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开始,光年起了高烧。
凌晨一点,女儿把他送到了市医院。医院里做核酸的队伍很长,女儿非常着急,她害怕光年是阳性。但医生说,这已经不重要了。光年转急性肺炎了。
医院出于防控要求,只允许一个家属陪护。当晚女儿就留在医院,守着光年。而我开始了居家隔离。”
社区有人打电话来问,光年去过什么地方。我说没有去过任何特殊的地方,只在元旦那天去过批发市场。对方告诉我,那就是了。元旦假期过后,批发市场爆发感染。”
“我很后悔。”
一大颗眼泪往下掉,将“悔”字晕染。
她虚虚地握着笔,笔记本上的字成了一团一团黑色的阴影。
这场病来得措手不及,虽在冰冷的大数据中,不过是今日感染人数加一。
林迎一个人待在家中,有时发呆,有时胡思乱想。
她不断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次重感冒,一次发烧。2023的全民阳康那阵,不是很多人都挺了过去吗?不要担心。
但过了几天,女儿发来一个视频。
在微微摇晃的镜头中,光年双眼紧闭,面色苍白,昏茫地躺在小小病床上。他的额头似乎有汗珠,手背因为打针而青筋狰狞。
那个视频只有七秒钟,林迎反复看了很多遍。她忘记什么“迎迎”还“荧荧”,她小心地问女儿:“他现在到底怎么样?”
反复高烧。断断续续有两天了。
林迎把手机关闭,坐到书桌前。她又打开笔记本。
一月七号。
“他看起来又热又疼。”
-
后面几天,儿子女儿没有再发来视频。
他们说:“好一点了。”
林迎稍稍放下心,但她依旧写不进去试卷,背不进去书。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打开笔记本。有时候能记录一些事情,有时候只是对着纸发愣。
一月十一号那天,光年清醒不少,他和林迎打了视频电话。
“家里还好吗?”
手机架在小桌板上,光年轻声问。
“一切照旧,都很好。”林迎试图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活泼,掩盖掉前段时间的冰冷。她说:“冰箱里的菜一直吃不完,怎么办呀?”
“买太多了。”光年似乎笑了一下,很淡。
“我现在进度比你快了。”林迎又拿起一套卷子,“到时候没准你根本考不过我。”
光年只是笑。
他们又聊了一些家常,光年的神色有些倦怠,很快有护士走过来挂水。儿子的手伸过来,似乎要挂断通话。
“我不会用收音机!”
林迎突然喊了一声。儿子一脸茫然,光年微微抬起头,笑着说:“等我回去给你调。”
通话挂断,林迎胸口起伏,五官全部皱在一起。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绪催逼着她,她拨开笔记本,快速写下一些话:
“烦!我想快点结束这个世界。我说真的,回到2023吧,回到那个台风天吧,我宁愿跟光年在车里吵架!”
林迎揪着笔记本的纸。
她觉得正有什么东西要离开她。
-
凌晨,光年再次高烧,陷入昏迷。
这一场高烧持续了整整两天,一月十三号的晚上,儿子冷不丁在家族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医生说,回家里睡吧。”
林迎大脑空白。
她像机器人一样在笔记本上抄下这句话。她埋下头,在闷热的臂弯里,眼睛干涩,流不出泪。
-
出院手续办好那天,林迎站在阳台二楼,汽车缓缓停在门口。
明明才过去十一天。车门、台阶、家门,这短暂几秒钟,林迎贪婪地看着光年,把时间轴拉得很长很长。
他垂着头,闭着眼,明明天那么冷,他也无知无觉。
“妈,您多陪陪爸。”
儿子把光年背到主卧,放进大床。光年始终安安静静地睡着。
林迎守了他一下午,和他一起躺在床上。傍晚吃过饭,林迎再次回到房间,光年还是睡着。
林迎缓缓坐到书桌前。她把笔记本上薄薄的几页翻来覆去地看。最后她拿起笔,记下今天的日期。
一月十四号。
“现在我已经不想探究,yingying到底是谁了。”
“他现在睡得很安静,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试图去抓什么东西。其实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想要抓紧的并不是我,不是林迎……但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我们俩,不是霍圆贾和张凤娟吗?”
“我们不是要一起高考的吗?有一方怎么能反悔呢?”
