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迎弯着腰,从床底下捞出蚊香盘。她按了两下,打火机冒出小小的火焰,将蚊香点燃。
在书桌前坐下,闹钟准时转到晚上7点。
林迎抽出一大本习题册,哗啦哗啦往后翻。
提笔落字,解、公式、计算、答,林迎在最下方空白处勾上一个圆润的“0”。
再往后,就是封皮纸。
林迎打了个哈欠,将最后这一页的题目改好,订正,收进旁侧的淘宝箱。写完的试卷和习题已经叠到三分之二。
葬礼后这半年,林迎严格按照备考安排生活,几点早读,几点午休,几点考试,一日一日,刻板运行。
乡里乡外说她疯了,或说她情比金坚,要为丈夫完成遗愿。
事实要简单许多。
林迎用力拍掉脚上的蚊子,抽出一本五三,开始重温力学版块。
在灭顶的疼痛之下,学习是林迎唯一的止痛药。
只有解题,只有背诵,只有看着英文字母、阿拉伯数字,只有横着竖着背元素周期表,她才能不想光年。
但止痛药也有止不住的时候。
十一点,林迎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她学着那张纸上的笔锋、字迹,在笔记本上画了一个相似的九宫格。然后她随手抄一道数独题,慢慢求解。
她往往解不出来,于是借着题目太难而面露沮丧,心生难过。
“我不写了。”
林迎把笔一搁,笔盖也不盖,关灯睡觉。
-
距离高考只有不到一个月,这件事林迎本来不知道,但路思年跟她讲了一遍,村里来送准考证的时候又讲了一遍。
林迎对两方都是同样的回答:
“我不考。”
路思年很生气,和他老妈一模一样,说他就没见过这样古怪的老太太。
林迎不听任何人的声音,只以刷题为乐,不以高考为志。
被路思年明里暗里说得烦了,她也会认认真真思考这件事,但得出的结论还是,不考。
毕竟,这个世界的新闻主人公是霍圆贾,想要高考、重读大学的也是霍圆贾。可现在他都去世了,林迎去考一遭,又有什么意义。等高考季一过,她估计就拍屁股走人了。
那些亲戚朋友都很支持林迎,“哎哟老头都走了,你就享享清福吧。”“哎哟师娘,你本来就是陪考,不折腾就对了。”“哎呦咱师娘会写几个字啊?上考场都给人小孩笑话,别考别考。”
林迎总是微笑点头,只有路思年把不爽写在脸上。每回来乡下玩,都要念一首人生与奋斗之歌。
“明明你才是高三生,怎么那么闲呢。”林迎把桌面上的倒计时指给路思年看,“还有两天就高考了,居然还来我这儿!”
路思年插着兜,立在墙边,惆怅得很。好半天说,作为校草兼年级第一,压力很大。
林迎嫌弃得不行,“压力这么大你去大扫除,别在我眼前晃。”
路思年眼睛一亮,他竟然是个清洁狂人,直接去洗厕所了。
林迎以为可算清净了,但半小时后,孩子们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奶奶,思年哥哥请我们来帮你大扫除,还说结束后我们一起吃大餐。”一个小豆丁跟林迎解释。他是住斜对面的小孩。
“都来啦,你们真是好孩子。”林迎脸都笑僵了,手里的题只解了一半。
路思年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带着一堆小屁孩展开小洋楼清洁活动,从早干到晚,成果斐然。林迎认认真真给他们准备了一顿豪华晚餐,孩子们吃饱喝足,披星戴月归家。
路思年是最后一个走的,背着手,将小洋楼的上上下下看了一圈,老成地对林迎说:“姥姥,我还是希望能在高考那天看见你。”
说完他就直接闪了出去,林迎再探头,只有一个黑夜中的背影。
那晚林迎睡得很沉,梦境中,她又在游乐园,又在小学课堂,又和路思年一起参加高考。
睡醒之后,林迎挠挠脸颊,摸到苍老的皮肤,轻叹一口气。
当高考倒计时翻到“1”的那一天,林迎决定给自己停药,不学习了。
她先是破坏掉时间表,一觉睡到大中午,然后用一下午时间,将所有备考的痕迹清除。五三等大部头的辅导书,她跟装菜一样,全部丢进淘宝箱,并打算周末的时候当废品卖掉。
傍晚她也懒得给自己做饭,去村里的俄式小馆子胡吃海喝一顿,画了大几百,再慢悠悠散步回家。
再来到那栋红瓦白墙的小洋楼前,林迎仰着头,许久,还是感慨地笑了。她双眼弯弯,手指在空中轻轻一摇。
“再见。”
入夏后蚊虫实在太多,林迎没胆子在外面待太久。进门之后,居然还有一只蚊子胆大包天地停在她手臂上,美滋滋地喝着夏日饮品。
“啪――”
林迎用力一拍,胳膊上出现一抹细长的血。
客厅的纸巾用完了,林迎跑去厨房洗胳膊。夜色还未彻底落下,月色轻薄如纱。林迎打开水龙头,视线无意间转向旁侧。
