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觉得望渡不好惹,中年男人骂了两句就想走,又被刚刚叼着烟的男人抓住。
小摊这边顿时被搞得乌烟瘴气,许多人东西都没吃完就起身走了。
望渡拉着小满,带着她往回走。
手心传来一阵冰凉,是小满的手在失温,冷透的劲儿蔓延开。
望渡:“你手怎么这么凉?”
“刚刚吃冰粉吃的吧。”
小满的呼吸很缓慢,说话的节奏也是。
不太对。
望渡揉捻着她的指尖:“吓到了吗?”
小满摇摇头。
小巷子里很静,连风都没在吹。
一路上只能听到两人轻轻交错着的脚步声。
小院里的烧烤已经散场,空气里隐约弥漫着酒气,只剩二楼垂下来的花草在摇晃。
楼梯口,望渡垂下头,对上小满略显憔悴的脸。
她扬起一个笑:“哥,你快回去吧。”
“你刚刚喝了酒,早点儿睡比较好。”
尽量调整得正常的语气。
勉强着挤出来的笑。
望渡见过这样的表情。
她小时候,明明受了委屈,却还是忍着。
就像现在一样,只用笑来表达自己。
一定有哪里不对。
望渡反复思索,把她情绪的转变定格在冰粉摊上,打牌那几个人闹事儿的那一段时间。
他用手机搜索:
【怎样哄女孩子开心?】
【笑话大全】
【十万个冷笑话】
……
睡觉前,小满收到消息。
【哥哥】:你知道一块玻璃从楼上掉下来会说什么吗?
小满敲字的速度很慢。
【星星晃呀晃】:什么呀哥哥?
【哥哥】:晚安我碎啦。
小满唇角短暂地扬起一下,发过去一个小猫捂嘴笑的表情。
【哥哥】:张飞和刘备骑马骑到悬崖边,刘备说:“张飞,你快勒马。”
【哥哥】:张飞回答:“我快乐呀。”
这个没有前一个好笑,小满没有笑。
她打字:哥哥你怎么开始讲冷笑话了。
还没发出去,对面又发来消息。
【哥哥】:所以。
【哥哥】:小满,你快乐吗?
小满动作停滞。
原来,还是被发现了呀。
-
问完“你快乐吗”以后,小满没再回消息过来。
望渡从网上保存的那几个冷笑话,也没能再发过去。
聊天界面始终停留在他这边的绿色长条上。
这很不正常。
望渡拿起外套,想过去找她一趟。
走了两步,又停住。
万一她想一个人待着呢?
她连消息都没回。
现在过去会不会打扰她。
只想了半分钟,望渡还是朝门口走去。
哪怕被嫌烦,也比不在她身边好。
“砰砰”。
门被很轻地敲了两下。
望渡开门,看到已经换好睡衣的小满。
少女往日里明亮如星的眸子,带了一点儿不知理由的暗淡。
她拉住他的衣角:“哥,我可以来你这里睡吗?”
-
小满把头靠在望渡胸膛,紧紧挨着他。
低沉的心情仍未消退,但她心绪平静了不少。
小满在昏昏沉沉里入梦,这次的梦境并不是天马行空的碎片,而是她一直记着,却也逃避着的在洪桥电器城的事情。
那是冬天,从河上吹来的风很冷。
小满和爸爸在一家售卖厨房电器的店铺门口站着,等老板开门。
有一些学生穿着校服,提着木制的火桶往学校赶。
这种小火桶是洪城特有的东西,里面会放置一个铁盒子来隔热,盒子里装了烧红的炭火。
听人说,学生们会把这种火桶放在课桌下面,上课的时候方便取暖。
小满挨着爸爸站,看着一个又一个火桶从她面前路过。
她也有点儿冷,心想如果自己也有一个火桶就好了。
小满伸出手,给自己揉手指。
她的手肿得像一根根小萝卜,红红的。揣在兜兜里会痒,沾到水会疼。
有次房东阿姨看见她,说:“呀,小满,你手上怎么都是冻疮,肯定是天气太冷了,你又不经常活动手指的原因吧。”
听到阿姨这么说了之后,小满就常常给自己揉手,这样就算是活动了吧。
揉到右手小拇指时,店铺卷帘门被打开。
一个顶着鸟窝头的男人边打哈欠边把卷帘推到最上端。
男人还没打完哈欠,爸爸就抬脚大步迈了过去。
“你看看你们家卖的这个电饭锅,内胆涂层一刮就掉了,什么崴货!”