“我现在知道了,为什么童话那么美好。因为它的结局永远是‘幸福地在一起。’”
林迎越来越用力,最后那六个字深深刻在笔记本上。
她陡然松开手,笔就滚到一旁。像她老干的坏事,笔珠又掉了,小小一颗,转眼就消失了。
主卧里很安静。窗帘只拉了一半,外头是个晴朗的冬天夜晚。
床上在睡觉的人动了一下,林迎的肩膀也颤了颤。她竖起耳朵,听着床上持续的O@声。
一阵带着呲溜呲溜电流的音乐声响起,是收音机。
林迎转过脸,看见光年探出被窝,调试着床头柜上的收音机。他缓缓转着声音旋钮,乐声充满房间。
“来。”
光年朝林迎伸出手。
林迎走到他身边,他将被子掀开一半,让林迎进来。
他们俩又躺在这张木质大床上,彼此依偎,听着收音机里听不懂歌词的俄国音乐。
“我当时给你出的数独,你一直都没做吗?”光年轻声问。
林迎拉开床头抽屉,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拿过来。“做了的。”
“嗯,我帮你看看。”光年将纸展平。他的神色倦怠,眼目浑浊,却还是努力定睛于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
从第一行开始,光年将林迎填下的数字一一念出来。
“893517264。”
“547826138。”
“6,2,1……”
他的声音渐渐变弱,连简单的数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迎拿起数独纸,认真地把整个数独九宫格念了一遍。每一行,每一列,最后斜着的两条线。
“……6,4,2。”
这就是最后的三个数字,最后的倒计时。
林迎问:“我做对了吗?”
光年许久没说话。
在林迎绝望灭顶的那一刹那,他突然伸出苍老的五指,紧紧握住了林迎的手。
他堕入了永远的安静,林迎却听懂了他的声音:
“跳下去后,我会立刻抓住你。”
收容站里拥挤的拐角,小洋楼里朴素的木床。
他的承诺一如往常。
林迎以为她在那一刻明明足够镇定,但片刻后她发现她的整张脸都麻了,眼泪如泄洪般往下掉。
她死死反握住光年,明明光年的手已经没有任何力气,不会再给出任何反应。
死亡。
这就是死亡。
林迎的眼前都是泪水。她看不清任何东西,光年也成了模模糊糊的光团。她嘴唇颤抖,泣不成声:
“你怎么能提前离开呢?你太狡诈了!”
在外等候的儿子女儿,赶过来的孙子孙女,都冲了进来。
整个房间不复宁静,充满了压抑的悲鸣。
林迎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下来,她要离开这个场景,不,她要离开这个跟她无关的世界。她抄起自己的笔记本,疯狂地往下跑。
她不高考了,她干什么要在这里耗上一年时间,她有病吗替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高考?
她待在这里没有任何意义,她为什么要一个人待在这里!
林迎冲到了厨房,她和光年经常待的这个小空间。她的腿一下子软了,跌跌撞撞挨到光年常坐的那个位子上。
她把笔记本摊开,在一月十四日的记录上,她想努力写上“幸福地在一起”,结束这条新闻。但她满眼滚着泪水,笔像刀一样在纸上割出字符。
光年。
没了你,还有谁会愿意给我骑三轮车?
没了你,还有谁会愿意给我出数独题?
没了你,还有谁会愿意给我放收音机?
没了你,还有谁会愿意放着电蚊液不用偏偏要点蚊香?
没了你,还有谁会愿意无数次提醒我中间的凳子是跛脚的?
没了你,还有谁会听我背诗、给我洗碗、陪我打架?
没了你,还有谁会牵我这双难看的手?
“呵啊――”
林迎把笔一掼,趴在餐桌上。她的眼泪一直往外流,成了一摊水渍,一面湖泊,一场终于开始的雨。
第35章 时间追逃
浑身一颤,回神。
光年茫然地睁了睁眼眶,眼珠缓缓滑动。
暴雨如注,汽车依旧停在荒原般的公路上,驾驶座的陈淼松开按钮,车窗彻底升起。
光年皱着眉,和内视镜对望。
陈淼举手投降,轻声说:“好像发烧了。”
光年怔了片刻,缓缓转头,看见正坐在自己身边的林迎。
她仰着头,脸颊通红,嘴唇发白,发烧般昏昏沉沉。
“林迎?”光年喉头发紧。
毫无反应。
“都说发烧了。”陈淼耸肩。
“陈哥。”光年用力揉了一下太阳穴,问:“我上一句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陈淼眯了眯眼,不是很明白这个问题用意何在。但他还是认真回忆了一下,然后道:“我关车窗之前吧,你喊了一句林迎。”
“就这样?”
