,笑容冷得像一捧雪,他轻描淡写的说:“我杀了那个妃子。”
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不知道她是如何沦落到这一步田地,不知道她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不知道她有没有亲人,不知道她该不该死。
可他必须杀了她。
因为她不死,他会多出很多很多麻烦。
如岑裕这样的人,每踏出一步都犹如在高空走钢丝。他没有资格赌人性赌运气,只有将一切威胁到他的东西全部扼杀。
岑裕继续开口,不知是在解释给谁听:“我必须杀了她。为了维持清醒,我把簪子扎进了大腿里,血流遍了整个床铺,如果她不死,这些血迹又从何而来?其他的人一定会顺着血迹找到我,更何况她还看见了我的样子。”
青年眉眼冷酷:“如果她不是冷宫的妃子,尚有自保的能力,我或许还会犹豫,可惜……她帮不了我,也帮不了她自己。或者也可以说是天要亡她,正逢那日突降暴雨,雨水冲刷掉了沿路的污迹,也冲刷掉了我最后的顾虑。”
“很快捉奸的人冲进冷宫,看见了那具尸体。他们最开始只是想给那位冷宫妃子按上一个淫.乱后宫的罪名,再让皇帝处置她,可如今她却提前死了,事情超出了掌控。为了封住我的口,也为了掐断所有和他们相关的线索,他们不得不替我收拾残局,我们互相捏住了对方的把柄,最终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在讲述过往的时候,岑裕没发现自己的手劲不知不觉中松开了些许,于是陆槿梨说话顺畅了许多:“那个太监呢?你亲手杀了他吗?”
“没有。”岑裕笑了,眼底嗜血的意味却愈浓,“复仇,也未必要亲自动手。”
第50章 被囚国师×阴鸷毒舌督公(十)
“宫里还有个我很讨厌的人, 淳德太后,先帝的生母。她脾气不好的时候,喜欢罚人去跪石板, 正午太阳最烈的时候, 人往那炙烤了大半天的石板上一跪,简直和下油锅煎肉没区别。”
“到了晚间, 把人拖下来,才发现膝盖以下的皮肉早已和石板粘在了一起, 撕下来血肉模糊的一片,再随便往房里一丢, 是生是死全看命。”
岑裕笑得阴郁凉薄:“我讨厌她, 所以在她生辰那日,特意请她看了场大戏。”
“陈旺投奔的娘娘是正巧是淳德太后的侄女,那日的太阳也很烈, 大幕拉开后, 所有人都看到, 皇帝最宠爱的贵妃,正在戏台上和一位卑微下贱的太监拥吻, 他们吻得越是难舍难分, 就越是打皇帝和太后的脸。”
想起那时太后铁青的脸色,时至今日岑裕都忍不住畅快万分, 低笑出声:“这真是一场别致动人的大戏。”
“生辰宴还未结束,太后就晕过去了。”
“皇帝震怒,下令赐贵妃一根白绫,将陈旺凌迟处死, 还削了太后母家的爵位。”
“陈旺被凌迟处死时我去监场,那肉片切下来都堆成了一座血山, 被凌迟者却还奄奄一息的活着,活着已成为一种煎熬。后来陈旺看我的眼神里只剩下乞求,连怨恨的力气都没有,求我给他个痛快。”
“若是旁人见此情形,也许会到此为止放他一马。可我却不,看着他的惨痛样和那骷髅似的脸,我心中只觉得痛快无比!”
讲到这里,岑裕看向陆槿梨。
陆槿梨察觉到前者的视线,立刻毫不吝啬的给予夸夸,“一箭三雕,不愧是督公大人呢。”
岑裕冷哼了声,对于对方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分外不满。
他眯眼看向陆槿梨,挑起她的下巴:“那么,国师大人,你想要哪一种结局?”
陆槿梨仰头真诚道:“听完故事,我只看出来你很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那按这个逻辑,我是不是只要在你面前也睡一觉,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岑裕:“……”
岑裕都快被陆槿梨这脑回路整无语了。
他气得松开对方的脖子,拿手去掐她的脸:“陆槿梨,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拿你没办法!”
“怎么会呢。”
少女的脸颊被包在带着薄茧的修长大掌中,腮帮子被挤压出个颇具喜感的形状,她讨好的弯了弯眉。
岑裕觉得她这副模样十分有趣,不禁手痒多捏了两下,无意识放松了掣肘。
就在这一分神错漏的瞬间,陆槿梨立刻挣脱开对方的束缚,解放出来的右手不进反退,抬起扣住青年劲瘦的腰身,朝着自己的方向猛然下压。
纱帐翻飞,兵荒马乱之中,岑裕曲起手臂撑在陆槿梨脸侧,才没直接摔进她怀里。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贴近,近到呼吸交缠可闻,肌肤相贴,能感应到对方身上的温度。
昏暗朦胧的视线里,他听见少女贴在他耳边一触即离的轻笑,梨香氤氲:“不论我如何想,督公大人不就是拿我没办法吗?”
一时疏忽,立场再度倒转。
岑裕被吹过的耳尖迅速发烫,呼吸急促不稳,他咬牙切齿的喊她的名字,一字一句念得极重,眼神噬人,似乎要将她拆吞入腹。
“陆槿梨!”
陆槿梨翻身将岑裕压在身下,食指抵在对方唇瓣上,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嘘。”
岑裕微愣,下意识照做。
门外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几秒过后,侍卫长带人破门而入,抽刀对准陆槿梨的方向,急问:“督公大人!您没事吧?”
房内一片寂静。
几个呼吸的时间后,一只手慢条斯理的掀开帷帐,露出国师那张清冷出尘,不染尘埃的面容。
陆槿梨扬眉:“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侍卫长扫过室内的情况,看到陆槿梨从床上下来,心中满腹疑虑却丝毫不显。
他抬手行礼,不卑不亢回道:“方才听到房内督公说话的声音,大人的语气似有些奇怪。属下唯恐大人有事吩咐,所以特意进来查看,还望国师大人谅解。”
“哦,你们大人还没醒呢——”
陆槿梨略一停顿,侧耳似倾听片刻,接着笑起来,“好了,现在他醒了。”
她起身将纱帐重新绑好,床靠里边侧卧着的青年翻了个身,缓缓撑起身体,眼神似有些迷蒙,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督公大人这反应也是极快。
背过身,陆槿梨不着痕迹的勾唇。
岑裕掩唇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牧朗,我无事,你们出去吧。”
“属下烦扰督公,还请督公责罚。”
“自去领三鞭,下去吧。”
牧朗虽是出自好意,但未经允许擅自闯入也是事实,不罚难以服众,罚个三鞭意思一下,是两边心照不宣的默契。
“是。”
牧朗左右看了看,虽有疑惑,最后还是遵从上司的指令,退了出去。
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又浩浩荡荡的撤出去,房间内再度陷入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