“谁知道这个涂层混着米饭吃下去会不会死人。”
爸爸骂着,声音很大,吸引了很多路人和周围店家的注意。随着越来越多的目光投过来,店老板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后来爸爸和老板是怎么闹掰,怎么吵起来,怎么互相辱骂的,小满都记不清楚了。
她只记得店老板把电饭锅内胆扔在地上,推着爸爸要赶人。
周围逐渐聚集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几个提着火桶、穿校服的学生。那些人的目光一些盯在爸爸身上,一些盯在她身上。
小满不习惯被人这样看着,觉得身上有蚂蚁在咬。
“好啊,你们本地人欺负我们乡下来的是吧!”
爸爸脸和脖子一起涨红,说起话来咬牙切齿。
他看向围观的群众。
“大家快看啊,这家店卖崴货不认账了啊!”
喊了一圈下来,爸爸的目光落在小满身上。
小满对上爸爸的视线,感觉到刺骨的寒意。
下一秒,爸爸突然抓住她,把她扯到店门口。
他力气很大,小满手上的冻疮被他捏得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
刺骨的痛。
“不认账是吧,骗老子的钱是吧。”
“来来来,老子这个女儿你们来养!”
“你们这帮畜生赚钱容易,你们养!”
小满手疼,眼泪直掉。
她不是哭,她只是疼。
她喊他:“爸爸,爸爸。”
爸爸松开她,把她推到店老板脚下。
“赚老子的黑心钱,我呸!”
“老子养一个小赔钱货容易吗我。”
“我还真就告诉你,你今天不给我退钱,我就把这破孩子扔在这里,你们来养!”
在难以抑制的疼痛里,小满听到“扔在这里”。
她脑子空白了好久,顾不上疼,伸手去拉扯爸爸的裤腿。
没够到,被推了回来。
“拿了老子的钱,就你们给老子养女儿。”
扔掉。
被扔掉。
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五岁的小孩,分不清大人是真的有要扔掉她的意图还是只是在撒泼耍赖。
小满从来都很听爸爸的话,爸爸叫她站着她就站着,爸爸叫她不动她就不动。
这是她第一次爬过去紧紧抱住爸爸的腿。
她害怕。
小满那时还不太说得清楚话,正是因为这样才一直被爸爸骂笨。
她只有“爸爸”两个字说得最清楚。
“爸爸……不、丢。”
“爸爸、不丢。”
周围的人都在讲话,一句也没落进小满耳朵里。
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提着火箱的学生边走边盯着她看。
“不、丢。”
“会乖。”
……
望渡入睡得很晚。
他始终觉得小满今天状态不对。
才进入浅眠,望渡感到怀里的人在颤抖。
他睁眼,看到小满缩在他怀里,流泪、发抖、抽噎出声。
望渡瞬间清醒,小声喊她:“小满,小满。”
他把人搂紧,见叫不醒,又轻轻拍她的后背。
他不敢大声,怕惊醒她,慌张地伸手帮她蹭掉脸上的泪。
“小满。”
“月满。”
望渡一边喊着,一边抓住她的手,温柔地握住,再缓缓加重力度,揉捏她的手指,试图用现实中的知觉将她唤醒。
梦境向来拥有让人身临其境的能力。
小满听到望渡的声音,许久才从那个冬天挣扎出来。
她在抽泣,快要呼吸不过来。
被望渡握着的地方,是她浑身上下唯一热着的地方。
她醒来,却感觉自己仍旧被困在十几年前,那时的寒冷、冻疮、恐惧,像沥青一样粘连在她身上。
结成团,散不开。
小满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心底里的崩溃和痛苦却仍然没放过她。
她疼得想要大喊。
最终,她还是抵挡不住,把脸埋在望渡胸膛,放肆地哭出声。
望渡低下头,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他身上的温度缓缓传过来,包裹着她,像是在融化一块冰。
望渡的呼吸很平静,带动着胸膛微微起伏,哭到精疲力尽后,小满听着他的心跳,开始慢慢复苏。
她从那年冬天带回来的刺骨寒冷,从皮肉到骨血,被望渡一点点驱散,再用他的气息填补。
他们彼此契合,像是生来就该拥抱在一起。
望渡缓缓拍着她的后背:“做噩梦了?”