光年捏紧了手机,手机亮起来,苍白的荧光打在他脸上。
“对啊,然后你就沉默了,林迎仰头一倒。”陈淼说,“我就把窗户关上了,再淋雨,人和车都要废掉了。”
车窗从下升到上。
不过几秒钟。
光年浑身脱力,良久呵出一口气。
“发生什么了?”陈淼捕捉到他情绪上的不对劲。
光年静默片刻,吐出两个字:
“穿越。”
陈淼浑身一抖,不小心摁了一下车喇叭。他转过身,被安全带紧紧箍住也不管,直探向光年:“还真是?”
“是――她就是林迎。”
回忆一涌而上,光年双眸晶亮,语气也带着隐隐的激动。
“关车窗那几秒,我和林迎穿到了2021,在东北度过了整整半年。”
陈淼愣了一瞬,接下来蹦出三声抑扬顿挫的“卧槽”。他又转身,喊:“林迎!”
林迎却仍旧闭着眼,一言不发。
光年拿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捂了捂。“她应该还在里面。”
“什么?!”陈淼说完,眼镜掉车底下去了,这种浮夸的动作一般只有孙志刚和一米九会做,但今天不一样,他睁着看不清什么东西的两只眼,问:“那你怎么出来了?”
光年转过眼眸,看向窗外,冷漠地吐出三个字:
“我死了。”
陈淼怔了片刻,明明应该疑惑或震惊的,却扑哧扑哧的直接笑了。他趴在方向盘上,毫无平时文质彬彬的样子,一边笑一边打嗝一边问:“嗝光爷,这到底什么机制嗝?太超自然嗝――”
光年将所有信息整合排列,简洁地给出三句话:
“林迎可以进入新闻事件,所以她去过2003。”
“只有改写新闻,才能回到现在,当然死亡也会。”
“林迎的意识还没回来,说明新闻还没改写。”
陈淼慢慢摩挲着手表,陷入沉思。
光年探了一下林迎的体温,确实在发烧。片刻后,光年才想起他们原本在忙防台的事,而林迎当时一整晚都在淋雨。
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两点。
“陈哥,回局里。”
陈淼发动汽车,说:“你想查你们进了哪个新闻?”
“这个倒次要。”光年轻笑一声,眼眸闪过冷光,“主要是,我在里头遇到熟人了。”
台风铺天盖地,汽车在风雨中一路疾驰,抵达海城公安局。
公安局大楼灯火明亮,市长的车一出现,各层楼立刻紧张起来,害怕防台工作出了疏漏。
陈淼没将车停在大门,绕去了停车场。
“随后。”
留下话音,光年刷地拉开车门,大步进入电梯。
办公室在二十二楼,中间停了几次,一见是方市长,要么后退要么前扑。索性后退的居多,待梯门打开,光年身边没有闲杂人士。
他转了转手机,在人脸识别前站定。
“欢迎光临――”
甜蜜的电子女声,多么温柔动听。
一室黑暗,光年随手拍开墙上的灯,飞速走进内间办公室,他唤醒内网电脑,打开卷宗系统,面色冰冷地输入了“曾诉强”三个字。
在1秒的响应时间后,界面上弹出了一份相当清晰的卷宗档案。
光年慢慢地在办公椅上坐下,鼠标点击,滚轮滑动,眸光掠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2006年,奸杀羊城江海职业技术中学初一女生李荧荧,被判处有期徒刑,拒捕潜逃。
2022年,在荷花谷批发市场被东北警方发现踪迹,逮捕归案,移交羊城警方时再次潜逃。
光年的鼠标指针在“再次潜逃”上滑了一下,于是黑字变成白字,白底变成蓝底。
他的呼吸有一瞬停滞,找回时变得粗而颤抖。
“咚咚。”
陈淼没敲门,用嘴巴学了声。
“进。”
光年闭上眼,在办公椅上幽幽地转了一圈,手掌用力摁住桌面。
“林迎交给宣传了……你,眼睛怎么红了?”
陈淼上下摸索着,兜里还有奶糖,立刻掏出来,但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糖也不吃,必有大事。
陈淼立刻拿遥控器将办公室封锁,光年站起身,将内网电脑扳过来,指了指某段。
陈淼扫了一眼,愣住:“曾诉强有踪迹了?”他又看了一眼,时间在2022的元旦。
“不对,我记得曾诉强一直在逃――卧槽,光爷,不会是你在那儿干了点啥吧?”
光年长眉冷横,咬牙切齿:“又逃了。”
陈淼当机片刻,指了指楼下:“林迎……”
光年用力闭上眼睛,气息都不太稳:“嗯,林迎还在里面。”
第36章 你有没有为公交车拼过命
灭顶之意,类同地震。
片刻之间,人生所有指望轰然倒塌,巨石从头顶往下压,将人压扁,压死,起初还能感受到心神剧震,而后便是长久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