墙边置物架上,有牙签,压线,刷子,钢丝球……和一个相框。
林迎从没见过厨房有相框,她疑惑地凑上去:
“张凤娟……荷花谷高中优秀毕业生……”
灭顶的感觉再一次袭来,水龙头还在不断流水,胳膊上的血痕还没洗净,林迎怔怔地转过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转头,一双无形的手指引着她。
她又一次站在厨房洗手台边,又一次望向那扇小窗,又一次瞧见窗外无垠的麦浪,在夏夜翻腾着绿色的海洋。
那只无形的手蘸了蘸水龙头,然后在麦浪上方写出一个个波光粼粼的字。
“2022年的夏天,66岁的张凤娟走进高考考场。一夜之间,她的身影在短视频平台上迅速传播,引起全网热议,连高考状元都不如她所受到的关注。
人们如狼似虎地蹲守着她的成绩,很快答案揭晓,张凤娟的高考总分只有101分。
这个难看的分数迅速传遍全网,张凤娟遭到了铺天盖地的嘲笑,和浪费考试资源、作秀、想成为老年网红等各样的指责与质疑。张凤娟的乡邻亲友也对她指指点点,讥讽不断。
在张凤娟的家人为她操办六六大寿之际,张凤娟爬上自家洋楼的水塔,从高空一跃而下,跳进院落后的麦田,当场死亡。
张凤娟死后,全网一改风评,无限歌颂她活到老学到老的执着精神,无数奖状红旗送到家中,一所高校甚至表示,将破格录取张凤娟。但张凤娟,永远饱受羞辱地死在了那片绿色的麦田。”
林迎跌坐在地,从头到脚一片酸麻。
其实她想过,为什么霍圆贾去世后,她还在这个世界里。
但对光年离开的悲痛,对这个世界的事不关己,让林迎懒得花心思深究。
可现在,她不得不直视她眼前的这篇新闻。
从头到尾,新闻主人公都是张凤娟,需要改写人生悲剧的,也是张凤娟。
林迎撑着瓷砖爬起身,走进院子,想再确认一遍。麦浪上用水写出的字却转眼融化,成为顷刻而至的暴雨。林迎所见的只有那片麦田。
林迎觉得自己足够冷静,但微微抖动的腿、绞在一起的手,却不是这么说的。她仓皇走回厨房,望向那安静摆在置物架上的证书,心脏便发出难过的抽疼。林迎深吸一口气,安抚性地摸摸胸口,吐出两个字:
“放心。”
林迎蹬蹬跑上楼,时间准时来到晚上七点。高考倒计时还在桌面,但文具都已经装在了箱子里。
林迎刨开箱子,一一拿出所需用的
水笔,身份证,准考证,涂卡笔……
林迎的手顿了顿,她恍然想起,她根本没买涂卡笔。
“没事,去城区买,先去城区!”
空无一人的小洋楼,林迎大声说,像在安慰张凤娟,也像在稳住自己。
没有考试袋,林迎随便拿了个白色塑料袋,仔细捆好。书包也是没有的,林迎翻找出那个超级能装东西的花布包。
要下楼前,她又一拍脑门,立刻回身,拿起口罩。
来到客厅,大雨倾盆的感觉更加强烈,林迎凝眸望了一眼黑黢黢的天空,离开搜索东北公交小程序,查询时刻表。
这小程序加载够缓慢,林迎等得要摔手机,终于加载出了一半。
“404路发车时间安排如下,6:00,6:30……”
林迎迫切地盯着屏幕,等,等,等――终于等到剩下一半页面。
“末班车,18:20。”
林迎浑身脱力,倒在沙发上。她捧着脸,静默片刻,突然坐起。
“嘶……”
林迎霎时想起一句话。
“7路到汽车总站,再转404路到银谷子村。”
这是她和光年来时的路线。
404路已经停运,那直接去汽车总站,坐7路公交,可不可以呢?
林迎点开7路公交的时间表,这次的等待要更煎熬,索性最晚一班的发车时间在……
“21点!”
这意味着,只要林迎在晚上九点前抵达汽车总站,她就可以坐上去城区参加高考的公交。
第37章 三轮车大战轿车
流经银谷子村的那条大河,在这个暴雨夜,水位迅速上涨。
河边路灯虽然又高又亮,在此等大雨中也显出寂寥。岸上毫无行人,聪明的村民早已吃完饭,打开电视,在笑声和雨声中度过又一个平凡的夜晚。
除了一辆小小的三轮车。
林迎头戴斗笠,脚踩皮靴,身披墨绿色农用雨衣,在水花上穿行。
三轮车抵达荷花谷批发市场所需要时间是半小时,这是林迎今天晚上要考的第一门试。
倒计时开始。
林迎心中的指针恒定旋转,一蹬、一踩,在答卷上落下坚定笔迹。
每一天精准的时间把控,每一天有始有终的练习,林迎不觉疲惫,不觉漫长,或有雷鸣闪电,雨丝如割,她双目炯炯,破开冷雨黑夜,以一以贯之的英雄主义,终于,站在了荷花谷批发市场的门前。
市场的卷帘门关了一半,黄光从另侧透出,林迎快走入内,直抵杂货区,很快看见某间文体用品店。
她浑身都是水,便站在门口,伸长了脖子问店主:“请给我涂卡笔和橡皮,以及汽车总站往哪个方向走?”