他的声音带着让人安定的能力。
小满的眼泪糊了望渡一身,他胸膛那片几乎都湿掉了。
两人之间的空气,也变得有些沉闷。
小满抬头:“哥,我跟你说个事儿。”
“你不要说话,可以吗?”
她怕他一开口,她就又停不下来。
“好。”望渡声音低哑,捧着她的脸,帮她擦眼泪。
小满又调整了会儿呼吸,缓缓开口。
“我看到我爸了。”
望渡手指动作停滞。
只是说了几个字,小满胸腔到喉头的那种堵塞感便再次席卷而来。
她吐字变得艰难。
“就是,你推的那个人。”
“他……看着我,没认出我。”
“他、不认、识、我。”
到后面,她说一个字都要停顿好久。
被窝里的空气好稀薄。
她又缓了许久:“我就是不明白,他明明是那样糟糕的一个父亲。”
“为什么要再做一次父亲。”
小满是到了妈妈那里,才知道原来小孩子不会每年都长冻疮,不是每个小孩都会挨打,不是每个小孩子都没有糖吃。
“他配不上我妈妈。”
“也配不上任何一个人。”
这是小满人生里第一次说这样具有攻击性的话。
从小到大她都很少生气。
她可以包容许多事情,可以原谅许多事情。
因为她见过更糟的。
小满无法告诉望渡混迹在自己梦境里的幼年时光是怎样的。
她开不了口。
哪怕是那个人是望渡,小满也没有把他拉入那个场景的勇气。
妈妈不会知道。
望渡也不会知道。
世界上,只会有小满一个人知道。
那是小满一个人的、糟糕的,秘密。
望渡信守承诺,全程都没有说话。
他垂下头,轻轻蹭她。
像一只猫咪隔着笼子轻蹭另一只猫。
他的唇落在她眼下,配合着手指,帮她擦去止不住落下的泪。
最后试探着覆上她的唇,小心翼翼、爱护、珍视地亲吻。
望渡带给小满温软细腻的感觉。
她一点点被安抚,肆意地与他呼吸交缠。
太困。
哭得太累。
噩梦太耗费体力。
望渡的动作太温柔。
小满沉溺着沉溺着,再次睡去。
这一次,没有噩梦了。
古城的夜漫长又寂静。
望渡没再睡,就这样守着小满。
看着她安睡,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他的心才会落回原处。
“他配不上任何一个人。”
望渡轻轻抚摸着小满的头发。
“但我们小满。”
“值得世界上最好的。”
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点儿哑,眼角泛红。
对不起。
哥哥来得好晚。
第63章 回应
清晨, 小满被院外行人路过的声音吵醒。
她睁开眼,黑乎乎的一片。
看不见。
我哭瞎了?!
小满猛地坐起来。
一条轻薄的真丝眼罩从她鼻梁上滑落,落在床单上。
原来没有瞎, 是哥哥给她戴了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