店主递来文具,又热心地带她到门口,粗黑的手指头给林迎比划着方向。
“你这是要去干嘛啊?”店主上下打量她。
林迎眨了眨眼睛,眼睫满是雨水,脸上也是。
“我啊,我要高考。”
不顾店主惊愕的表情,林迎微微笑起来,鞠躬道谢,回到三轮车边。
车站不远,快的话,大概十五分钟就能到。
林迎拂开车坐垫上的水,准备出发。
“您好。”
一道男声从林迎身后响起。
“需要去哪里?开车送你,价格好说。”
林迎望向前方,大雨不停。她在脑中考虑了一遍直接坐出租去城区的方法,但她一开始便选择坐公交,就已经说明一切。
她没钱啊。一整年过去,支付宝微信的钱哗哗用光,傍晚还在俄式馆子胡吃海喝一顿,她现在已经彻底没钱了。银行卡密码?她也不知道哇!知道也不能乱花人家养老金啊虽然今天胡吃海喝了一顿。
“抱歉。”
林迎踩住踏板,坐上车垫,微微转头。
“我比较节省,还是……”
从头到脚的黑雨衣,连里头也是一片黑。却露出一双眼,右眼眼白旺盛,左眼一片血红。
曾诉强。
林迎用力踩下踏板,整个人也惯性向前一倾。
她冲进前方的黑雨,雨并不可怕。倒是那轿车发动的声音,在她耳后逐渐靠近。
林迎脸上的肌肉微微一颤,她稳住呼吸,像来时那样,将眼前路面转化为一道复杂的物理大题。她在脑中飞速计算,三轮车也刷刷写下答案――
林迎一扭身,迅速从卖瓜人身侧骑了过去,身后那辆轿车立刻加速,朝林迎追来。
林迎的轮子越踩越快,轿车也越来越近。当那只血红的眼睛再次靠近时,林迎又陡然减速,瞬间落在轿车后头几十米。
林迎拐进一个暗巷,片刻后探出头来。她紧张地观察了数秒,果然,那辆轿车掉头而来,速度很快。
“小样,三轮车可是你奶奶的。”
这绝对不是脏话。林迎冷哼一声,飙了出去。
轿车掉头逆行,人群霎时慌乱尖叫。车内的男人漠然加速,一双眼仿佛装了定位器,在林迎现身的瞬间,立刻锁定。
大雨倾盆,轿车打死轮胎,逼向三轮车。
在轿车就要撞来的瞬间,林迎一鼓作气,死命一扭,三轮车从轿车旁侧堪堪擦过。
雨天,轮胎与地面的摩擦系数减小,汽车行驶速度会更快,更容易失控。也更容易加速,更容易逃脱。
下一秒,轿车发出轰隆巨响,侧翻在地。
差点由生入死,林迎浑身发抖,根本不敢回头看。老太太的体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林迎咬牙踩下踏板,朝前驶去。
赶到汽车总站,九点差十分,7路车正停在门口,司机大叔在车边抽烟。林迎揉着膝盖,费劲儿地爬上公交,慢慢走到倒数几排坐下。
林迎仔细地摘下雨衣和斗笠,雨水滴在地上,她弯腰去擦,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直到发车的时候,整个人才平静下来。
公交车缓慢地驶出汽车总站,向城区进发。林迎看着窗外的雨,脑中又浮现刚刚的画面。
奇怪。
难道曾诉强和张凤娟有仇吗,偏要追杀?
不可能啊。
林迎立刻否决这个猜想。她第一次去买肉的时候,曾诉强根本不认识她,后来他们也没接触。刚刚在批发市场门口也是,曾诉强的语气说明他和张凤娟是陌生人。
但曾诉强的行为显然极具目的性,他甚至掉头逆行,也要撞向林迎的三轮车。
林迎怎么也无法解释这个行为,最后她勉强扯了一个可能,曾诉强或许就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魔,随机选择他想攻击的人。
甩甩脑袋,林迎把曾诉强抛之脑后,从花布包里摸出一本小小的单词书,低头默背起来。
公交车进入城区后,林迎给不肖子打了个电话,让他接站。不肖子喊得那叫一个痛彻心扉:
“妈!你怎么突然要高考啊?你就是突然要高考,你叫我去接啊!你自己骑三轮来算什么呀!”
林迎把手机拿远,害怕自己脆弱的耳膜被攻破。
抵达不肖子的高档公寓时,都十点多了,林迎精神有些萎靡,打算立刻睡觉,为明天养足精神。
不肖子却一拍脑门,又扯着嗓子拉住林迎,要她去做核酸。